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到了大队主任王启明贪污300元钢磨款的确凿证据,国庆便在一天晚饭后将王启明叫来,他和王仲夷两个与他谈话。但谈话一开始,王启明就顶得很硬,一口咬定,他将那300元钱拿回来就交给出纳员张荣庆了,至于张荣庆入没入账,他就不知道了。国庆没有想到王启明这个三十多岁的共产党员、退伍军人、党支部委员、现任大队二把手,竟然这样顽固,不顾事实,背着牛头不认赃!尽管国庆和王仲夷俩反复开导、提醒,他就是眨眼不入。国庆心里清楚,王启明在原工作队的贾队长驻村期间,与其私交不错,两人早就结下了深厚的“革命友谊”。在小分队去贾队长那里调查之前,他早已带着礼物见过了贾书记,在贾书记家里,他不仅受到了热情的招待,并且吃了贾书记送给他的一颗“定心丸”。他坚信:有贾队长的庇护,小分队就拿不到确凿证据,只要他咬死不承认,谁也拿他没办法。
钟国庆瞅着王启明这种这种顽劣的态度,非常气愤,真想狠狠地揍他一顿。心里骂道:“这哪里有一点共产党员的气味?简直是一只披着人皮的狼,贪污集体财产,还嫁祸于人,还不如一个偷吃队里嫩玉茭的小偷!”可是,面对这样一个与你死磕的赖皮也不能太着急,如果为了痛快,直接将韩二奎和张志军的证明摆到他面前,他还敢不承认?但钟国庆知道不能这样做,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他不想把那些证明材料拿出来直接给当事人看。那样做虽然痛快,能很容易把王启明降服了,但小分队办完这些案子后,迈开腿走了,出证明材料的这些人们还要在这里生活!咱不能在关键时候出买了这些“老师傅”呀!
国庆看了看坐在自己面前,得意洋洋的王启明的一副丑态,平静地说:“王启明,你承认不承认贪污,那只能说明你个人的态度,但我要郑重地告诉你的是,我们已经拿到了可靠的直接证据,完全能证明那300块钱确实是你贪污了,你也是一个明白人,这件事究竟如何定夺,我劝你好好考虑一下才是!”
听了国庆的话,王启明不知国庆究竟拿到了什么得力证据,立即低下脑袋,不言语了。国庆从他的神态和眼神里,知道他心里正在激烈的斗争。国庆故意不吭气,他瞅了一眼坐在他身旁的老会计王仲夷,王仲夷立刻心领神会,他站起身来,倒了两杯水,一杯放在钟国庆面前,一杯端给王启明,王启明接过茶杯,慌乱地点了点头,嘴唇动了动,欲说还休。
就在这时候,有人在门外轻轻地敲了两下门,接着房东耿崇义大叔悄悄探了个头,将国庆叫了出去。
院子里黑洞洞的,耿大叔悄悄对国庆说:“我家里有一个刚从县城里赶来的女人,她说有急事要见你。”
“耿大叔,你让她稍微等一下,我这里正在谈话,也许再有几句话就谈完了。”国庆说完欲转身进屋。
但耿大叔接着说:“那女人说你肯定会见她。”
“唔?”国庆愣住了,能是谁呢?他只好向耿大叔的窑洞走去。推开门,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热情地从耿大叔的炕沿上站了起来。当国庆看清了她是谁的时候不禁吃了一惊。他愣愣地问道:“晋大夫,你怎么来了?”
“钟会计,不好意思,这么晚来找你,有个为难事。”
“有什么事,你就说吧,只要我能办到的!”
“王启明是我妹夫。”
国庆听了晋大夫的话,只觉得的脑壳里嗡的一声,好像有一颗重磅炸弹在他眼前爆炸了。
在这颗炸弹爆炸的同时,一个声音,也在国庆的耳边响起:“晋大夫,你是我们一家的恩人!”这是两个月前,国庆亲口对人家晋大夫说的话。这句话,他记得很清楚,他知道,人家晋大夫也肯定记得很清楚。
两个月前的一天,国庆带着清财小分队,刚进驻凤凰岭大队不久。母亲忽然托人捎信,让国庆马上回家一趟。国庆不知何事,他风风火火赶到家里时,原来是他那刚满三个月的女儿钟文娅高烧不退,昏迷不醒。爱人李贞将孩子抱在怀里,着急地眼泪直淌。母亲说孩子已经咳嗽几天了,喝了些药,看来好一些了,可是又发起了高烧,这可怎么办啊!国庆便马上和李贞俩带上孩子直奔县人民医院。那天医院内科诊室的病人特别多,值班的是个三十多岁的女医生,姓马,本县人。国庆抱着孩子排了一个钟头的队,终于坐到了马医生的面前,国庆和李贞俩怀着急切的心情,急于给她诉说孩子的病情,但马大夫只瞟了他们一眼,冷冰冰地说:“不要急,等一下。”然后招手从后边叫过来一个年轻的姑娘,开始询问她的病情,打发走年轻姑娘,又有一个穿戴整齐的干部模样的人挤到她跟前,她又打开血压计给他量血压。旁边那些等着看病的人们实在看不过眼,有个老头气愤地喊道:“马医生,我们的病迟一点看不要紧,先给这小孩看吧,你就不看个轻重!孩子都一阵一阵地抽风哩!”
马医生回头看了一眼大声喊她的老头,立刻就低下了头,显得有些不快,她“哼”了一声,说:“我家里还有事,我已经给领导请过假了。”
说着便将脖子上的听诊器取下来,顺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一扭身咚咚咚地走了出去,她那清脆的高跟鞋的声音好像一下一下踩在国庆的心上。在场看病的人们都吃了一惊,怎么能这样?有几个年轻人生气地喊叫:“什么医生?就这样对待病人?”
“还有一点人性没有哇?”
但人们不满意的喊声,并没有阻挡住马医生的脚步,她连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没有办法,人们只好认真地等待。过了十几分钟,进来了一个四十多岁穿着一身白大褂的男医生,他一进门便微笑着说:“大家不要着急,我马上就给大家看,一个一个的来。”
国庆身旁一个中年汉子悄悄对国庆说:“这是甄医生,原来是这个医院的内科主任,听说以前是个‘右派’,‘文革’一开始他的主任就干不成了,院长被打倒以后,新的革委主任不敢重用他。”
甄医生在椅子上坐下来,刚戴上听诊器,国庆身旁的那些等待看病的人,都着急地说道:“甄医生,你来了就好了,快救救这个小女孩吧!”
甄医生顺手在孩子的头上摸了一把,然后将听诊器放在手心里暖了暖,然后塞进了孩子的衣服里,眯着眼睛,仔细地听了半天。然后叹了一口气:“唉!怎么才来看?孩子得的是急性肺炎,比较重,得马上住院治疗!”
说着开了好几张单子,有抽血化验的,有透视的,还有买药的。他对抱着孩子,一脸焦急的国庆说:“你这孩子需要输青霉素,但咱医院里没有,需要到外面去找,只要找到青霉素赶快给孩子输上,这孩子就还有救。”
国庆知道,青霉素是一种抗菌消炎的特效药,也是治疗肺炎的首选药物,但在当时是一种紧缺物质,既然县医院都没有,让一个普通老百姓到哪儿去找?国庆和李贞急得眼睛直冒火星。怎么办?怎么办?唉!
就在国庆与李贞两人抱着高烧的孩子来到医院的走廊里时,恰好碰见医院里的一个熟人,当他听国庆诉说了孩子的病情以后,要心里也很着急,他知道这种药目前很紧张,便说:“火车站对面有一家县二轻局的医院,听说那里有青霉素,医生也不错,你赶快把孩子抱到哪儿去看一看。”
当国庆和李贞俩心急火燎的抱着孩子,一路小跑着赶到二轻局医院时,已经十二点钟了,医生都下班了。
焦急难耐的钟国庆把怀里的孩子交给李贞,说:“唉!再等到下午上班,孩子还不知道会烧成什么样子?你抱上孩子在这里等一下,我出去再找个熟人,看能不能找到青霉素。”
这时,有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妇女手里拿着碗筷准备到灶房吃饭,当看到国庆和李贞俩着急的样子时,便问:“孩子怎么了?”
国庆以为她是随便问问,便有一搭没一搭地说:“孩子得了急性肺炎,听说要输青霉素,却到处买不到。”
那位中年妇女听了国庆的话,立即走到李贞跟前,在孩子头上摸了摸,便说:“快把孩子抱到屋里来。”说着,回过头来向一间诊室走去。
说话间,她已经穿上白大褂,戴上了听诊器,又是听又是摸,当她看了看从孩子腋下拿出的体温表时,吃惊得叫道:“哎呀!四十二度多!你们也太麻痹了,怎么才来?”说着,叫来了护士,马上安排给孩子做皮试,很快就输上了青霉素液体。直到她看到那晶亮的液体一滴一滴输进孩子的血管时,她才又拿上自己的碗筷,准备去灶房吃饭。此时国庆和李贞对于这位素不相识的女大夫的感激之情可想而知,但慌忙之中,不知该说什么好,他拦住女大夫说:“大夫,早已过了开饭时间,咱们就到外面吃顿饭吧!”
大夫摇着手说:“不用,不用,你们赶快去照护好孩子吧!”
在病房里,国庆听给孩子扎针输液的护士说:给孩子看病的那位女大夫姓晋,住院的病号们都夸她是一个好大夫,并说:她不论对哪个病人都是这样。
小文娅在这家小医院住了七天便痊愈出院了。出院的那天,国庆和父亲带着一筐鸡蛋,并用大红纸写了一封感谢信来到晋大夫的宿舍里,但是晋大夫接过感谢信,叠好放在桌子上,却说什么也不接受那些鸡蛋,国庆含着眼泪感激地说:“晋大夫,你是我们家的恩人,这一点鸡蛋虽然不值多少钱,但是我们的一点心意啊!请你一定要收下。”
晋大夫却说:“看病是我们做医生的职责,你们可不敢这样。再说,谁都有需要帮助的时候,也许我将来遇到困难,还要找你们帮忙呢!”
“晋大夫,你的话我记住了。将来你若有困难需要我的时候,你尽管吭气好了,我会鼎力相助的!”
国庆看见晋大夫深夜造访,本来就吃惊不小,又听说了王启明是她的妹夫之后,真如五雷轰顶。他为难、尴尬,不知该用什么办法来面对眼前的危机,用什么婉转的语言来答复晋大夫提出的问题。
是的,国庆曾对人家晋大夫有过那发自肺腑的承诺,晋大夫也曾明确说过“人都有需要帮助的时候”。现在晋大夫来了,并且她已经将那需要帮助解决的“为难的事”说出了口,清清楚楚地摆在了国庆面前。
正在与钟国庆、王仲夷谈话谈了半截的王启明看见钟国庆被房东耿崇义叫乐出去,心里已明白了几分,他估计是自己的“援兵”来了,因为前几天他和老婆俩去大姨子家里时,听大姨子说起过给钟国庆女儿看病的事,所以这天中午他又让老婆专门去找了大姨子,让她无论如何要来见一见钟国庆,帮他度过这个难关。他与王仲夷两人坐了一会,还不见钟国庆返回来,便对王仲夷说:“我上个茅房。”便溜出来,趴在耿崇义窑洞的窗外,将他大姨子和钟国庆的谈话的谈话听得真真切切。
一阵难堪的沉默之后,国庆将一杯热茶端到晋大夫面前,终于开了口:“晋大夫,你不要为难,王启明的事,咱们可以商量,我一定要帮你这个忙!你的意思是?”
晋大夫虽然面有难色,但她还是说:“我妹妹今天上午去找了我,说是你们认为是王启明贪污了那300元钱,她说王启明实在冤枉。说是前任驻村工作队就查过这事,临了也没查清。你们现在仍然查不清,不是也可以把这个案子继续悬起来吗?”
晋大夫的话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她觉得并没有太为难国庆,她的话很有道理,以前县上的工作队都可以把此事悬起来,那你们一个从农村抽调来的清理财务小分队为什么要如此认真呢?前有辙,后有路,这不是顺水推舟吗?更有说服力的是:不是不查嘛!查无实据,先悬起来不是更稳当一些吗?
对于晋大夫的一番话,国庆听懂了,对她话里话外的意思他一清二楚,但他觉得他不能那样做。小分队的同志们,为了查清这300元的疑难案子,废寝忘食,东跑西颠,好容易发现了线索,抓住了问题的关键,就在证据齐全,案情大白的时候,却要把这300元的案子悬起来,同志们会答应吗?那些曾给小分队提供线索的社员们眼巴巴地望着自己,能不失望吗?就连那个穷得咣当响,被大家看不起的所谓“小偷”都有一种正义感,敢于站出来,给小分队提供线索,无情地揭开那个所谓的“谜底”。那个曾经慑于顶头上司的压力,而装聋卖哑的二队会计,都能鼓足勇气道出实情,而自己一个堂堂正正的共产党员能向党组织、向广大的社员群众去讲假话吗?不行,国庆是断然作不出那样的事情的!
从晋大夫的话里,国庆能听出来:晋大夫并未完全了解这个案子的真实情况,仅只是听了王启明老婆的一面之词,所以他依然平心静气地说:“晋大夫,我完全知道你的为人,理解你的心情,别说是你的亲妹夫,就是别的任何人有了困难你都会去帮忙的。你放心,咱们就共同帮他们渡过这个难关吧!”说到这里,国庆稍微停顿了片刻,看了看晋大夫,发现晋大夫的眼睛里流露出欣慰和理解的喜悦之情,他便接着说:“你告诉王启明,只要他实事求是地说出实情就行了,如果是他把这笔钱收了,现在手头紧,那300元钱,我个人可以帮他垫上。”
“哪能呢?钟会计!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听说这个问题现在查不清,根本就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是他拿了这300元钱,听说他是冤枉的!”
“晋大夫,对于证据的事,王启明他还不知道。关于这300元的案子,前任工作队临走时已经做出了明确的结论。工作队贾队长在临离开这村的那天,曾专门找过王启明和他们二队的会计,当着他俩的面谈过这事,王启明当时就承当自己要尽快将这300元交给会计入帐。现在,这几个人都还在,这个案子,已经有了确凿的证据了,我们不好把这事再悬起来了!”
“啊?原来是这样!钟会计你千万不要多心,是我不了解情况。你对村里的事这样认真,这样负责,还这样耐心帮助他,你做得完全对。我相信你的话,我感谢你的真诚!也完全理解你,我也不会怪你,因为我也是一个党员!”
听完晋大夫的话,国庆又一次被她感动了,激动地站起来,情不自禁地弯下腰,对晋大夫深深鞠了一躬,真诚地说:“晋大夫,我谢谢你,你永远都是我学习的榜样!”
这时早就站在耿大叔窗外听清了这一切的王启明也受到了屋里两人发自肺腑之言的感染,他推开门走了进来,不好意思地说:“国庆,甭说了,都是我一个人的错,那300元钱是我收了,没有及时交给会计,我明天早上就送来,你们怎么处理我都行!”
对于王启明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晋大夫根本没有想到,当看到这一幕出现时,她轻松地出了一口气,摇了摇头,苦笑了。
王启明态度的突然变化,国庆一点也不感到奇怪。因为在晋大夫到来之前,国庆和王启明的谈话,已经到了关键的时刻,就只等再烧一把火了。当王启明站在窗外听到国庆对晋大夫的解释时,他的心理防线已完全崩溃了,他觉得自己完全失算了,他没有想到小分队已经下了这么大的功夫,他更没有想到,国庆竟是这样一个认真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