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惊蛰,一个风和日丽、春光明媚的日子。钟国庆依依不舍地告别了青松岭的乡亲们,骑着自行车,带着铺盖行李,满怀着新奇和兴奋的心情,到向阳公社信用社报到上班去了。
四年之前,在钟国庆当了青松岭二队的会计以后,就经常到向阳人民公社信用社里去办理各种信贷业务。在那个计划经济年代,公家对集体单位的现金使用管理得特别严格,队里要到城里生产资料公司拉化肥,到公社供销社买农药,只要金额达到30元以上,就不准许现金交易,必须到信用社办理一张转账支票或者一种叫做“支农单”的结算凭证才能去办事;生产队要给社员分红,也要拿上年终收益分配方案的批准手续,才能到信用社提取分红所需现金。所以,为了给生产队办理这些手续,国庆早已与这个向阳信用社结下了不解之缘。他深知,这个并不起眼的小小的院落,虽然只有四个人,但它的权利和能量却不可小觑。它不仅管理着全公社9000多社员和56个生产队的存款、贷款,还担负着全公社13个大队的财务会计管理工作,负责大小队会计的培训、检查和辅导。用一句时兴的话说,这个小小的信用社就是向阳公社的金融中心,它的一举一动一招一式都牵扯着全公社近万人的经济生活。
以前,钟国庆来这里是要为生产队办理存款、取款或贷款。那时,当他一踏进这个小院子,总是怀着一种急切的心情,想尽快办完这里的手续,回头就走。可今天当他远远看见信用社的小门楼时,他的心情却不一样,不由得心跳加快,甚至还有几分莫名其妙地紧张和拘谨。当他走到信用社的大门口时,没有急着走进小院,而是将自行车在信用社大门口的那个小漫坡前面停了下来,伸手从裤兜里掏出一块崭新的手帕,擦了擦额头上渗出的一层细细的汗珠,稳了稳神,缓了一口气。然后抬起头来,环顾四周,仔细的打量了一番。
信用社的大门外是一条自西向东,铺着一层粗沙子的土街,街道两旁矗立着两行高高的白杨树,白杨树下依次排列着供销社、广播站、公社大院,医院,九年制中学和一家照相馆、一家理发馆、一家镶牙馆。夹杂在这些单位和机关之间的是一些高高低低,参差不齐的老百姓家的小院子。这条土街有6、7米宽,5、6百米长。平日间,街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但在社员们都上地以后,街上就会立即变得异常冷清。
信用社的院子坐北朝南,在街道的西侧。左邻右舍住着的也都是社员住户。斜对门是公社的大门,那开着大八字的大门边,并列挂着几块大牌子,最左边的第一块牌子,白底红字,用方方正正的美术体写着:中国共产党龙城县向阳人民公社委员会;第二块牌子像它一样大小,白底黑字:龙城县向阳人民公社革命委员会。大门的右边也挂着两块略小一些的白底黑字的牌子,一块是龙城县向阳人民公社武装部,另一块是龙城县向阳人民公社妇女联合委员会。此刻,钟国庆站在信用社大门口,眼瞅着眼前的这几块醒目的木牌子,不禁对它们产生了一种敬畏的心情,对这个大院里的各个办事机构充满了一种神秘感。一些三三两两脚步匆忙的人们,正通过这个大门进进出出,整个大院里洋溢着一片秩序井然而又异常繁忙的景象。
钟国庆擦了一把汗后,便推着车子走进了信用社这个简易的农家式的小门楼,小院里的一切豁然出现在他的眼前。小院占地面积约有七八分地的样子,迎面是一个方方正正的菜园,菜园的西南角是一个像一般农民家中的那种露天厕所。菜园的正北面是五孔坐北向南的砖砌的窑洞,窑洞有一丈高、一丈多宽的样子。外观的建筑风格与人们常在电影电视上看到的陕北延安的窑洞很相似。若不是大门口挂着“向阳人民公社信用社”白底黑字的木牌子,从门口路过的人们很可能会以为这是一户人口不多、光景过得比较滋润的农家小院。
包括刚刚进门的钟国庆在内,信用社共有四名工作人员。主任林彦忠五十出头,中等个子,花白头发,是新中国成立后组建农村信用社时的元老,他住在正中间的那孔窑洞里。窑洞约有两张深,推开窑洞的新式木门,紧靠窗户放着一张办公桌,办公桌的右首和正面各放着一把椅子,左首的墙上,一字摆开,整齐地挂着六个铁纸夹,每个纸夹下边都夹着一沓文件或者是写满密密麻麻数字的报表。距离办公桌约有五尺远的地方,靠墙放着一张单人木床,床上整齐地摆放着一床简单的并不算新的海蓝色棉布被褥,床的对面放着一个架着白色铁皮烟筒、用于取暖的生铁炉子,炉子的左前方是一个用细钢筋焊接的脸盆架。一个白色的搪瓷脸盆放在脸盆架上,盆架的横梁上齐整地挂着一条已经洗得掉了毛的白毛巾。脚下的地板用青砖铺过,虽然陈旧,但平整而干净。
林主任窑洞的西边,是一间库房,靠窑洞底一字摆开两个没刷油漆的白色木茬子的档案柜,柜子里锁着信用社近年来使用过的会计账簿、单据和各种报表。柜子的前面放着两辆自行车。库房西边的一孔窑洞是信用社的灶房。
紧靠林主任东面的窑洞里住着信用社副主任李建民,他刚过四十岁,虽然参加信用社工作比林主任晚了几年,但他比林主任多念了两年书,已当了多年信用社会计,他比林主任有文化,举手投足之间显得文质彬彬,也常爱弄个斯文。他的这间办公室兼宿舍的陈设和隔壁林主任房间如出一辙,只是办公桌旁边墙壁上的报表没有林主任的多,只有他包片的几份。办公桌上放着几本旧杂志和一本已经翻得卷了边角的《三国演义》。
李副主任窑洞的右首,即最东边的那孔窑洞,是信用社业务办公室,住着会计兼出纳员马立波和即将报到的财务管理员钟国庆。一样大的窑洞多住了一个人,陈设也稍微复杂一些,所以空间就显得窄巴一些。靠窑洞底面对面放了两张单人木床,两床中间只有一人宽的地方。办公桌比两个主任的都大,在窗户和办公桌之间还有一条三尺宽的小胡同,放了一条长板凳,让前来办理业务的人们坐。在会计办公桌和木床之间还放着一个半人高的非常结实、笨重的墨绿色保险柜,在保险柜上方的墙上赫然挂着一支日本三八式“六五”步枪。
当钟国庆推着自行车走进信用社的小院时,院子里异常宁静,只听见会计办公室里传来噼里啪啦算盘珠子互相击打的清脆的声响,国庆一听那算盘珠子的声音,就知道打算盘的人肯定是一个利索手。国庆将自行车在院子里扎稳,准备解下车上的行李。这时,会计办公室里的门帘掀开了,一个壮年男子微笑着走了出来。国庆看见他有些陌生,不禁盯住他瞅了一眼,他有30多岁的样子,中等个儿,小平头,国字脸,满脸微笑。国庆刚想与他搭话,他却主动问道:“是青松岭来的钟国庆吧,我也是前天刚调来的,才接了会计,我叫马立波。”
“是的,马会计,我就是钟国庆,今天就你一个人在?林主任他们都不在吗?”
“不在,林主任和李主任都下乡去了。”说着,他就弯腰帮国庆解行李。他热情地对国庆说:“咱们俩住一间,床都给你准备好了,都等了你两天了,就是不见你来。听说你才娶过媳妇,是否丢不下新媳妇?”
“看你说的,还能弄那号事?咱可不是那种人!”
马会计这句话一出口,国庆马上对他有了一种亲近感,刚进门时的拘谨和紧张立刻跑得无影无踪,凭直觉他就断定,马会计是一个心地善良、快言快语的直肠子好人。心里立刻一阵宽慰。
他俩说笑着,解下国庆的行李,在马会计提前给收拾好的木床上铺开。趁国庆整理被褥的时候,马会计推上国庆的自行车送到放账表和档案的库房里去了。返回来后,他又沏了一杯热茶,递到国庆的手里。国庆有些不好意思地接过茶杯,说:“马会计,你太客气了!”说着喝了一口茶,问道:“马会计,林主任不在,那我今天先干什么?”
“林主任临走时有交待,说,你来了以后先熟悉熟悉情况,看看文件,其他事等他回来再说。”说着从墙上的纸夹上取下一沓文件递给国庆。接着边收拾摊在桌子上的账本,边说:“你先喝口水,歇一歇,然后咱俩出去拉一车土,回来再和点煤糕,不然中午做饭都没烧的了。”
“好哇!咱马上就走。”国庆说着,放下茶杯,到院子里推起小平车,马立波扛起铁锨,两人说着笑着就锁了大门,向李家庄村外走去。
信用社人少,没有专职炊事员,社里准备了整套厨具,一天三顿饭都是大家合伙做着吃。
一听说吃饭要靠个人做,国庆马上感觉很新鲜,又有点为难,他不加掩饰地说:“哎呀,在家里从来没做过饭,还得好好学哩,你会做饭吗?”
“会!有啥做头,两天就会了,又不是做八大件(丰盛的宴席)!”
说话中间,他俩已经来到路边一处高高的土崖下的一孔破窑洞前,窑洞中间堆着一大堆从窑顶塌下来的大土块。马立波停住了脚步,向土窑里打量了一眼,然后扛着铁锨径直走了进去。国庆也将平车拉进去放好,便弯下腰,搬起一个大土块装到车上。马立波回头一看,急得大声叫道:“国庆,快停住,你先出去,快出去!”
“怎么,咱们一起装,不是快一些?”国庆反问。
“哎呀!听我的话,你先出去,等一会我再告诉你。”
说着,他抡起铁锨,“哗哗哗”用劲地往车上装土。几分钟就将小平车装满了。他将铁锨斜插到平车上,飞快地将小平车拉了出来。此时他才回过头,神秘地朝土窑里望了一眼,笑着说道:“我今年36了,按照迷信说法,是个门槛。我怕那破窑洞突然塌了,把你也给带累了。”
国庆听了马会计的话,才明白他的意思。便生气地反问他:“马会计,你太小看人了,不要说这是迷信,就是真的遇到危险,我还能只顾个人逃命?”
“唉、唉!我是说,如果我万一遇到倒霉事,不能无故地再带累一个人嘛!”
“马会计,这就又是我的不对了。我要知道这事的话,我就应该进去呀!你避一避这个‘门槛’不是更好吗?”
马立波在国庆的肩膀上用劲拍了一巴掌说:“好了,好了,甭说了,我也是开句玩笑,何必当真?”
也许是他们俩投缘,拉了一趟土,没说几句话,两个人便热乎了,俨然是一对多年的老朋友似的。尽管马立波的年龄要比国庆整整大十岁,但生就一张娃娃脸,又没有一点架子,他俩真像一对情同手足的亲兄弟。在国庆拿起铁锨和煤糕的当儿,他已经挽起袖子,笑嘻嘻的瞅着国庆问道:“你爱吃什么饭?我给咱做。”
让马会计给自己做饭,国庆有点不好意思,他说:“马会计,从今天开始你就教我,我给咱做。”
“你才来啥也摸不着,我做你看着,等到你学会了,再说吧!我的拿手好戏是‘西红柿干面’,今天就做一顿,叫你尝尝。”说着已经取出面盆,开始和面。
国庆赶紧和完煤糕,立即捅炉子、搭锅、择菜,剥葱剥蒜。说说笑笑之间,两碗热腾腾、香喷喷的西红柿干面就端上了桌子。
吃过饭后,钟国庆拿出马会计交给他的那一沓文件,坐在马扎上一字一句细细看了起来,一直到第二天中午才将这些文件看完。看完这些文件,他才基本弄请了自己的角色和工作职责,隐隐感觉到肩膀上担子并不轻松。
会计辅导员是上边根据农村社队财务工作的需要,最近才给各信用社增加的一个新岗位、一种新业务。会计辅导工作是金融系统利用自己的职能和得天独厚的条件,对农村社队会计和社队财务进行辅导和管理的一项新工作。不了解情况的人一定有些疑惑:信用社是一个金融单位,你经营好你的存贷款业务和搞好金融服务工作就行了,与人家生产队的会计有什么关系?干嘛伸手去管理人家生产队的财务?还费时费力地去检查人家会计的账目、辅导人家的会计人员?但在当时的计划经济和大集体生产的背景下,信用社的金融业务却与生产队的会计和财务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生产队的各项收入款项都是从粮站、棉站、生猪收购站等单位通过信用社的帐再转到生产队的账上去;而生产队要买肥料、种子、农药等生产资料,又要从信用社将款转到有关部门购买。生产队的资金周转不开,还要从信用社贷款。生产队与信用社的资金往来非常频繁,所以说,管好了生产队的资金就等于管好了信用社的存、贷款;管理好生产队的财务和会计,对信用社来说不仅很必要,而且有它自己的得天独厚的方便条件。
根据上边的规定,各大队、生产队的会计和财务管理工作由信用社负责,到了县上就由信用社的主管单位县人民银行管理。再到上边,地区、省的人民银行及北京的中国人民银行总行,都设有管理农村社队财务的管理机构。同时,县、地区、省市和中央的各级政府里面也有相应的农村社队会计主管部门。如:县农业局的农村会计辅导站,就是与县人民银行配合,共同管好此项工作。
现在,国庆担任了公社的会计辅导员,就是要通过他自己的工作,帮助全公社的大小队会计管理好生产队的财务。国庆看着文件,暗暗在心里盘算,全公社有13个生产大队,56个生产小队,要把这些单位的财务会计工作管理好,让领导放心、社员群众满意,那要做多少工作啊!这些复杂又繁琐的工作又该如何入手啊?想到这些,他的心里已经开始着急起来。他在急切地等待着林主任下乡归来,想尽早投入到自己的工作中去。
第二天下午,国庆和马会计俩刚吃过晚饭,林主任和李副主任两人就先后回到了信用社。国庆抓紧洗完了锅碗瓢盆,赶紧去见过林主任、李主任。林主任与国庆寒暄了几句,就通知大家到会计办公室开会。
在只有四个人参加的全体人员会上,大家热情地欢迎国庆的到来,并各自作了自我介绍;接着,明确了国庆今后的工作任务:在做好社队会计辅导员的本职工作的同时,还要配合三位老同志完成好社里的存款和收贷工作。会议主要内容是研究新的一年全社的业务工作,提出了全年动员储蓄存款和贷款的发放及收回任务。林主任在会上强调:“今后大家在工作中要搞好配合,出去一把抓,回来再分家。既要分工,还要协作。国庆是个新同志,要虚心向老同志学习。老同志要搞好传帮带,多关心支持国庆,让他尽快适应业务工作。”
李建民副主任热情洋溢地致过简单的欢迎词后,说:“国庆,你刚到社里,下边各大队的干部可能还不认识你,今后怎么工作?我想从明天起,引着你到下边走一圈,认识认识各村的干部和大小队会计,你看如何?”
“只要李主任有时间,就让我跟上你下去熟悉熟悉情况,这太好了。”国庆觉得李副主任考虑问题真是周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