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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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过得飞快，转眼间又进入了炎热的七月。
今年的天特别旱，已经有近一个月滴水未落了。地里的玉茭、高粱叶子都打扭了、发黄了，擦一根火柴都能点着；棉花、豆子和红薯蔫不拉几的，像一群饿得没有精神的孩子，垂头丧气地耷拉着脑袋。一轮红日每天一大早就挂在人们的头顶，烤得人们头脑发闷，直射的阳光把信用社的砖窑洞都晒透了，砖窑里头热乎乎的，窑洞里热得人透不过气来，还没有灶房门口的那棵榆树下凉快。
李主任和马会计两人都有事未归，国庆和林主任两人吃过晚饭后，便赤膊坐在窑洞门口的榆树下乘凉。不一会儿，门口的丁裕和老汉和国庆的老同学、四队的会计吕有才也摇着扇子相继进了门，他们是这里的常客，来了就自己找个小凳，坐下来闲聊。丁裕和老汉年幼时上过高小，算个秀才，说起话来之乎也哉，文邹邹的。他一坐下来，就长长叹了一口气，说：“哎呀，今年的年景不好，恐怕世事也不太平，唉！”
国庆觉得他的话说的深沉，便随口问道：“老伯，天气这样旱，你是说今年又是个灾年？”
“嗨！咱们这里十年九旱，那还稀奇？我是怕世事不太平，说不定要出大事呀！老话说龙年就肯闹腾，又加上有个闰八月啊！”
“闰八月怎么了？有什么说道？”吕有才问道。
“唉！过去人都不是说吗，说是闰八月杀腊月，反正总不是个好兆头！”
“那都是老迷信，闰月不闰月，和这天下的太平不太平有什么关系？”吕有才并不赞同丁裕和老汉的话。
但裕和老汉好像并没有听见吕有才的话，继续慢悠悠地说：“不光是龙年和闰八月，还有哩，今年春天的时候，那么大的一个天火从东北边天上直落下去，那也是不祥之兆啊，人们常说，地下一个丁，天上一颗星，那天落下去的是一个多大的天火啊，那能好得了吗？”
老汉一说起“天火”，国庆便知道他说的今年春天从天而降的那颗巨大的流星。
那是今年3月份的一天下午，大约3、4点钟光景，那时他正在官村岭8队的地里与社员们在一起推土垫地，忽然间整个天空变成一片红色，人们抬头一瞅，只见东北面的天空有一个像磨盘大的火球，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向东北方向坠落，顷刻间便不见了踪影，接着天空又恢复到先前的晴朗。地里干活的人们，都惊奇的喊道：哎呀，那是什么东西？有个老汉大声喊道：天火，那么大的天火！但国庆心里清楚，那是一颗坠落的流星，是从外太空落到地球的小星星，落到地上便是人们常说的陨石，也有人戏称它是天外来客。
但此刻，坐在信用社台阶上的丁裕和老汉，神秘地凑近国庆，小声说：“哎呀，落了那么大的一个天火，不好呀，那是大人物的星像，又有哪个大人物要遭难了。”
国庆听了，没有言语，他想，这多年来遭难的大人物还少吗？
“不管迷信不迷信，咱们国家今年就是不太顺当，你们看，刚过了阳历年，元月8号，周总理就去世了；过了三个月，4月5号，天安门广场上因为给周总理献花圈，又出了事，把刚刚出来工作的邓小平给撤了职；7月6号，老元帅朱德又去世了，这下毛主席失去了他的左膀右臂，这么大的国家，可咋弄呀？”林主任也附和道。
“你看这天气，每天都是火红的日头，干瞪眼。近日若再没雨，到年底就颗粒无收了，那饿死人的光绪三年就是这个样子。”裕和老汉边说边叹息。
裕和老汉的话像一片阴云，立刻笼罩在人们的头上，大家都沉默了。这时忽然“呼噜”一声，从远方传来一声沉闷的雷声。裕和老汉欣喜地说：“嗨呀，这老天爷今天也许还能给下个一星半点？”
国庆也有几分高兴，说：“该美美地下一场了，庄稼和人都等着哩！”
“下！下他个七七四十九天才解恨，下得太小了，连地皮也湿不了，还能渗到地下去？”吕有才狠狠地说。
大家正说话间，头上忽然“叭叭”落下两个铜钱般的雨点，打在地上，把尘土都打得飞扬起来了。人们抬头一瞅，只见乌黑的云头，已经闪过了砖窑顶，从北向南直压过来了。国庆高兴地说：“哎呀，看来有门，大家快坐到窑洞里来，看来大雨马上就要来了！”
大家立即搬着凳子回到林主任住的窑洞里。刚坐下，倾盆大雨就从天上直泼了下来，那雨下得真急真大。坐在窑洞门口朝院子里看去，眼前只见昏黄一片雨幕，连对面的院墙和厕所也看不清了。刚下了一阵，裕和老汉与吕有才俩就坐不住了，要起身回家。国庆说：“老伯，这么大的雨，你一个人可不敢回去，等一会儿雨停了再走吧！万一路上滑一跤——”
林主任说：“国庆，他一定要走，你就拄上这个去送一下他，人老了，千万不敢滑到了。”说着从门后摸出一根棍子，递到国庆手里。
巷道里的洪水已经把脚背都淹住了，国庆和吕有才俩小心翼翼地扶着老汉送到他家门口时，老汉的儿子正披着雨衣出来接他。
国庆回到信用社时，像个落汤鸡，从头到脚都湿透了，他正想把湿衣服脱下来，忽然发现窑洞顶上开始漏水，砖窑的山墙和窑洞的结合部有一个裂缝，开始时只是滴水，顷刻间便变成一道瀑布，顺着裂缝，倾泻下来。国庆拿起林主任的脸盆去接水，接满一盆就随手往门外泼去，就在又一次泼水时，突然闪过一道耀眼的闪电，把院子里照得雪亮，国庆一看，立刻吃了一惊，他喊道：“不好了，林主任，院子里的水都和台阶平了，万一大水进了营业室就糟了。”
“那咱们赶快挖些炉渣把营业室和库房的门堵上，无论如何不能让洪水进去。”林主任说着摸了一个簸箕，就去灶房跟前挖炉渣。国庆心里很清楚，万一洪水进了营业室和账表库，那些会计档案，账本，单据和大量现金就都泡汤了，那将会给社里造成多大的损失啊？
国庆顺手拿起一个脸盆，用手挖满一脸盆炉渣，就往营业室或账表库门口堆，不到一支烟的功夫，他和林主任俩就在营业室和帐表库的门口垒起一道二尺多高的小水坝，院子里洪水肆虐，但营业室和账表库里边却安然无恙，国庆回头一看，灶房和林主任住的窑洞里已是一片汪洋，林主任的一只塑料凉鞋正在水上飘荡，不用说李主任房间肯定也进了水，只是门锁着，看不见罢了。
瓢泼大雨已经不停气地倾倒了一个多小时了，但黑洞洞的天空仍然是电闪雷鸣，密集的雨点还在不停歇地往下倒，雨声夹着雷声在整个世间回响，看来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国庆看到院子里积起这么高的雨水，心想，可能是大门下边水道眼太小，水流不及，才积了一院水，所以跑过去开大门，想把院子里的水从大门里放出去。哪知，他使了很大的劲，才打开门关，但门刚一打开，两扇门就差一点将他推到，一股洪水就顺门冲了进来。原来，街上的水比院子里的水位还要高。他站在大门口，看着滔滔的洪水翻滚着，自西向东流去，水面上的树叶、柴草，麦秸杆和牛粪随着奔流的洪水在打着旋涡。国庆往前走了两步，洪水立刻达到他的腰间，一抬脚，就会被水带走。他奇怪，那洪水一点都不凉，冲在人身上竟有一种暖呼呼的感觉。国庆眼瞅着滚滚的洪水，忽然想起来，街上积了这么深的水，主要原因是街边上原来有一个下水道口，洪水本来可以通过下水道流到沟里去的，但那个足有一平方米大小的用青石砌的下水道口上，平日间却堆满了炉渣和垃圾。不行，要让街上这大水排得快一些，不再流进各家的院子，就必须把那个下水道口挖开。想到这里他就回去拿铁锨，但还没等找见铁锨，却从隔壁院子里传来紧急的呼救声“快来人呀，快救人呀！”
国庆一听，那是隔壁院子里李全礼老婆的声音，李全礼在城里的白水泥厂上班，家里就他老婆和两个孩子。肯定是被水淹了。他赶紧向灶房门口的那颗靠墙跟的榆树跟前走去。这时，叫喊的声音更清楚了，就在墙那边。他三下两下就爬上了湿漉漉的榆树，一转身，就踏到了墙头上。一看，才发现李全礼的老婆站在齐腰深的水中，向外呼救，他大叫一声：“嫂子，两个孩子呢？”
“还在屋里的炕上！”
“哎呀，屋子里那么深的水，还在炕上干啥，快叫他们出来。”说着国庆顺势骑在了墙头上。
正说话间，李全礼老婆将第一个孩子从家里抱出来，举过头顶，国庆一下就抓住了孩子的胳膊，一下就拽到墙头上，然后让他顺着榆树溜了下去，第二个孩子也顺利的救了过来，但等到要救李全礼老婆时，却由于她的个子长得太低，国庆够不着她的手。这时，国庆却忽然听到那窑洞里头发出了一种奇怪的声音，他喊了一声：“不好了！”便一只手抓紧墙头，弯下身子，另一只手伸下去，一下就抓住了全礼老婆的手，他用尽力气，一下就把她提起来，拽到了墙头上。李全礼的老婆又惊又喜，立刻也顺着榆树溜了下去，国庆正准备溜下墙头时，只听轰隆一声，李全礼家那孔刚刚还住着大小三口人的窑洞，却轰然倒塌在一片洪水之中，在一片黑乎乎的大水中掀起半丈高的浪花。当国庆溜下榆树时，两腿发软，几乎要跌倒在半人深的洪水之中。
瓢泼大雨整整下了半夜，直到天亮时才渐渐停歇下来。国庆来到街上，原来的街道已经面目全非。雨前平平整整、干净整洁的街道，此刻已经成了一道堆满淤泥、砖瓦块的河床，街道两旁，屋倒墙塌，一片狼藉。他走到那个青石砌的下水道口，已经畅通无阻了，大水冲开了那堆垃圾，把垃圾和杂物直接被冲到村边的深沟里去了。这时忽然传来凄惨的哭声，原来是因大雨的冲击，把街上两个人淹死了。一位是个80岁的老太婆，她一个人住在一个窑洞里，窑洞的顶上是一片比较低洼的耕地，聚集在洼地里的雨水夹着泥沙顺着一个田鼠洞穴钻进了她的窑洞，把窑洞淹没了。等人们打开她的窑门时，窑洞里的淤泥已经到了天窗口上，挖了半天，才把老太婆挖了出来，只见她卷曲着身子倒在炕沿下的淤泥之中。看来当时她已经发现了危险，准备下炕逃命，但被湍急的稀泥冲倒了，再也没有站立起来；另一个是个6、7岁的男孩，那晚的大雨来临时，孩子的父亲正带着他在朋友家串门，大雨中，父亲背着男孩回家，半路上摔了一跤，站起身时，孩子就不见了，第二天一大早在深沟里找到了孩子，但孩子已经面目全非，惨不忍睹了。
次日从县城传来消息，龙城县气象局测出前一天晚上那场大雨的数据说：当晚，向阳公社李家庄一带是暴雨的中心，一夜的降雨量在300毫米左右。
但是，最严重的灾情还不在向阳公社，而在下游平原上的郭庄公社小庄大队。小庄村处于一片低洼地带，那一晚小庄村虽然滴雨未下，但到了后半夜，正当人们睡得正香的时候，一股洪水却悄无声息地进了村。当洪水进了人们的屋子，直到钻进他们被窝时，他们才发现。当他们在慌忙出逃时，由于大水冲断了电线杆，引起大面积停电。人们在四野一片黑暗中，面对汹涌而来的涛涛洪水，仓皇逃生，造成的死伤便可想而知。那一夜，不要说淹死的牲畜和损失的财产，仅小庄一个村就有活生生的23口男女生灵，被殁于一旦。
这场发生在国庆眼前的大灾难，就是龙城县历史上有名的那场“7.29大水灾”。次日，中央人民广播电台里又传来一个令人更为震惊的消息，说，7月28日凌晨3点多，在河北唐山发生了7.8级强烈地震，中央派去了大批解放军，正在那里紧急救灾。据后来的消息证实，那天晚上，强烈地震产生的巨大能量相当于400颗当年美国扔在日本广岛的原子弹。死亡24.2万人，重伤16.4万人。
此时此刻，龙城人像全国人民一样处在极其低沉的忧伤和悲痛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