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里的麦苗正在拔节抽穗的时候,龙城县的农村社队会计培训班正式开课了。
培训班是在县供销社棉麻公司的一个棉花仓库里举办的。这次钟国庆的任务很单纯,只管讲课。只要在既定的时间里,将该讲的课程讲完、讲好,就算完成了自己的任务。对此,国庆感到比较轻松。不过给全县的会计们讲课还是首次,听课的有好几百人,不能与在公社培训时相比了。所以,他还得认真地写讲稿、备课,一定要让这几百个学员们都能够学会弄懂教材的内容,让大伙都觉得他讲得通俗易懂,便于理解和实践才行。可不敢在讲课时出一点纰漏,那影响可就大了。
全县参加培训的会计有六七百人,分两期进行,每期三百多人。由于需要培训的人太多,培训经费又有限,所以学员们的住宿、吃饭和上课条件比较简陋,学员们的宿舍同时也是上课的教室,就放在县棉麻公司已腾空了的一个大仓库里。那大仓库的面积确实不小,十几米宽,几十米长,足有500平米。进了正面的大铁门,正中间是一条四五米宽的过道,过道两边地上铺着一张绿色防雨篷布,篷布下面垫了一层厚厚的麦秸,就算是学员们的床铺。仓库一头的砖墙上用水泥抹了一块大黑板,黑板前面摆着一张讲桌,讲桌上放着一个麦克风,库房的四个角上各挂着一个高音喇叭,这就算是教室了。上课时,学员们就地坐在自己的床铺上和过道里,将笔记本放在膝盖上做笔记。吃饭条件也比较原始,大仓库外面的广场上支起几口“杀猪锅”,一个锅炒菜,一个锅蒸馍,一个锅熬汤。大家每人准备两只大碗、一双筷子。每逢开饭时间,大锅前面就排起两行长队,广场上蹲满了黑压压一片吃饭的人,看起来倒是十分壮观。
国庆在信用社培训会计时,已经给向阳公社的会计们讲了几年课,况且至今用的还是那本老教材,国庆都能背下来了,所以对于讲课,他感到很轻松,讲课时还能联系到平时检查工作中发现的许多具体问题和事例,所以,他讲得具体而生动。第一节课下来,学员们就说:钟老师讲得通俗易懂,幽默风趣。县农村经营管理局的仇局长——国庆的堂舅,人称“账神仙”的仇玉亭老汉也来参加培训,听了国庆讲课,他频频点头,一直赞扬。但在没人的时候,他把国庆叫到面前,说:“今后要多学习和掌握党和政府在农村的现行政策。因为农村的财务管理、决算分配等处处都体现着上面的政策,必须紧密联系政策讲解,万一对政策的理解和解释有了偏差,对全县影响就大了。”国庆听了,知道舅舅的良苦用心,连连点头称是。
连开会带业务培训,每期学习班得半个月时间。第二期培训班结束的那天,学员们都忙着往自行车上捆绑自己的行李。国庆也围在大家周围,帮这个捆捆行李,又和那个说几句告别的话。经过十几天的朝夕相处,大家都熟化了,分别时不免有些恋恋不舍。一个四十多岁,满脸络腮胡子的壮实汉子,递给国庆一页纸,说:“钟老师,这是我家的详细地址,你下乡检查时务必到我那里看看,指导指导,到我那小山村去做客呀!”
国庆接过纸条,握了握他的手,说:“一定去,你放心好了,这是我的工作呀!”
送走了最后一批学员时,姜股长站在他的临时办公室门口,吆喝道:“国庆,大家都走了吧?来,到我这里来歇一歇。”
进了姜股长的临时宿舍兼办公室,国庆顺手拿起暖水瓶倒了两杯水,给姜股长面前放了一杯,自己则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姜股长还是那一副笑呵呵的样子说:“国庆,这几天一定辛苦了吧,听说自培训班开始到现在,都快一个月了,你都没有回家?”
“没有,这些天,培训班里这么忙,家里可能也没有啥要紧事,所以等培训班结束后再回家看看。”
“以前,外界的人都说,咱们银行的工作清闲,可咱们股却与其他股室有些不同。你看这一段工作多紧张呀!没黑夜没白天地干,也没有礼拜天。这些,行里的领导和同志们谁不知道?比起你过去在信用社时,确实忙得多了,能适应吗?”
国庆听了姜股长的话,心里立刻觉得暖乎乎的。他马上接着说:“没有啥,姜股长,领导能看得起我,才把我放到这里来,这一点,我心里很清楚。年轻人累点忙点怕啥?站在这么大的讲台上,给这么多的人讲课,这是一个多宝贵的锻炼机会呀!在这样大的场合里锻炼锻炼,今后在再多的人面前讲话我就不怕了。”
姜股长一听,点着头笑了。说:“你这样想就对了,趁年轻的时候多经受一些困难和磨练是好事。平时个别领导烦了,说几句不好听的话,也不要多在乎,领导给布置的工作太多,也不全是坏事情,能干尽量干,大家都有眼睛哩!”
“姜股长,你的意思我明白,我能经受住考验,你就放心吧。”
这时,姜股长的话头一转,说:“最近还有个任务,省人民银行要从基层抽调几个熟悉生产队会计业务的人员去编写一部新的《生产队会计教材》,省里点名要你去,估计可能得几个月的时间,有啥困难吗?”
“没啥困难,人家既然点了咱的名,就说明能看得起咱。其实,咱才有多大本事?去吧!去了还得好好干,绝不给你们领导丢人。”
“嗯,嗯,对着哩,今天你就回去,把家里安排一下,三天以后到省行报到。”
天麻麻黑的时候,国庆推着自行车进了青松岭,刚到村口就碰见了下地回来的副队长张成娃。他灰头土脸,有些疲惫,但一看见国庆的面,就沉下脸带着责备的口气说:“国娃,你还知道回来?村里那么多人在城里干事,可是谁像你?公家的事情有多忙?月儿半载不见你回来转一匝,可把你媳妇这个洋学生累坏了,今天早上,我们在疙瘩岭犁地,远远看见你媳妇挺着大肚子,担着一担茅粪,摇摇晃晃地往疙瘩岭上爬,唉!真难为她了。大伙看着她那样子,谁不骂你!啧啧啧,嫁了你这个汉子也算倒了邪霉了!”
“我知道。成娃哥,一定是茅坑满了,我爸妈又担不了,她不担谁担?不过,这几年她也锻炼出来了,家里地里都离不开她!”国庆说着,一股心酸和内疚从心头升起,热泪立刻夺眶而出,多亏天黑,别人看不见。
到了大槐树下,成娃告别,回家去了。国庆独自一人推着自行车走在巷子里。此刻,家家户户都在烧火做饭。孩子们的嬉闹声、大人的吆喝声从各家的院墙上飘逸出来;“啪啦、啪啦”烧火的风匣声似一种动听的音乐此起彼伏,声声煽动着劳累了一天的庄稼汉们的食欲;一股好闻的柴草燃烧后发出的特有味道,奋力挤出烟囱,越过院墙,弥漫在巷子里,直往人们的鼻子里钻。还没进家门,国庆就感到一股浓浓的亲情迎面扑来。
当全家人坐在小桌子周围“喝泡馍”时,国庆把自己要到省里帮忙的消息告诉了李贞和父母亲。
“喝泡馍”,是当地自古流传下来的一种饮食习惯。农村人忙,一般晚饭都是这么打发的。等天渐渐黑下来,疲惫的庄稼人从地里返回家里。一般家庭都是烧一锅开水,准备几个小菜,端一盘馍馍,剥几苗大葱或洗几角青辣椒,饭桌上放一盘食盐。吃晚饭的人们,在一个大碗里掰几块馍,放一撮盐,然后用开水一冲,就是开水泡馍。有条件的家庭还可以给老人的碗里荷包一个鸡蛋,但荷包鸡蛋属于特殊待遇,一般家庭成员是享受不到的。
听说国庆要到省里去帮忙,并且得好几个月时间,李贞心里就不由地咯噔了一下,眉头也不由地皱了起来。因为再有两个月,她又要分娩了,现在每天她还得与两个女儿抬水、担粪、喂猪,还得按时到学校给娃娃们上课。国庆要一下离开几个月时间,她立刻感到很孤独、难熬。但是,能到省里去帮忙,这是国庆有本事的表现,银行里那么多人,人家为啥偏偏要国庆去?再说,国庆为了顾这个家,为了不让她少受更多的苦,已经把去北京工作的机会都拒绝了,咱还能再拖累他吗?这时,她立刻展开眉头,故作轻松地瞅了他一眼,微笑着点了点头,她两眼里的深情,国庆在第一时间就看到了,他知道那是理解的目光,是欣慰的目光,他心里立刻就感到一阵甜美的享受。
父母亲听国庆要去省里帮忙,当然很高兴,母亲满脸的笑容,显露出一种自豪和满足,她立即问道:“几时走,我给你晒一些干馍片带上,听说那地方净吃玉茭面窝窝头,你那胃酸的毛病又要犯。”
听了这话,李贞立刻就笑了,她说:“妈,你能晒多少干馍片?他在那里得好几个月时间哩!”
“不用了,妈!在省里工作的那么多人,人家都能过,咱就不行?慢慢就习惯了。”国庆赶紧给母亲宽心。
这时,父亲说话了,他用筷子夹起碗里的荷包鸡蛋,放到国庆碗里,带着嗔怪的口气说:“贞娃,我早就说了,不要再给我搞特殊了嘛,我身体好好的,为啥总要叫我多吃一个鸡蛋,你一天到晚那么辛苦,吃的是什么?看看你都瘦成啥了!国庆这一走,又是几个月,你一个人支撑着这个家,就更辛苦了。从明天开始,把我吃的鸡蛋打在锅里,大家都吃!”
听了父亲的话,饭桌上的人都不言语了。国庆将那颗荷包蛋夹到李贞碗里,让她喂二女儿文丽吃。但李贞又把鸡蛋夹到公公的碗里,说:“爸,今天,你就把它吃了,从明天开始,按你说的办。”
父亲再没有为鸡蛋的事争竞,他盯着国庆,郑重地说:“凑你回来了,明天把咱家的那头猪赶紧卖了,一是这猪已到了出槽的时间,二来,贞娃一个人也太忙了,今后也不要再捉小猪了。”李贞听了,没有言语,国庆觉得父亲说得对,便说:“行,明天就把这猪卖了。”
吃过晚饭,国庆把口袋里刚领的三十四块五毛钱工资全部掏出来给了母亲,可母亲只拿了20元钱,说:“一个月你才领这么点钱,全给了家里,你出去不吃不喝了?”
国庆笑着说:“我出差,公家给出差费,我又不买啥东西。”
母亲又说:“文丽没有奶水,不能光叫娃喝面汤,贞娃又瘦成那样,你要留就把剩下的钱给贞娃留下,不能太苦了她和孩子们。”
国庆听了,没有言语,把剩下的十几块钱又给了李贞,让她给文丽买几瓶炼乳喝。
第二天一大早,国庆就和李贞俩,把猪圈里那头滚瓜流油的肥猪装上小平车,拉到县食品站去卖。回来后,他连水也没喝一口,又担起水桶,从巷口的自来水管前给家里的两口大缸里挑满了水。李贞匆忙给他的提兜里装了两身换洗衣服,他就告别了老人、妻子和孩子们回到县里。次日早上,他提着一个提包,坐上北上的列车,向省城平阳市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