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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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历年底的一天午后，北风像打着口哨一样地尖声吼叫着，天气异常寒冷。国庆与同志们刚刚在灶房里吃毕饭，便将自行车推到院子里，准备再到官村岭去一趟，看看那里今年的决算分配准备的如何?看看沟里的那个小水库建设得怎么样，抽上来的水除了供人畜吃水外，还能浇灌多少地？
这时院子的大门哗啦一声被推开了，县银行财务管理股的姜振华股长推着一辆自行车走了进来。他身穿一件草绿军大衣，用一条长围巾把自己的耳朵和嘴、鼻子都围在里面，简直叫人都认不出他来了。国庆赶紧接住他的自行车，问道：“姜股长，这么冷的天，有什么事打个电话还不行？非要你亲自跑一趟？”
姜股长笑着说：“找你们林主任，说个要紧事，你也不要远走，还有事与你说。”
林主任在屋子里听见说话，马上迎了出来，将姜股长接到他房子里去了。
马会计看到姜股长冒着严寒来到信用社，知道会有事情，便问：“国庆你说，姜股长今天来有什么事？”
“那还用问，肯定和我有关。你想，他是财务管理股的股长，我是咱社的财务管理员，你说能与我无关？我猜一是要开什么会，要咱们给准备材料，二是要搞会计培训，要我去县里帮忙，不然姜股长为什么说，还找我有事要说？”
“你说的有门，但凑姜股长来了，你敢不敢问问他，县上有没有转正的指标？说说你转正的事啊！你这几年干的也不错嘛，他县上还不给照顾照顾？这临时工的待遇也太低了。一个月就那30块钱的死工资，其他啥补贴也没有，看个病买个药也不能报销！”
“谢谢你，心里一直关心着我。咱先慢慢干着，老天睁眼着哩，哪能永远是这样？”
这时只听林主任掀开他的门帘，叫了一声：“国庆，你过来一下。”
国庆进了门，在姜股长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准备接受姜股长交给的任务。林主任站在火炉跟前，低着头在吸烟，没说一句话。
“国庆，支行研究决定，让你到咱们股里去工作，有什么困难吗？”姜股长盯着国庆的脸，微笑着问道。
“哎呀，姜股长，到咱股里工作？我还真没有想过。姜股长，能不去吗？我对这里的一切情况都已熟悉了，继续在这里干对工作有利一些。这里离我家里也近，有个啥事也好招护。”国庆说着，看了看林主任，想让他出面挽留一下。说实话，他不想去。
林主任听了国庆的话，脸上立刻露出了笑容。他马上接着说：“看，看，姜股长，他一手人，家里也确实离不开，我刚才不是胡说吧？”
这时，姜股长仍然微笑着说：“国庆你到信用社上班几年了？”
“再有几天，就整整4年了，是吗，林主任？”
“可不是，他是73年1月1号上的班，这马上就又要过阳历年了！”林主任赶紧接着说。
“来了4年了，还是一个临时工，难道你就不想转正？”姜股长的脸上已露出了一丝讥笑的神色。
“怎么不想，做梦都在想！转不了正，连供销社的人都看不起我！姜股长，你就不能给我们信用社一个指标，把我的转正问题解决了？”
“不行，在这里没指标，只有回到咱们股里才能转正。”姜股长坚决地说。
听了姜股长的话，国庆沉默了。他想起了去年春节前的一幕。国庆清楚地记得，那是去年的腊月二十六，马会计提着一包纸烟、糖果从外面回来，他进了办公室的门，把手里的纸包往桌子上一放就说：“今年过年，供销社给咱们每人供应两盒墨菊烟，二斤糖块，黑白糖各二斤，你赶快去买吧。”国庆一听立刻兴冲冲来到供销社的柜台，公社的几个干部也正在那里买供应的东西，看来他们已经买好，每人手里都提着一个包。营业员问他：“国庆你的还没买？”
“没有呀！这不刚知道吗？”
“来，你签个字吧！”营业员说着，就在一张名单上寻找国庆的名字，但找了半天，竟找不见国庆的名字。她便问站在一旁的罗副主任：“罗主任，怎么没有国庆的名字呀，漏了吧？”
罗副主任嘴里叼着一根烟，眯缝着眼眼睛说：“没有漏，咱们只给正式工供应，他是临时工。”
一听到这几句刺耳的话，国庆的脸腾的一下就红了。“临时工”这三个字是他的软肋，是他不能与人相比的地方。他立刻低下头，就要匆匆走开。这时已经买上了供应品的王国华说：“哼！你们也太那个了，买这点东西，还分什么正式工、临时工，国庆，把我的拿上。”
国庆哪能拿别人的供应？他摇着手，连说：“谢谢，谢谢！”回过头，就像一个小偷一样匆匆忙忙离开了供销社的柜台。
自那以后，国庆一想起那天的事就感到伤心，事情过去快一年了，他再也没有进过供销社的门。
想到这些，他心里立刻坚定下来，说：“姜股长，那我还是服从支行的决定吧，啥时候报到？”
“过了元旦吧，元月4号报到，我等着你。”姜股长说完话，边穿好衣服，围上围巾，推车要走，林主任和国庆再三留他也没留住。
送走了姜股长，林主任回到屋子里，有几分歉意地对国庆说：“国庆你去了县里也好，人往高处走嘛，哪能总在咱这个小地方干？去北京的好机会都耽搁了，这次可再不敢再出了闪差。这几年你干的不错，给咱们社里争了光，我却对不起你，一天光吆喊工作，却没能解决你的实际问题。这事既然已经定了，你就收拾收拾，回家停上几天，过了阳历年，按时去报到。”
“林主任，还有几天才过阳历年嘛，不用那么急，我今天先到官村岭再看看，等李主任回来，咱们都见一见面，坐一坐再走吧！”
“对，对，那你先去看一看，我们等你回来，开个座谈会。”
出了信用社的大门，搭腿上了自行车以后，国庆的思绪才渐渐安定了下来。他在路上一直考虑着即将去县银行上班的事。也好，转正了，心里也能安定一些，再说转了正，一个月要比现在多领十几块钱哩，能给家里办多少事啊！
心里有事，觉得路也近了，18里山路，不觉得就到了。国庆进了村，没去见任何人，直接朝沟里的小水库奔去。
巧的很，支书石银虎和主任冯和超两人正站在抽水机的泵房边上商量什么。远远看见国庆来了，便大声吆喝：“国庆，这么冷的天气，你从哪里来？”
“我从信用社里来，我想看看你们把官村岭搞成个什么样子了？你们在这儿干啥？”
“冬天来了，这个扬水站是头一年过冬，这样冷的天万一把这管子冻住怎么办？”冯和超皱着眉头说。
“那就让石书记到水利局找找他的那些同学给想想办法，一定得防冻，不能让严寒冻坏了水管，不仅冬天浇不成麦子，连社员们吃水都成了问题。怎么样，今年的情况一定不错吧？”国庆又着急地问道。
“看把你急得，回吧，回到家里咱们好好谝一谝。”
国庆回头看了一眼，水库里已经蓄了好几丈深的水，水面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便问他俩：“除了人畜吃水，还能浇地吗？”
“浇嘛，种麦以前，地里墒情不好，水泵连抽了十几天，浇了100多亩地呢，一会你路过那些地时看看，那麦苗长的多好！”冯和超笑着说。
他们往回走，走到半路，路过石银虎家时，石银虎说：“和超，你也不要走了，干脆咱们就在我家陪着钟会计吃一顿饭吧。”
“行，那我回去拿一瓶酒去，女婿前几天给我拿了一瓶‘北方烧’。”说着已经走远了。
回到石银虎家，国庆问道：“冯主任这人咋样？”
“真是一个好把式，心眼好，能干，点子也多，过去都是孙永春把人家窝囊了。现在冯和超简直像变了一个人一样。”石银虎感慨地说。
“是你们俩也配合得好，这我能看出来。三人一条心，黄土变成金。我看官村岭要大变样了。”
“国庆，今年的情况确实好多了，前次，会计李吉生给我说今年的秋粮和棉花的产量都大大好于往年，从目下小麦的根茬看，明年的小麦也肯定要丰收，这个水库可顶大事了。不过，最顶事的还是韩主任给的政策，那承包，确实是一个好办法，社员们干劲大了，干活效率也高了。现在的社员们，干的时候好好干，歇的时候，痛痛快快地歇，谁还愿意吊儿郎当地磨洋工？”
“可是为了让你们搞小承包试点，杨书记和韩主任都遭了难，现在还不知怎样！”
“出来了，自由了，前几天我才和和超俩去看过他们，他们俩目前都还在家里坐着，没有给分配工作。据说，张英怀干不成了，记者都把他干的那些极左的事情捅到《光明日报》上去了。杨书记和韩主任的出头日子不远了。”
“哎呀，你们在村里怎么知道的比我还多呀，我在公社门口都没听到这些？”
“唉，你没听说过吗！‘要知城里事，先问乡下人’嘛！”
国庆听了，眨了眨眼睛说：“你这话说得有道理，我看这‘四人帮’都粉碎了，许多政策还要大变，关于那承包的事，也许马上就要合法了。”
这时，冯和超推开门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瓶北方烧，他拧开瓶塞，说：“42度，度数太低，不过瘾。”
石银虎说：“行，起码比咱那柿子酒要强。咱没有啥好菜，顶好不过就是鸡蛋和豆腐。”
这时石银虎老婆端着一个木盘走进门，盘里放着一盘鸡蛋和一盘豆腐，她说：“你们先吃着，还有西红柿和豆角。”
国庆嚷着：“嫂子，行了，人不多，不要麻烦了。”
石银虎给每人倒了一杯酒，国庆看了看，说：“我只能喝半杯，意思意思就行了，我知道，你们俩都能喝，你们尽兴吧！”
喝了一口酒，国庆问道：“李吉生那小伙还可以吧？”
冯和超马上说：“好着哩，这还不是你推荐的！这小伙不仅机灵，勤快，心术也好，他把各小队会计抓得很紧，经常在一块开会学习，交叉检查。各队的账目都能按时公布，社员们反映可好了。”
“冯主任，看到你们都配合得这样默契，我都有些眼热哩，照这样下去，还愁官村岭上不去？看到你们俩在一起这样好，我就又想到了杨书记和韩主任俩，他们真是我们的典范和榜样啊！”
“我们去看他们时，他们都很感动，一直说，他并没有为群众办多少好事，大家却这样关心他，对他们这样在乎。在韩主任家时，他说，在他们最困难的时候，你还通过熟人关系，到招待所看过他们，不像有些人那样势利。”
“我是觉得他们都是好人，县上对他们不公平，去看看他们，起码让他们心里宽慰一些，咱们都是平头老百姓，怕啥！”说到这里时，国庆觉得今后再来到官村岭，与他们俩在一起喝酒的机会就很难得了，便说：“凑你们俩都在，我告诉你们一个消息，阳历年以后，我就要到县城的人民银行去上班了，你们进城办事时，就到那里找我，很好找，县委斜对门。”
“好，好，到时肯定要麻烦你，我们今后去县城，就有个落脚的地方了。国庆，你可要好好干呢，我看你还能有大进步。”石银虎高兴地说。
这时，只听院子里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着门帘一掀，大队会计李吉生走了进来。一进门他就瞅着国庆说：“钟会计，你来到村里，不先找我，却到书记这里来吃饭，是嫌我的官小还是怎么？”
“甭说了，先替我喝了这半杯酒再说，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听冯主任家里说的，一听说你在这里吃饭，我也就来混口饭吃，老婆今天不在家。”
石银虎说：“钟会计对咱们的水库很关心，一进村就先到水库那里去看，恰巧碰上了我们，我刚才还想，我计划今天晚上陪着他在大队的客房睡一夜，你来就好，你陪钟会计吧！”
“我陪，不用去大队部客房，我老婆不在家，就住我家吧。”
他们吃完饭又谝了好久才散。等他俩回到吉生家时，已经夜深了，他们躺在李吉生的炕上又谝了好久。
第二天一大早，国庆就急急忙忙与李吉生告别，回到了信用社。他一进门就发现，李主任也回来了。吃过早饭，大伙便在林主任的房间里举行了一个欢送国庆的座谈会。
林主任感慨地说：“时间过得真快！自国庆上班到现在，风快就是4年了，4年来国庆在大伙的帮助下，谦虚学习，认真工作，做出了突出的成绩，为咱社争了光，我为我们有这样一个同事感到自豪，希望国庆要在新的工作岗位上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李主任和马会计也说了许多发自肺腑的话，让国庆很感动。他瞅了大家一眼，同样说了几句很真诚的话。他说：“感谢两位主任的关怀，感谢马会计的热情帮助，让我在这短短的4年里，学到了不少东西，我不仅学到了不少金融知识，更学会了不少做人的道理，我还年轻，在人生的旅途上还要走很长的路，希望在今后的工作上还能得到你们一如既往的关怀，好在咱们还是一个系统，我会经常回来看望你们，向你们汇报我的工作情况，我也希望大家去银行办事时，能到我那里坐坐，哪怕喝一口水，吸一支烟，缓一口气也行。”
林主任手里拿着一个硬皮笔记本，放在国庆的面前，说：“社里送你一个笔记本，作为临别纪念。”
国庆高兴地接过笔记本，笑着说：“我表哥贾李虎那里有个烂照相机，一会我让他给咱们留个影吧！”
“那好呀！”同志们异口同声地说。
国庆来到公社广播站，见到贾李虎就说：“哥，拿上你的照相机，给我们几个拍个集体像吧？”
“你们过个阳历年还要留个念？”
“你先照吧，等照完了我给你说。”
贾立虎的照相机尽管已经老掉了呀，但他精心拍摄的信用社集体像倒很不错，特别是大家脸上那笑逐颜开的表情，格外出色。
国庆还特意与公社门口的老同学吕有才、爸爸的老朋友、抗日英雄的后代任明山及表哥贾立虎4人也拍了一张。贾立虎特意给每人放大了一张7寸大的。
再有两天就是阳历年，林主任一直催促国庆收拾东西，早一点回家，做好准备，过了阳历年就快点去县银行报到呀！但国庆不肯走，他说等12月31日社里搞完决算再说。
直到12月31日晚上12点多，才把社里的决算报表搞完。元月1日一大早，马会计就收拾东西，要去县支行报表，国庆也收拾好自己的行李，准备和马会计一起走，起码还能与马会计相跟一截路。
两个主任一直把国庆送出信用社的大门，看着他们俩走了好远，才回头往回走。林主任自言自语地说：“一个好娃，到哪里都是一把好手。”
李主任随着说：“让人家走了也好，咱要是把人家娃强留在咱这里，埋没了人才，也耽误了国庆的前途。”
国庆和马会计俩出了信用社的大门，已经走了好远，却依然推着自行车，默默地往前走，他们谁也不吭气，脸都绷得紧紧的，连一点表情也没有，两人那飘忽不定的眼神，一直在向别处瞟。还是国庆先绷不住了，他不得不打破了沉默，他说：“马会计，你看，姜股长调我去县支行，按说是个好事，但自他说了这事那天起，我心里就一直不展延，疙里疙瘩的，有些说不清的味道。特别是刚才推着车子走出咱大门那一刻，我心里好难受啊！啊！”说着就抽泣着哭出声来。
“甭说了，甭说了，国庆.........”马会计也憋不住了，他干脆停下了自行车，站在一棵大桐树下哭得说不成话：“姜股长也搞得太突然了......说走就走......叫人心里马上服不下来......”
“咱不说了，马会计，咱将来见面的机会多着哩，怕啥哩？桌子上就放着电话，有多少话不能说？”
“对！你有什么事，勤打电话，两个主任经常下乡，我一个人坐在里面，寡得很。”他擦了擦眼睛，还是哽咽地说：“快走吧，这报表还得早一点报。”
说着，他俩都上了自行车，飞快地向前奔驰起来。前面不远处就是个路岔口，他们应该分手了，国庆加快了速度，远远走到前面去了，到了路岔口，他向后招了一下手臂，喊了一声再见，再没敢回头看一眼，呼呼地走远了。
只剩下他一个人的时候，他才放慢了速度，他朝进城的方向瞅了一眼，已不见了马会计的踪影，但此刻眼前却出现了更多的人的身影，4年来的许多往事也一一浮现在他的眼前：
凤凰岭大队的房东耿崇义大叔，一副忠厚、朴实的笑脸，永远都是那么友善和热情；慈祥的耿大妈，用崭新的白毛巾包了两个雪白的馄饨馍，还有两节大葱，热情地说：“国庆，把这放在你这里，晚上饿了吃！”接着是那几个和自己没白天没晚上地苦思冥想、为查账而绞尽脑汁的小分队的战友们，还有那些开始时还不服管理，故意与自己捣蛋，现在已是顶呱呱的生产队会计的那些朋友们，但一直在他眼前不断的闪现的还是公社杨书记、韩主任那慈祥的笑脸，他们那些谆谆的教诲似乎一直就响在他的耳边………
（第二部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