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堂舅、县农经局的老局长仇雨亭在淸财小分队里住了一夜,第二天早饭后,就回县里去了。
国庆推着堂舅的自行车,一直把他送到村口才返回。路上年近六旬的老局长仍在对国庆絮叨着,他既把国庆当做亲人也把他当做自己事业的接班人,他怀着一种疼爱和关切之情,一再嘱咐:“你现在在村里查账、处理问题,一定要注意政策,一定要谨慎小心,没有证据的话,咱不能轻易说,因为,群众不是把你看做一个普通的工作人员,而是把你看做是‘公社领导’和‘政府’官员。所以,咱们既要实事求是地查清问题,还要注意政策,千万不敢出了冤、假、错案。”
国庆听了一一点头,直到堂舅骑着车子走出了半里地,看不到他的影子时,他才动身往回走。
当他返回头,往回走的时候,才蓦然发现路边一大片一大片在微风中像波浪一样翻滚的麦田,有些吃惊地自言自语道:“好家伙,一天到黑钻在窑洞里埋头查账,地里的麦子都快成熟了,还不知道!”
看着如波浪翻滚的麦田,他又不禁想起父母和妻子,想起他的小女儿。她都快半岁了,都会爬了吧,也许正在牙牙学语;爸妈的身体也还好吧?尽管只有二十几里路的路程,可他快两个月没回过家了。此刻他忽然想起家人,觉得十分地内疚。
回到耿大叔的窑洞里,国庆又把一切都忘记了。他再一次拿出了冯腊梅给赵国财写的那张收条子,细细琢磨起来。他翻出赵国财写的那张所谓的“附件”,把“附件”和冯腊梅写的收条放在一起,对照着看了起来。“附件”上写了三桩款项,一桩是曹二宝交了329元的磨坊承包费,一桩是队里处理了一些库存的柿子酒,收了整整100元现金,还有一桩是董淑贞交来社员往来欠款90.8元钱。这时,一丝疑惑从他的心头升起:董淑珍每年都欠生产队的粮食钱,总也交不完。可是这次交款,为啥还要特意交一个90.8元,为什么还有一个零头八毛钱呢?是董淑贞确实多交了八毛钱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这不合乎常理嘛!对这个疑问必须查一下,因为这个“附件”出自赵国财之手,是他的一面之词。想到这里,国庆马上带着周小龙去小学校找董淑贞老师。
董淑贞听了国庆提出的问题,也觉得疑惑,为什么交欠款还交了个零头?她马上领着国庆和小龙俩来到她的家里,在路上她就说:“我们家工分少,欠生产队款是常事,年年都要交欠款,但交的都是整数,从没有交过零钱呀!”
到了她家,她立即从墙上取下自己那个旧日历牌子,指着有关的那一行,说:“你们看,1972年2月2日,交给国财粮食欠款90元整(还没开收据)。”
离开董淑贞家,国庆一边低着头走路,一边在考虑着这个问题:既然董淑贞只交了90元欠款,国财为什么要在“附件”中多给她记了8毛钱呢?多出来这8毛钱究竟是为了什么呢?一想到这里,忽然间像是在漆黑的大海上看到了一盏灯塔,随之心里一亮,他马上惊喜地得出了一个结论:赵国财之所以要将“90元”写成“90.8元”,可能是为了凑够一个数字。因为,冯腊梅写的收条在前,赵国财写的“附件”在后,很明显,“附件”上的519.8元的金额是赵国财用那三笔收入拼凑起来的,而冯腊梅写的收条上尾数是8毛钱。为了恰好凑够这519.8元的收条上的数字,就必须要给董淑贞多写这8毛钱。这样看来,那个所谓的“附件”完全有可能是假的,而收条上的519.8元钱与赵国财所写的那三桩收入款项完全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码事情。可是收条上的519.8元,到底是些什么收入呢?腊梅之所以要给赵国财写那个收条,其真实原因究竟是什么呢?这些,就正是下一步要查清的问题。不过,国庆觉得,他已经发现了赵国财的破绽了,已经抓住了赵国财的狐狸尾巴,距离发现真相已经不远了,他的内心不禁异常兴奋。
回到住处,当国庆再一次盯着腊梅写的那张蹊跷的收条,一条愈来愈清晰的线索豁然在国庆的脑海里浮现了出来。他独自坐在桌前,心里暗暗念叨着:冯腊梅再糊涂也不至于平白无故的、随随便便地去给别人写一张收条。她亲自动笔给别人写下这样一张条据,必有原因。能是什么原因呢?也许,赵国财在当时确实交给过腊梅一笔钱,这笔钱确实是519.8元。可这“519.8元”肯定是另一笔收入。那么究竟是一笔什么收入呢?国庆绞尽了脑汁地苦思冥想着,想得他头疼。
这几天晚上,他接连失眠,甚至整个一个夜晚,都在床上辗转反侧的翻烧饼,有时迷迷糊糊,有时又非常清醒;有一次,他朦朦胧胧刚睡着,却高兴得笑醒了,他梦见破了这个疑案,醒来时却是一个梦,又感到非常沮丧。
两天后的一个早晨,当他正洗脸时,忽然想起了什么,他立即拿出冯腊梅写的那张收条,再一次仔细看了看那张条子的落款时间:六月二十二日。这个日子是个什么日子呢?据赵国财说,这是他向冯腊梅交会计手续的日子,可冯腊梅又说会计手续是割麦以前就交了,两人说的时间又对不上。国庆吃过早饭,去找第一队的队长,问他赵国财是什么时候给冯腊梅移交的会计手续?但队长说:他们俩交接手续就在割麦前后那几天,具体时间实在记不清了。
国庆就是本地人,对这一带村里的地理、气候及生活风俗习惯都很熟悉。根据他的经验,每年搭镰割麦一般都在六月一日前后,到了六月二十二日,包括凤凰岭在内的这一带地区的小麦早已经收割、碾打完毕,这个时候应该给社员进行夏季预分了。这一天难道会是夏季预分的日子吗?想到这里,国庆一阵欣喜,赶紧去请教正在小分队帮助工作、平日就爱在家里记账的那个白头发老头郭志忠。
国庆问道:“大叔,冯腊梅给赵国财写的这个欠条的时间是6月22日,这天究竟是个什么日子?该不是生产队给社员们夏季预分的日子吧?”
郭志忠听了国庆的疑问,眼睛立刻一亮,认为完全有这个可能,马上回家去查自己的小账本。
不一会儿,郭志忠高兴得手里举着一个小本子从家里赶来了,他站在国庆跟前,翻开本子,指着6月22日的那一行,念道:“6月22日晚上,在冯腊梅家窑洞里分红52元整。”郭志忠念到这里,立即激动地用肯定的语气说:“国庆,我想起来了,这个收条肯定就是六月二十二日那天晚上,冯腊梅在他家窑洞里给社员分红前给赵国财写的。那天晚上我去的早,就坐在腊梅公公的炕上,那天白天国财好像有事去了一趟公社,说是捎带替腊梅在信用社办了一笔什么手续,晚上分红以前,他将一沓现金和一张条子交给了冯腊梅,并让腊梅给他写了一张收条。”
国庆一听这话,心里豁然一亮,便立即放下手里的工作,带着周小龙赶到冯腊梅家。见了冯腊梅,第一句就说:“快把队里在信用社存款的存折拿出来!”
冯腊梅莫名其妙地拿出存折递给国庆,国庆一眼就看到六月二十二日这一天的纪录,这一天共发生了两笔业务,一笔是从信用社取现金500元整。另一笔是转支供销社购农药款:19.8元钱。国庆轻轻点着头,嘴里自言自语的念叨:“对上了,对上了。”他再仔细地看了看存折,就在6月22日这一格的上方,用圆珠笔划着一条红线,他问腊梅:“谁划的这条红线,这是什么意思?”
“那红线是个分界线,那是国财在给我交手续那天划的,红线上面的业务手续是国财当会计时经手的,红线下面的手续都算是我手里的。”腊梅回答道。
“那么这6月22日的这两笔手续的钱应该属于你的,那这天的两笔手续是谁去信用社办的呢?”国庆问道。
糊涂的冯腊梅直到这时还听不明白国庆问话的意思,仍然马马虎虎地说:“红线下面都属于我的手续,那可能就是我去办的!”
国庆没有再说什么,和周小龙迅速离开腊梅家赶回小分队驻地。这时天已经黑了,天空阴云密布,天边一亮一暗地亮着闪电,不时的从远处传来“呼噜呼噜”隐隐的雷声,管饭的人家已经来叫唤大家去吃饭。
国庆让周小龙从房东耿大叔家里往他的挎包里装了四个馒头,两棵大葱,准备出发去公社信用社,临行前,他给其他几位同志作了简单安排:“大家快去吃饭,吃饭回来,不要外出,等着我俩回来。可能今天晚上要加班!”说完他便和周小龙两人匆匆骑车走了。
国庆和周小龙从公社信用社返回时已经是凌晨一点钟了。因为他和周小龙走后不久,就下了一场雷阵雨,道路泥泞,车子难骑,凤凰岭到公社一个来回要翻四道沟,近三十里路,当他们回到凤凰岭进了耿大爷的家门时,早已变成了两个泥人了,虽然他们已经精疲力尽,但却异常兴奋。国庆拿出信用社马会计给出具的证明信往桌子上一扔,兴奋的吼道:“这下可把赵国财的狐狸尾巴抓住了。”大家抢过那张简单的盖着红印的证明信。证明信上明确地写着“一九七二年六月二十二日,凤凰岭大队会计赵国财手持一队的存折,提现金500元,另外转支19.8元钱,去供销社购农药,在当天信用社的这笔业务传票上有赵国财的亲笔签字。特此证明。”证明信上盖着向阳信用社鲜红公章。
国庆等大家看过了那个证明信,接着说明了这几天来他和周小龙两人调查走访的情况,大家一听,立时一片欢腾,这下可把赵国财这个老狐狸的鬼把戏戳穿了,大家要求连夜就与赵国财谈话,国庆也同意了,他想深夜突然将他叫来,起码在心理上给他施加一下压力,有利于攻破他顽固抵抗的防线。
赵国财在睡梦中听到叫门声时,吃了一惊,下意识地看了看表,已经一点多钟了,是谁在这个时候叫门?当他听清是小分队的人叫他时,心里咯噔了一下,感到不妙。他穿好衣服,跟着小分队的小龙、喜庆一同来到小分队驻地,一路上他们谁也不吭气,只有三个人六只脚踩在泥水地上发出的呼哧呼哧的有节奏的声响。
赵国财进了小分队同志们住的窑洞,就立刻低下头在小分队那张摞满了账本、单据的桌子前边坐了下来,谁也不去理他,屋子里的气氛严肃而紧张。大家坐了好久,钟国庆才开口讲话了,他非常平静地说:“国财,关于那三个条子,你还需要说些什么吗?”
“也没什么说的了,只是我最近对这几个条子有些含糊。”赵国财的眼睛滴溜溜转着,偷偷地浏了一眼国庆,又低下头去,然后用含混的声音答道。
国庆立刻带着讥讽的口气问他:“前些日子,你不是一直说你对这三张条子记得清清楚楚吗?怎么今天又说有些含糊呢?”
“也许以前是我记错了,反正现在我越想越含糊!”
“需要我帮你把这三张条子的来龙去脉给你说清楚吗?”国庆面露讥讽的神请,微笑着问道。
“那你就帮帮我!”国财几乎带着哀求的口气。
“今天我才发现,这查账的事情,就和小孩们玩的藏猫猫一样,藏的人也许很随意地将一件东西藏了一个地方,但去找的人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能找见。老伙计,为了你这三张条子,可把我们的腿都跑断了。你真是一个大把式呀!”国庆说的这里故意笑着看了赵国财一眼,赵国财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尴尬得不得了,头低得更低了。
钟国庆接着缓缓说道:“我们就先从前年的六月二十二日说起吧!那天你去公社开会,顺便帮队里办了两件事,一是从信用社取了500元现金,准备当天晚上给社员分红。二是从信用社给供销社转了一笔款项,金额是19.8元钱,买了一瓶‘3911’农药。当天晚上,在给社员们分红前,你将那500元现金和那个19.8元钱的农药发票交给了冯腊梅。本来你是拿了已经属于冯腊梅所管辖的存款折子,代替她到信用社办了两笔手续,只要将存折和现金及发票交给她就完事了,但你以完善经济手续为由,让冯腊梅给你写了这个收条。这个收条一直压在你家里的抽屉里,本来已经一文不值。但小分队来了,并且查出了你有近两千元的大额贪污问题,你为了逃避自己罪责,便拿着这个收条,把其中那三宗你已经贪污了的收入款项共计‘519元’钱,推到冯腊梅名下,嫁祸于人,让腊梅承担你的罪责。但在伪造那个所谓的‘附件’时,你忽略了一点,董淑贞交的往来欠款是九十元整,而你却在‘附件’上写的是90.8元钱,因为你若不多写这八毛钱,就凑不够那个收条上总金额519.8元钱。另外,你在那几张所谓当时就写好的‘附件’上也露出了马脚。你尽管找了几张很旧的稿纸,并且将三张‘附件’写好后,看了看不像早就写好的,又把它们放在地上,用脚踩了又踩,沾上明显的烟灰和尘土,以显示它们破旧的程度。但是那些新鲜的圆珠笔的笔迹又再一次暴露出它们的真实面目。你要知道,那圆珠笔的笔迹只要时间一长,笔画就会变粗、颜色就会变淡,而那三张附件上圆珠笔的笔迹却非常清晰。那三张附件,你就是这样伪造的。”说到这里国庆喝了一口水,看了国财一眼,征求他的意见道:“还需要说下去吗?”
“甭说了,国庆,你就甭说了,我错了,我写检查,写认识材料。”
“另外那两个条子还需要我说吗?”
“也不说了,不说了,都是我的错,我都承认!”说着低下头去。
当天晚上,在小分队人员共同参与下,与赵国财谈完了话。赵国财当面写出了贪污这三张条据上的1339.8元收入的交待材料以后,又痛哭流涕地写了一份检查。他站起身来,深深地弯腰向在座的人们连鞠了三个躬,满脸都是泪水,说:“我赵国财太不是人了,花了队里的钱,还要嫁祸于人,算什么人嘛?我编了这么多谎话,让你们花费了多少宝贵的时间和脑子呀!国庆呀,你就狠狠的打我两个耳光,出出气吧!啊!我后悔死了......”
在离开小分队的窑洞之前,他信誓旦旦地保证他在十天以内全部退赔完所有赃款,并在私下里要国庆为他在公社韩主任跟前多添好话,对他所犯的严重错误一定要给以宽大处理。
赵国财离开小分队时已经是凌晨三点了。此刻小分队的同志们早没有了一丝睡意,人们都很兴奋。大家不仅为弄清了那三张条子的真相,降服了狂妄自大、背着牛头不认赃的赵国财这个地痞无赖,还了可怜的冯腊梅、李金堂和吉新六三人的清白而高兴,并且被钟国庆那种刻苦钻研、不肯服输的精神和他的聪明睿智所折服。周小龙不知从哪里拿来一瓶杏花村酒,给每个人的茶杯里都倒了些,要和大家碰杯。国庆平时不喝酒,但此刻也端起碗来与大家碰了一下,一饮而尽。喝完了酒,有人建议打扑克,国庆觉得这会儿也应该让大家好好玩玩,放松放松。近一段时间大家太辛苦了,所以笑了笑说:“打就打吧,反正也睡不着觉了。”说着便和王仲夷、李忠信两个老同志来到另一个窑洞里,商量下一步的计划。
第二天早饭过后,小分队终于查清了赵国财那三张条子的真相及赵国财彻底交待贪污问题的消息,立刻传遍了凤凰岭全村,小小的山村因此事而沸腾起来了。房东耿崇义大叔成了小分队的新闻发言人和义务宣传员,他站在人群里面,眉飞色舞地给大家叙述昨天深夜发生在小分队驻地的一切。当他说到钟国庆和周小龙冒着雷雨,连夜从信用社取回证明,再把赵国财从被窝里揪出来,终于真相大白。当说到赵国财耷拉着脑袋彻底泄了气,全部交待了自己的贪污问题,老老实实写了检查,痛哭流涕地把自己骂得狗血喷头的那副狼狈相的时候,围在他周围的群众欢腾起来了,热烈地拍起了巴掌。
保管员吉新六和出纳员李金堂得知这个激动人心的消息后,不约而同地来到小分队驻地。李金堂手里捏着两盒“大前门”香烟直往大家的手里塞,嘴里连声说着:“谢谢你们了!真是谢谢你们了,要不是你们,我这黑锅还不知道背到什么时候啊!”吉新六手里提了一包麻花,放在小分队的桌子上,双手合拾,面对着小分队的同志一个一个地给大家作揖。国庆拦住他说:“大叔,可不敢这样,你这是要折我们寿啊!我们来到这里,就是干这事嘛!不值得你这样啊!”
这时,一阵凄厉的哭声传来,冯腊梅进了门,满脸的眼泪,抽泣着说:“谢谢你们,我的大恩人们!我好糊涂啊!要不是你们没白天没黑夜动脑子,尽心尽力查账,我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呜呜呜!”说着又泣不成声了。接着她像一个三岁孩童,走到钟国庆面前,眼睛里闪烁着一种乞求的光芒盯着他,边擦眼泪边抽泣着说:“钟会计,不论说啥你也要让你们小分队的人到我家吃一顿饭,让我全家人表表我们的心意,你们这样的大恩大德,我们怎样才能报答呀?”
国庆笑着只是微笑着摇头,认真地劝解:“腊梅,你可不敢这样说,我们是公社领导派来整顿财务的,是来主持公道的,千万不要再说那些话,上边有规定,我们不能到你家去吃饭........”
正当国庆正说到这里,腊梅公公也赶来了,他和儿媳妇是一个口气:“国庆,你就给我们个面子吧。你不知道,为了这个500多块钱的条子,这一个多月来可把我腊梅愁坏了,成天哭哭啼啼,不吃不喝,干啥也没心思,孩子的奶水都断了。这不单单是五百多块钱的事啊!这关乎到我娃的名誉啊!呜——!”老汉说着说着也失声痛哭起来了。
国庆给他们翁媳二人解释:“大叔,你们的心情我们完全理解。但上边有规定,我们不能到被审查的人员家里吃饭,为了避免闲话,吃饭就免了吧,今后腊梅可要小心一些,再不敢上别人的当了!”王仲夷和李忠信两个老同志也一起过来劝说,好容易才把他们翁媳俩给打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