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历9月,龙城一年中最炎热的时期已经过去,气候一天天变得凉爽起来,田野里草木葳蕤,野花盛开,到处是一片色彩斑斓的景色。庄稼汉们正在田里收秋种麦,从早到晚都忙个不停。
干校占用的地方是县供销社原来的一个酱菜厂,已经停产好几年了。这个几年来一直处于偏僻宁静的世界,因干校来到这里,立刻变得红火热闹起来了。
9月1日一大早,从全省各地赶来报到的学员们,一批一批络绎不绝地进了校门,在大门口摆的一张桌子前办理报到手续。学校派了一辆解放牌大卡车在龙城火车站接站,尽管在沿途路口还张贴了来校的路线图,但还是有些学员因各种原因错过了接站车,直到下午才找到学校报到。
报到最早的是来自垣北地区和平阳市的学员,他们个个打扮得雍容华贵,花枝招展,像赴宴的贵宾一样。男的大部分西装革履,女的大都是高跟鞋、长裙。平阳市一个身材魁伟,五官端正的高个子的男学员,穿戴有些扎眼,他从上到下一身白,白西装,白皮鞋,红领带,乌黑油亮的大背头。当他们办完报到手续,来到宿舍,将要铺展开铺盖、行李时,大家才傻了眼,感到十分吃惊和失望:嗨,省里的干校怎么能是这样?即使比不上大学的校舍,但肯定要比一般的学校要强嘛!怎么能这样简陋,像个车马店?且不说学校教学如何,先不说能不能学到多少东西,但生活条件就这样差?连建筑工地上工人们的临时工棚还不如?来时他们坐在火车上还想,这次离开家乡,来到省行举办的学习班,起码可以到外面开开眼界。可怎么也没有想到,竟把人弄到这样一个交通闭塞、几乎与世隔绝偏僻的小山沟里。一个不大的砖窑洞里放着四张木床;灶房也是那种像工地上的灶房一样,吃饭在窗口领上饭,就站在院子里吃,连个简单的餐厅也没有!唉!到处土不拉几的,这身好穿戴也糟蹋了。
下午六点,学校食堂开饭了,学员们来到食堂外面的窗口前,排队打饭,这是大家来到干校的第一顿饭,国庆也默默站在打饭的队伍里。食堂的饭菜很简单,每个人一碗菜,两个馍馍,一碗汤,交了饭票,端上碗就走,有人端回宿舍,有人就地蹲在地上吃。国庆和一个年轻学员站在一起,将碗放在一个窗台上,站在那里吃。那个年轻学员个头不高,圆圆的脸庞,留着偏分头,一脸孩子气。他一边啃着馍馍,一边用筷子把菜碗里的胡萝卜一块一块的挑出来扔到地上。国庆笑着问:“这位同学,那胡萝卜做得不干净吧?”
“不是,我在家里跟本就不吃胡萝卜,见了那东西就想吐。”
“喔!听说过有人不吃姜,不吃蒜,不吃葱花,还没听说过不吃胡萝卜的。明天,我给灶房大师傅说说,让他多做两样菜,要照顾到到大家的口味才是。”
年轻人将国庆上下打量了一番,从国庆的年龄和穿戴上判断,觉得他不像个学员,便问他:“你是哪里的?”
“我就是这学校的,一般的工作人员。”
“喔,我说嘛!嗨,我这次真是上当了。当听说行里有一个到干校学习培训的指标,我就赶紧给我妈说,让她给行里的领导打个电话让我来干校学习,结果我妈给我们行长说了一声,我果然就被派来了,哪知道,一报到,我就后悔了,怎么像发配充军一样,把人弄到这样一个鬼地方来受洋罪?”
国庆听了年轻人的话,不禁吃了一惊,但他仍然笑嘻嘻地说:“你妈是干啥的?”
“我是垣东地区青城县的,我妈是我们县的财政局副局长,我爸是我们县的县委书记,我姓戴,今后叫我小戴好了。”
“小戴,农行刚刚恢复,咱们学校也刚刚在筹建,连这地方还是租赁别人的,条件是差了一些,但既然来了,就坚持下来,好好学习,只有多掌握一些知识本领,回去才能好好工作。你爸你妈都是领导干部,你可一定要给他们争气呀!”
“那你在这学校是干什么的?”
“我也是从这个县的农业银行里调过来的,准备当教员,我姓钟,慢慢咱们就熟悉了,你学习和生活上有什么困难,尽管来找我。”
小戴认真地从上到下看了看国庆的一身普普通通,朴素干净的穿戴,似乎有点不相信,他原先以为国庆可能是学校的一个打扫卫生的勤杂工,或者是个烧锅炉的,一听说他是个老师,立刻对他另眼相看。他从口袋里掏出一盒“中华”牌香烟,用手指轻轻一弹,就弹出来一支包装精美的过滤嘴香烟,恭敬地递到国庆的面前,说:“钟老师,来一支。”
国庆连忙摆手,笑着说:“我不会抽烟,小戴,你怎么吸这么贵的烟?”
“不贵,才两块多钱一盒,这是我爸的烟,临走时,妈妈悄悄给我的背包里塞了一条。”
第二天上午,是开学典礼。省行的王军行长要在开学典礼大会上给全体学员做动员报告。
他提前一天就坐着一辆灰色的上海牌小轿车翻山越岭,在并不宽阔也不平坦的公路上翻山越岭颠簸了400多公里,来到龙城县支行,次日上午又从龙城支行来到干校。
老头的精气神就是大,一上午四个小时,他一口气也不停,滔滔不绝地讲了三个多钟头。他讲了国家决定恢复农业银行的意义,讲到举办这次信贷培训班的重要性,讲到要发扬延安精神,举办抗大式干校的办学思想,还讲到要严格执行校规和纪律。最后他郑重要求,教员要尽心尽力地教,学员要认真努力地学,一定要提高培训质量,让学员们出了校门就能胜任工作。他歪过头,叮嘱坐在他一旁的郭校长:本期培训结束以后,要将全体学员各科的考试成绩名单给他报送一份。
王军行长的动员报告对大家的思想触动很大,刚报到时的那种闹骚情绪听不见了,还有人在饭场上贴出了决心书,表示要发扬延安精神,搞好此次培训。
次日上午,正式培训开课了。国庆打头一炮。
尽管国庆的普通话讲得还算不错,但他还怕来自全省各地的学员由于口语的问题,影响大家的接受。所以,他尽量放慢讲课的速度。加上是第一节,他的题外话多一些,所以一直到12点10分才讲完了原定的内容。他以为耽误了大家吃饭时间,学员们一定讨厌他了。所以在结束时说:“同学们,请原谅,今天是第一节课,我没掌握好时间,耽误了大家的吃饭时间!”
但没想到的是,当国庆的话一落地,教室里立刻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国庆的心立刻就放下了,他觉得,那掌声已经说明了一切。
吃饭时,国庆手里捏着两只碗,站在学员们的队伍里排队打饭,就在这当儿,小戴匆匆挤到国庆的跟前,悄悄地说:“钟老师,你讲得真不错,大家都夸你呢!他们有人猜测说:你以前肯定在哪个会计学校里当过老师,不然你根本不会将课本上的东西讲解得的那么通俗易懂,那么老练!”
国庆笑笑说:“以前确实当过教员,主要是是给生产队会计讲辅导课。这没有什么高深的地方,一来,我就亲自干过几年生产队会计和会计辅导员,二来是讲得次数多了。你若是干过我的这些工作,你也会这样的。”
“不行,我这肚子里空空的,就没有装下东西,说不下几句话,嘴里就没词了,哪能一下就滔滔不绝地讲几个小时呢?”
“小戴,可不敢那样说,我发现你很聪明,脑子反应很快,你只要安下心来,努力看书学习,将来肯定有出息!”
听了国庆的话,小戴眨了眨眼睛,笑着说:“迟了,我爸说,我们这批人是被‘文革’耽误的一代,我早就失去信心,破罐子破摔了。”
“可不敢,可不敢,小戴,从现在开始,只要你努力,完全能跟得上。不信,咱们打个赌,咱们五年以后再见。”
第二天下午,国庆凑大家自习时间,到各宿舍里转了转,看了看大家的自习和完成作业的情况。学员们大都很认真,笔记记得很全,字迹也很工整,作业本上的问答题、账务处理题也做得很工整仔细。但也有些学员让国庆揪心,一是文化水平太差,错别字连篇,连简单的话语也说不通,对课堂上讲解的许多内容理解得也有偏差,账务处理题做得也错误百出;二是有个别同学就没有安下心来学习,上课笔记记得很潦草,仅仅抄了黑板上的一些小标题,作业根本就没做。
当国庆来到垣南地区学员宿舍时。有一个穿着朴素,看起来挺敦厚、老实的年轻人,见了国庆就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钟老师,你讲的那个既有现金又有转账的账务处理题,我怎么处理不来,你再给我说一遍。”
国庆看到他这种认真好学的样子,立刻来了兴致,便拿起他的教材,翻到他问的那个问题,从头至尾又耐心地给他讲解了一遍,直到他重新在他的作业本上,把这笔业务处理了一遍,才对他说:“不要紧,这些东西,过去你没有接触过,一下子不好理解,多看看书和课堂笔记,慢慢就理解了,熟悉了。如果还有什么疑问,你可直接过来找我,咱们共同商量着解决。”
国庆来到平阳市学员宿舍,里边的四个学员都在,其中三个学员正坐在小凳子上趴在床边写作业,但就是那个身穿一身白西装的挺帅气的小伙子,却正躺在床上,翘起二郎腿,在看一本武侠小说,国庆走近他,看他枕头边的笔记本上写着三个潦草的大字:马三明,国庆微笑着问道:“三明同学,你的作业早早就做完了?”
听见国庆是在叫他,他便翻身坐起来,笑着说:“钟老师,我就没有做那些作业。我觉得能去听一听课就算不错了。钟老师,你讲得很好,但对我没有用。反正我回去也不干这个工作,这次出来学习,是顶别人来支差!我回去就到市农行去开车了,我本来就是个司机。”
“三明同学,三个月时间呢,你就计划这样把它白白浪费掉?既然来了,还是能多学一点是一点,人常说:艺多不压人,将来领导万一让你搞信贷工作,不是还有用吗?你就愿意一辈子当司机?”
“钟老师,谢谢你,你说的对着哩,多学一点知识没有坏处。”说着放下手中的小说,顺手拿起了教材。国庆笑着点了点头,走了。但国庆知道,马三明这是在应付他。
国庆的课讲到第七天,就完全讲完了原定的课程,第八天上午,他拿出经过李副校长审查过的考试题,对全体学员进行了一次测验考试。那天,其他四个老也都来到教室监考,气氛搞得确实有几分严肃。但是,大部分学员还是很从容,在规定的一个半小时以内,都答完了考题,但有几个学员直到下课铃响过,才不得不交了卷子,国庆特意注意了一下,马三明同学只歪歪扭扭写了半页纸。
两天以后,国庆才完全批完了考卷,登记了分数,将卷子交到李副校长的办公室里。全班120名同学,90分以上的有70多名,80分以上的40名,60分以上的8名,不及格的两名,马三明只考了24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