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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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庆推着自行车，跟在李建民副主任的身后，觉得特别新鲜，浑身是劲。走出信用社的大门时，他在心里又一遍地告诫自己，今天可不是去走亲戚，也不是去逛庙会，而是要作为一个信用社的干部去下乡工作，一定得像个干部的样子，处处严肃认真，一丝不苟，不敢叫别人笑话自己啊！他的自行车手把上挂着一个崭新的“红书袋”，上面绣着鲜红的“为人民服务”几个楷体字，“红书袋”里面装着一本尚未写过一个字的崭新的硬皮笔记本和李贞在结婚典礼仪式上送给他的那支金星牌钢笔。上衣口袋里，装着十块钱毛票和父亲特意为他准备的一沓崭新的一两、二两面额的粮票。前天在他推着自行车走出家门的时候，母亲站在他跟前再三交待，出了门可不敢学那些小气鬼，可不要贪沾别人的便宜。下乡吃派饭，千万不要忘了给管饭人家掏饭钱和粮票，村里人都不富裕，吃一天饭只给三毛钱、一斤粮票，虽不算多，但大家都很在乎。不要让别人指着脊背说三道四！
向阳公社共有9000多口人，13个生产大队，56个生产小队。南北宽十华里，东西长二十华里。鸟瞰其地形恰似一片肥硕的桃树叶子，飘落在凤凰山前沿的丘陵地带。它的地势起起伏伏，高低不平，中心是一条深沟，就像纵贯树叶中心的叶脉，自东向西从中间穿过，伸向凤凰山腹地。深沟两畔密密麻麻互相交错地布满一座又一座高高低低参差不齐的磨盘岭，全公社十三个生产大队近二十个大小村庄便零零落落时隐时现地分布在这些磨盘岭的角角落落里。村与村之间随着地势的走向，由一条条或宽或窄，或平坦或凹凸不平的乡间土路相连接，有的可以通行拖拉机和汽车，有的却只可以供自行车行走和步行。若要骑着自行车从公社到各大队去，不是上坡就是下坡，骑车的时候少，推车的时候多。当地人流传着一句顺口溜“二郎凹、周家庄，十里九道破，要想不爬坡，坐在炕楞上。”不过这种地势也有它的好处，让人们走起来不那么单调乏味，上上下下，峰回路转，就像“万荣笑话”里讲的那样：“你不上坡就下不成坡。”上坡时虽然费点力量，但下坡时却可以骑在车子上顺坡而下，一股凉风从耳边划过，轻松舒坦，能美美地享受一番。按照平常的速度，从公社出发到各大队转一圈，至少得三天时间。
国庆尾随着李建民副主任，出了信用社的大门，便顺着李家庄村的一条坡度很大的巷子往上爬，一直爬了一里多路的样子，才出了村。这时，一条平坦而宽阔的大道出现在眼前，他们搭腿骑上车子轻松地向前飞驰，刚刚走了不到二里路，就又下了一条二里长的大坡，下到坡底就远远看见一个村子，李建民说：“那就是金疙瘩大队。”
这是一个有八个生产队，300多户人家的大村子。 进了村，李建民带着国庆来到舞台边一个农家小院的门前。推开虚掩着的大门，就看见一个二十一二岁的年轻少妇迎出窑洞的门来。她苗条的身材，乌黑的秀发，上身穿一件鲜红的毛衣，下配一条草绿色的制服裤子，脚上一双黑平绒胶底搭带方口鞋，走起路来轻盈利落，如行云流水。看到李建民和国庆到来，她立刻热情地叫道：“李主任，快到屋里坐。”说着抢先过去掀门帘，可是门帘被人从里面掀开了，国庆一看掀开门帘的竟是他的同学刘金宝。刘金宝看到国庆来到自己家里，有点惊奇，问道：“国庆，你今天怎么有空到我家来？快进屋，快进屋！”当李建民作了介绍，说明了来意，金宝高兴得直点头：“哎呀，国庆这下成了我的顶头上司了，今后可得多关照呀！”说着对年轻媳妇说：“青枝，快倒茶。国庆是我的同学，现在到信用社和李主任在一块工作了。我看你们今天就不要走了，过一会儿，我就去给你们安排住的地方。”
“刘会计，今天我们不停了，开个小队会计会，吃了午饭就得走！”李建民说着就将自行车放好，提着他的挎包要往外走。
“李主任，你不要着急，这几天地里活不忙，会计们都在家，喇叭上一叫，大家马上都就来了。”
刘金宝说着也和他二人出了大门，来到舞台边上的大队部办公室。他打开扩音器的开关，喇叭就响了起来，先播放了一段现代京剧《红灯记》，接着就对着麦克风，下达了召开各生产队会计会议的通知。
金疙瘩大队共有八个生产队，不到一支烟的功夫，已经来了七个会计，金宝说就还缺四队的会计没到，稍微得等一会儿。
靠办公室门口坐着一位老者，中等个头，光头，花白的头发，精瘦的脸庞上一双眼睛格外有神，手里拿着一根短短的旱烟袋，蛮有兴致地吸着烟，微笑着盯着国庆。国庆赶紧走过去，问道：“大叔，干了多年会计了吧？”
他笑了笑：“老了，不行了，自入社以来就干这个，快二十年了。”
金宝也凑过来说：“国庆，你猜一猜，老会计今年有多大年纪？”
“快50了吧？”
老会计笑了。
金宝说：“58了，多年来一直是大队会计，还兼着他5队的小队会计，去年我才接了他大队会计的班儿。我们这些年轻人都是他一手带出来的！”
“哦！大叔，你今后还得带带我，我也是你的徒弟呀！”国庆说着，亲热地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唉——！可不敢，可不敢，你是领导，你还要多指导我们才行哩！”
他们正说话中间，四队的会计也到了，是一位三十岁开外的年轻少妇，怀里还抱着一个一岁左右的吃奶孩子。她一进门先红着脸看了看大家，为自己的迟到感到抱歉。刘金宝向她点了一下头，示意她坐下。然后宣布开会，他将国庆介绍给大家，接着从第一生产队开始，一一介绍了各队会计的姓名、年龄及基本情况。李主任就国庆的工作任务和职权范围又作了进一步的解释和明确。最后，他特别强调：“以前咱们各大队的财务管理和会计辅导一直是我和林主任捎带着管，从今往后，这项工作由国庆同志专门负责，今后他可能经常到各大队来检查辅导财务工作，希望大家多支持他。”接着，他要国庆也讲两句。
国庆根据县上文件的要求，首先宣读了县里关于加强社队财务管理的一个文件，要求大家认真落实县上和公社制订的财务制度，记好账、算好账等等。临了，他说：“我干会计的时间也不长，确实没有多少经验，还希望各位多批评，今天仅是初次见面，今后我要经常来，咱们要互相学习，共同进步。”
国庆的话尽管不多，但大家听得都很认真，特别是那个老会计，一边吸着旱烟，一边眼盯着国庆默默地点头。
看看国庆的事情基本办完了。李主任拿出了他的业务笔记本，与各小队会计详细落实了当年春季的贷款和还款计划。
这时，那个一直吸旱烟的老会计，将他的旱烟袋收起来，插进上衣的口袋里，笑嘻嘻地凑到李主任的跟前，盯着李主任的脸说：“李主任，我们五队的贷款计划可能得增加，主要是流资贷款。前天公社开会，推广了一种新的棉花种子，不贷款不行咧！”
李主任看了一眼他手中的笔记本说：“你5队的账上还有2000多元存款，还要贷款？”
“队里饲养处的牲口棚不行了，眼看就要塌了，需要翻盖，这几天牲口都喂在外面。今天，队里派人买砖买瓦去了，还要换两根大粱，那点存款恐怕不够。你放心好了，5队今年的开支可能大都在一季度，你就在一季度给增加2000元流资贷款的指标，不到年底就能还完。今年我们的小麦收成肯定好于往年，棉花面积也扩大了，到年底不仅要还完当年的流资贷款，连历年的固定资产贷款还能还一部分。”
李建民笑了笑说：“周会计，我知道你从来就没有放过空炮，我信你。不过你还要抠紧一些。增加贷款指标，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我回去还要和林主任在一起核计一下，全年的信贷计划都平衡了，要给你们增加贷款，还要调整全社的存款计划哩！”
“行，行，你就调整一下，我知道，我们要求增加贷款，你们就要多动员存款嘛，我们也想想办法，帮助咱社里多动员一些存款，你看行吗？”
“那好呀，过几天，召开储蓄代办站会议时，我就给你的代办站增加2000元存款任务，你可要保证完成！”
“行，增加2000元存款没问题，我说话算话。”
这时，坐在老会计身旁4队的女会计悄悄说：“老会计，你从哪里能动员来2000元储蓄存款？刚过了年，社员们都青黄不接的。”
“能行，我对门老韩的大儿子前几天从部队上转业回来，听说带了几千块安家费，队里想借用，又怕人家对队里不放心，如果让他把钱存在信用社，他还不放心？”
“噢！怪不得，你那么有把握。”女会计笑着点了点头。
在一旁的国庆听了老会计的话，佩服得直点头，看来这位老会计不仅善于管理生产队钱财，还对金融业务这么精通。
李建民又和其他几个小队会计落实了春季财务收支计划，并对二季度的资金需求摸了一下底，会议就结束了。大家走后，国庆问李建民：“李主任，那老会计叫什么，看来是个老把式了！”
“他叫周炳忠，多年的老会计了，人很正直，也讲信用，他还是咱信用社的一个储蓄站（农村为信用社揽储的代办站）干。”
散会以后，大队会计刘金宝一定要李建民和国庆俩在他家吃了一顿家常便饭，饭后国庆就和李建民俩动身出发了。
出了刘金宝的大门，国庆跟着李主任继续向第二个目标凤凰岭大队进发。出了金疙瘩，先下一个大坡，来到沟底，沟底虽然地势平坦，但一条五尺宽的小路就像一个长长的走廊，两旁的芦苇地里没有收割干净的芦苇，孤零零地长在地里，被微风吹得飒飒作响。李建民指着这些高达丈余的干芦苇说：“夏天走到这里要多加警惕，听说这一大片绿色的芦苇荡里经常有野狼出没。国庆听了心里一紧，向四周瞭望了一圈，这片芦苇地大概有百余亩的面积。
这条狭长的小路有一里多地，走完这条小路，就来到凤凰岭村的坡口，要到凤凰岭村里，还得上一个二里长的大坡，望着这个又长又陡的大坡，国庆不禁有几分头晕，就是有一辆汽车，也不好开上去呀！国庆和李主任只好推着自行车一步一摇地慢慢向上悠达着。
凤凰岭大队有两个生产队，五百多口人，百十户人家，稀稀拉拉高高低低地分布在一个磨盘岭的东西两侧，从东到西也足有二三里路。国庆在李建民的带领下，首先找到大队会计赵国财。
赵国财三十岁左右的年纪，魁梧的身材，身穿一套干净周正的蓝色中山服，方正的脸膛，一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乌黑发亮的大背头。他初中毕业后就回村务农，十几年来，一直是第一生产队的会计，后来又兼任了大队会计。直到前年被选为大队副主任，进了党支部班子，才辞去了第一队的会计职务，但至今仍然兼任着大队会计。李主任还不太了解国庆和赵国财的关系，见了赵国财，就忙着给国庆做介绍。岂不知，他俩一见面，李主任就插不上嘴了。一听说国庆到信用社当了财务管理员，赵国财就立即变得异常热情，他口口声声称呼钟国庆为“老弟！”热情得有些过火，他说：“国庆老弟这次成了公社的财务管理员了，可一定要多到我们凤凰岭来检查指导工作呀！”
国庆听了国财的话，觉得脸上有些发热，因为在他的心目中，国财是全公社最有名的好会计。以前在公社参加会计培训时，林主任常拿国财的账本给大家做示范，国庆也在探讨会计业务时向他请教过。
国庆瞅了国财一眼，微笑着说：“哪里谈得上指导？今后我会多来学习和请教的。还得麻烦国财兄不吝赐教。”
赵国财引领着国庆和李建民来到第一生产队会计冯腊梅家。冯腊梅，一个二十二三岁的年轻媳妇，是“文革”以前的初中毕业生，前年从本公社的金疙瘩村嫁到凤凰岭大队，第二年就从赵国财手里接了第一生产队的会计手续。腊梅已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丈夫在县城中学当教员，家里就公婆和两个孩子。院子里两孔窑洞、一排三间瓦房，收拾得窗明几净，有条不紊，一看就是一户光景富裕的殷实人家。看见有客人来，热情的公婆立刻迎出窑洞，公公给客人递烟端茶，婆婆从媳妇怀里抱走了还在吃奶的小孙孙，让腊梅与客人们去说话。
腊梅让李建民和国庆在桌边的两张椅子上坐下，然后打开抽屉，取出账本让他们检查，国庆看了一眼抽屉，就发现一堆乱七八糟的收据和发票压在账本下面，他不由皱了一下眉头，说了一句：“哎呀，那些单据还没记账吧？可要保存好了，丢一张就麻烦了。”
腊梅的脸忽得一下就红了，说：“那些单据都已经记过账了，还没来得及整理。”
国庆翻开现金日记账和往来分户账随意看了看，就觉得她记得账目有些乱，但初来乍到，也不好意思说人家，便对国财说：“赵主任，腊梅才干上，看来你还得多指导呢！”
“好说，好说，你们走了，我再帮她看看。”
二队会计是一个年轻小伙，二十四五岁的样子，名叫张志军，中等个头，黑瘦的脸膛，一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透露出一股精明强干的精气神儿。他也干了四五年会计了，文化水平虽然不高，但经过几年的学习和揣摸，账务处理得干净利索，账簿和单据装订也都井井有条。
晚饭是在大队会计赵国财家吃的，国财的母亲是个利索手，国庆他们一进了门，国财便让母亲做饭，半个多钟头，三热一凉四个盘子和一碗菠菜鸡蛋甜面汤就端了上来。国财从柜子里取出一瓶汾酒，吆喝他媳妇洗四个酒杯子，并叫他母亲也坐到桌边来，他媳妇和两个孩子则坐在一旁吃了。
李建民见国财要给他们上酒，有些不好意思，便推托说：“赵主任，可不敢上酒，不年不节的，再说我们下乡喝酒，群众会反映的。”
“李主任，你就不要说了，客随主便吧，今天属于特殊情况，国庆是我的好朋友，你是从公社下来的领导，喝几杯很正常嘛！”
国庆象征性地喝了一小杯，便说自己不胜酒力，开始吃饭。
吃过晚饭，已经不早了，国财母亲在另外一个窑洞里收拾了两副铺盖，安置李建民和国庆歇息。紧紧张张走了一天路的国庆倒头就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他们一大早出发，早饭以前就走了上庄、下庄两个大队。接下来路好走了，村与村之间的距离也近了，早饭后又轻轻松松地走了东山、西山、神龙沟、王家峪四个大队。
第三天就一口气走完了周家庄、二郎凹、官村岭、文家坡。在文家坡吃过午饭以后，他们就来到国庆的家乡青松岭。青松岭大队会计张喜庆仍兼任着他第一队的会计，国庆去了信用社以后，第二队原来的出纳员纪永贵接了第二队的会计，第三队的会计仍然是王文权。
国庆对李建民说：“李主任，他们几个都是熟人，就不用我说了。你还有那些业务问题，你说吧。”
青松岭的财务底子很清楚，李建民就春季的一些财务收支计划和几个会计叮咛了一番，就到了吃晚饭的时间。
新任大队会计张喜庆，坚持邀请国庆和李建民到他家吃饭，国庆哪里肯呢？他对喜庆说：“李主任的食宿问题都安排在我家，你就放心吧。”
母亲和李贞看见国庆领着信用社领导来了，自然盛情接待。但家里没有现成东西，这可难住了母亲。李贞拉开橱柜，看了一看，说：“妈，甭着急了，三热三凉还能凑够数。”便炒了鸡蛋、豆腐和醋熘白菜三个热菜，炸了一盘花生米，还有一小碟韭花，母亲又特意到隔壁刚嫁过女儿的三婶家切了一盘猪头肉，国庆拿出队里分的柿子酒倒了一锡铁酒壶，放在炉子边烫得直冒热气。
酒足饭饱之后，国庆安置李主任住在弟弟建设的炕上休息，便回到母亲房间谈了到信用社几天来的生活和工作情况，母亲劝他一定要小心谨慎，和同志们和气相处，听领导的话，不要让家里人操心。
回到自己房间，国庆立即关上房门，要和李贞亲热。李贞却对着他的耳朵，悄悄地说：“你要当爸爸了。”一句话说得国庆一阵激动，将李贞紧紧抱在怀里，让李贞觉得一阵眩晕，气都出不来了。
亲热过后，李贞谈起了她在村里小学校教的那些天真、调皮而可爱的小学生，说：“咱当老师就要尽到自己的责任，绝不能误人子弟。再不能像前几年文革运动中那样对待学生了。从现在开始必须从这些刚入学的孩子入手，打好基础，让他们将来成为对国家有用的人才。”国庆则谈了他在全公社转了一圈的感受，他对李贞说：他转了一圈，粗粗看了一下，就发现有些生产队的会计账目混乱，现金管理也不按规矩办。过几天还要到那几个不放心的会计那里看看，不能让这些问题再存在下去了，不然将来会出事的。他要李贞做好吃苦的准备，看来以后工作就要忙了，回家的次数肯定要少了。李贞劝他：才去，不要着急，先摸清情况，然后再对症下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