国庆与李贞两人在他大姨家正式见面谈话以后,两家大人便趁热打铁,赶紧给他们操办订婚仪式。这个仪式虽然没有正式结婚那样热闹,那样兴师动众。但在乡亲们看来,却显得异常重要,把它当做一件很庄严的事,办得异常认真隆重。官话说,这个订婚仪式,就是要给男女双方增加一种约束力,在一般老百姓眼里,只要男女双方订了婚,就等着结婚吧,这桩婚事就像是受到法律保护一样。
国庆和李贞这两个年轻人认为这“订婚”仪式充其量却只是个形式,并不像一般老人们看得那么重要。他俩认为自那天他们在国庆大姨家里见面谈话以后,他俩的关系就已经定了。以前那种普通男女同学关系已被升级成为未婚夫妻关系了。他们从此可以名正言顺地互相来往,可以无话不谈了。虽然他们仍然像以往一样,在各自的村里参加的劳动,像以往一样从早到晚地生活,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相互的思念,把他们搞得很苦。他们觉得每天有多少心里话想给给对方倾诉啊!但却似乎被囿于各自狭小的牢笼里,真是叫人干着急没有办法。
为了解决这种相思之苦,在一次偶然见面时,国庆提议采取悄悄地书信往来,来互通信息。政治队长张秦忠老汉的孙女张巧珍在李家庄初中读书,每个礼拜六下午回家,星期日下午再去,国庆便提前把给李贞的信写好,封在一个牛皮纸信封里,悄悄交到张巧珍的手中,托她在星期天下午上学时多跑几步路,将这封信件送到李贞的手里;李贞也会趁机把提前写好的信让张巧珍带回来。为了鼓励张巧珍这个免费邮差的积极性,国庆特意进城买了一本浩然写的《艳阳天》作为礼品送给了巧珍。巧珍本来就是一个热爱文学的中学生,见到当时社会上的人们都在抢着阅读的这本非常流行的小说,当然如获至宝,所以对她担当的这个密使的身份更加积极,传书送信也更加认真负责。
有时,他们俩觉得光靠来往书信并不能满足两个人的感情需要,便在信中约好见面地点,找机会进行一次当面畅谈。
就在这年腊月的一次通信中,他们俩约好腊月二十六那天上午九点,在“龙城一中”的学校门口见面,然后再到他们一个在内蒙当兵的同学家里去探望这个同学的父亲和他的妻子。
这个同学叫石志强,和国庆、李贞同在一个班里读了六年书。石志强是一个学习很刻苦很要强的好学生。由于他自小与母亲分据两地,与父亲两人相依为命,生活过得异常艰苦。他身上一年到头总是那几件破旧的衣服换来换去,不论天气冷热,总是那双黄色的解放胶鞋穿在脚上。特别是到了严冬季节,他衣衫单薄,时常冻得索索发抖。可是在班里,他的学习成绩总是名列前茅,受到老师和同学们的羡慕和尊重。那时石志强和国庆都是班里的干部,也是形影不离的好朋友。“文革”的到来,打破了他们曾经向往着上大学深造,立志要当工程师、作家的美梦,毕业后便各自回村务农。就在国庆报名应征的那年,石志强也报了名。由于他的家庭和经济状况比起国庆更加窘迫,所以参军的欲望更加强烈。在县医院体检以后,国庆虽然身体合格,但被别人以其他理由给刷了下来,石志强则因为血压高一点,也没去成。第二年验兵时,石志强多了个心眼,提前采取了措施,所以一路顺风,终于走进了军营。他到达军营后不久就给国庆来了一封信,国庆收到他的来信,深知他刚离家入伍,肯定会有一些不适应,便写了封回信,安慰了他一番。可是,从最近的一封来信,却发现他明显顾虑重重。国庆反复看了以后,感到很不安,他觉得必须得去他家里看看他家的实际情况,然后再给他写一封回信,以解他心中的焦虑和不安。
腊月二十六一大早,天气阴沉沉的,刮着呼呼的北风,国庆心里却热乎乎的,身上也就没觉得有多冷,他匆匆吃过早饭,就给妈打了个道,说是进城给队里办个事,骑上自行车就出发了。当国庆将自行车在龙城一中的学校大门口的台阶边刚刚放好,就看见远远的公路上,李贞骑着一辆自行车也飞快地向这里赶来,不一会儿就到了面前。
李贞轻快地跳下自行车,嘴对着两只手哈着热气,没等站定就问道:“你在信中说,石志强当兵去了,什么时候的事?”
“去年冬季征兵时走的,快一年了。”
“志强能当上兵确实是一件好事,志强那人能吃苦,有决心,到部队上好好干,将来一定有出息。起码在部队上吃穿不愁,生活条件能改善了。”
“是啊!他在部队上的生活是比在家里时好多了,但他现在心里一直惦记着他那常年有病的父亲还有他那过门不久的新媳妇。从他的来信中看,最近心情很不好,我们今天到他家看看,如有什么困难,帮忙解决一下,然后再给他写一封回信,让他在部队安心服役啊。”国庆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两封信,递给李贞,说:“这是他入伍后,写给我的两封信,你先看看咱就走。”
李贞接过两封信,就地坐在水泥台阶上,急匆匆看了起来。
第一封信:
亲爱的钟国庆同学:
你好!
我来到部队已经一个多月了,今天才给你写信,不是我懒惰,确实是连个放屁的空儿也没有啊!今天是农历的元宵节,恰巧是我们一个月的新兵连训练结束了。明天,我们这批新兵就要被分配到各个连队去了。新兵连的领导特地给我们放了一天假,有些人到镇上去转转,买些牙膏、香皂一类东西,还有许多人没有去,大家都趴在床沿上给家里的亲人们写信。
首先给你谈谈我当兵这一段的情况。
前年,我和你一样也曾报名参加了体检,但最后咱们都没有实现愿望,我的原因是当时心情过于紧张,血压高了一点,被刷下来了。后来有人悄悄给我说白糖拌醋水能立即降血压,所以今年去体检时,就在身上带了一小瓶老陈醋拌白糖,在量血压以前我就把那瓶又酸又甜的醋水一口气喝了下去,结果血压就完全正常了。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我还提前找熟人,给体检医生做了工作,所以今年所有检查项目都很容易过了关。体检合格以后,我与咱们同学吴柳生两个专门请那个接兵的连长吃了一顿饭。我们那个公社是个小公社,只有八个新兵指标,结果我和吴柳生两个都被定下来了。
听到我当兵的事儿定下来之后,我岳父就急着赶到我家里来,催我和良仙马上结婚,我父亲当然也很同意,我们就很仓促地突击举行了婚礼,也来不及请客,所以也没有给你打道。
我们结婚的第六天,腊月初九就到县武装部集中,穿上了崭新的军装。腊月十一中午就上了火车,经过两天一夜的长途行军就到了兵营。我们乘坐的火车是那种没有窗户没有座位的“闷罐车”,就像在“文革”大串联时,咱们从上海回来时坐的那种运货车一样,不过好的一点是,我们一节车厢只坐四十多个人,并且铺着苇席和毯子,我们随身还带着铺盖,可以就地休息睡觉。吃饭时,火车会在提前定好的车站停下来,我们下车去吃饭、活动、大小便,行车时有人憋不住,就在车厢的一个角落放着的一个便桶里解决。
我们部队的驻地比较荒凉,地广人稀,气候也很寒冷,成天北风呼呼叫。营房附近有一些稀稀拉拉、零零散散的村庄,村庄一般都不大,人也不多。
当我们下了火车,进入营房以后,等不得我们喘一口气,就立即开始了为期一个月的新兵连生活。新兵连的干部大都是从部队里抽出来的老兵,看起来他们的态度很热情、很和蔼,但对我们要求很严厉,动不动就批评,还体罚。
新兵连的领导们很懂新兵的心理,怕我们想家、思想情绪不稳定,所以每天从天蒙蒙亮起床,到晚上10点钟吹了熄灯号,一分一秒都抓得很紧很紧。每天除了学习毛主席著作,就是训练,让我们站队、集合、正步走,“一二三”喊口号喊得嗓子都哑了。走正步把我们的大腿都走肿了,晚上睡觉疼得都能醒过来。学习毛主席著作也抓得很紧,除了联系个人的思想实际,进行讲用以外,还必须把“老三篇”背得滚瓜烂熟,我背诵毛主席语录那没说的,一共270条,条条也都背过了。
有时半夜里我们睡得正香,却突然间响起了紧急集合号,班长要求我们在十几分钟的时间里就要穿好衣服,打好背包,到院子里集合。我这人在学校时就比较散漫,所以很不适应。有一次,就这打背包一项,被班长副班长俩专门把我单个训练了半天,一遍不行两遍,两遍不行三遍,直到我气得眼泪都流下来了,但他们一点都不同情,等他们看到我打的背包形状、质量和时间都达到了要求,才让我停了下来。那天等我从宿舍出来吃饭时,已经过了吃饭时间,我只好饿了半天,正副班长也饿了半天。看到这些,你也许不会相信。但比这更令人心酸的还在后头。
大年除夕的那天晚上,我们新兵班的班长把我们召集起来开会,可能是怕我们想家,所以他一会儿给我们念报纸,一会搜肠刮肚地寻找故事笑话给我们讲,但他讲得一点也不可笑,有谁有心思听他的?大家各自坐在自己的床沿上,低着头,倾听着外面像打口哨一样的北风在呼啸,还不时从远处村子里传来“叭唝、叭唝”零零星星的鞭炮声,听到有人放鞭炮,大家不由得想到了家乡亲人们除夕夜的情景。忽然,不知是那个新兵压抑着低低的声音哭着叫了一声:“妈呀!”接着大家都“哇”的一声哭了起来,班长听了吃了一惊,大声喝道:“大过年的,你们疯了,不准哭!”可是哭声却更大了,班长也不吭气了,过了好半天,大家的哭声才渐渐小了下来,最后在断断续续的抽泣中结束。
新兵连的伙食也很不好,大米白面虽然不错,白菜、猪肉、豆腐倒是都有,但炊事班的战士们操作得很差劲,白菜块切得很大,肉也炒得不香,要不是训练把我们搞得饥肠辘辘,我真吃不下去那种粗糙的饭食。
到昨天为止,新兵连生活总算结束了,我们一共300多名新兵即将被分配到各个连队去,不知我和吴柳生会被分配到哪里,等下次再谈吧。
离家已经一个多月了,想家想得厉害,你离我家只有10多里地,希望你凑时间到我家里看看,我父亲有胃溃疡病,经常疼得不能吃饭,我媳妇也不知孝顺不孝顺?你给我写信时,尽量把我家里的情况给我多写一些,尽量写详细一些。
老同学,拜托了。
此致
革命敬礼
你的同学:石志强
1970年2月20日元宵节
看着看着,李贞的两行热泪悄然而下,她有些羞涩地擦了擦眼泪,继续看第二封来信:
国庆老同学:
你好,来信已收到,阅后很受鼓舞。
你的来信尽管不长,但句句说到我心里去了,其中有许多富有哲理的话发人深省。你看问题依然是那么中肯深刻,一语中的。看后使我深受启发,受益良多。
是的,新兵连的生活是紧张一些,艰苦一些,但比起我们在家里还是要好很多,起码吃得饱,穿得暖。干什么工作还都不一样?开始总会有些不习惯,习惯了,就觉得好多了。
新兵连结束后,我被分配在一营一连一排一班。虽然我只是一个小战士,但领导们很能看得起我,先是让我代表我们连出席全团的学习毛主席著作讲用大会,在大会上我的“讲用”发言得到了团长的表扬,大会结束以后,连长就找我谈话,让我当学习毛主席著作辅导员,并暗示,不久就要调我去连部当文书。国庆,之所以这样,还是我们在高中的书没有白念。吴柳生同学也表现不错,在“五一”节的文艺晚会上,吴柳生表演了一个节目:诗朗诵。他朗诵的诗歌是贺敬之的《回延安》,他声情并茂,获得了满堂喝彩。
现在我们的生活基本走上了正轨,没有新兵连那般紧张了,伙食也得到很大改善,操练也没有新兵连多。不过依然很艰苦,我们的任务是在山里挖洞,搞战备,这些我就不能详细说了,我们有保密纪律,你知道挖山洞就行了,活儿很累,任务很艰巨,累得大家够呛。
我媳妇的文化水平不高,字也写得不太好,一封信能写半页纸就不错了,就这还不常来信。你知道吗,在这里,老家的来信成了一件令人很眼红的奢侈品,每次通信员来,我们都挤到跟前,眼巴巴地瞪着,看有没有自己的信,哪怕是只有薄薄的几页纸,也会叫人欢喜若狂,如果等了半天没有等到一封来信的时候,大家都会感到很失落。
我结婚的第六天就离家入伍了,对我媳妇也不是太了解,她的人品如何?我长期不在家,她是否能耐得住寂寞,不会干出丢人的事吧?我也没法打听。
我爸从没有给我写过信,媳妇对他孝顺吗?听话吗?他的胃病还犯吗?我想知道的事情真是太多了!所以,你若有空再去我家里时,一定要让我父亲给我来信,详细谈谈我家里的情况。
咱们那儿天气也热起来了吧,这里到很凉爽。对这里的生活,我们已经习惯了。唯一的缺憾就是回不了家,心里总是惦记着家里,这种滋味很难受,甚至都后悔当初不应该来部队当兵了。
今天就写到这里吧,凑今天这个礼拜天,我想去镇上买一些生活用品,再顺便把这封信直接送进邮电所,使它能尽快到达你的手里。
期待着你的来信。
此致
敬礼
老同学:石志强
1970年11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