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校距离国庆的家乡青松岭虽然只有三十几里地,骑上自行车,顶多也就是一个小时的时光。但开学一个多月了,国庆却还没有回过一趟家。有一天父亲托人捎信说,村里正在给社员们分地、分牲口和农具,如有时间的话,最好回去看看。国庆便给李副校长请了两天假,动身向青松岭奔来。
傍晚时分,国庆回到了青松岭地界。邻居的三婶正扛着一个铁耙子从岭上下来,她一见国庆的面,就说:“国庆,你才回来,村里人这几天都忙成啥了!家家都好像过事一样,屁股都沾不到地。你看你还像个没事人!”
国庆笑了笑,说:“三婶,我今天才听说,这几天可把大家忙坏了吧?”
“可不是,快回去看看。”三婶着急地说。
国庆不禁脚下生风,使劲蹬着车子,加快了速度。刚到村口,就远远看见父亲独自一人,扛着一把镢头往村里走。他赶到父亲跟前,下了自行车,叫道:“爸,你扛着镢头干啥去来?”
父亲看见儿子推着自行车站在自己面前,疲惫的脸上立刻浮现出了笑容,他说:“昨天队里给咱家分了7亩地,零零散散,满世界都是!东岭、肴底,东坡和前岭都有,我午饭后出去,到那些地块看了看,许多人把地界石都埋上了,明天咱也应该在地界处埋个砖头也行,做个记号,将来少和邻居打嘴官司。”
“爸,各村都是这样,把生产队的东西都分光了?”
“可不是!一听说分地,大伙儿都像疯了一样,连饭都顾不上吃了,只怕分不到好地。干部们为了公道,少话说,把一块块平平展展的肴地分成条条绺绺的,现时看起来倒是公道了,没甚话说,可将来这一条一绺的地怎么耕种呢?”
“那土地分了,牲口和农具也要分吧?”国庆问道。
“那当然要分,没有牲口和犁耙、农具,一家一户怎么耕种、生产?”
“牲口和农具怎么分?牲口,都想要好使唤的;农具,队里满共只有那些,如胶轮大车就那一辆,种麦楼也就那四五张,若大家都想要,咋办?”国庆听了不禁为队里的事感到发愁。
“队里为这些事已经开了几天社员会了,大家也已经讨论出了不少办法,有些东西争得人多了,就采取抓阄,要不就用投标的办法,谁投的钱多就给谁,当然,即使投标,也要让在队里有存款的人先投,没有存款的人就得掏现钱。”
“噢!这办法也有道理,当年入社的时候,那些家里人口多、地多的人家,掏的股份基金也多,现在用当年存的股份基金再把牲口和农具买回去,也合乎情理。不过有些人入社时的股份基金不少,而现在都没有了,想要这些牲口农具就只有掏现钱了。”
“可不是,就像咱家,入社时,咱家把一匹枣红马和所有的大件农具都入了社,把这些财产折算成钱,刚好够咱家的土地和人口折合的股份基金,按说也不少,可是这些年,我在外工作,你们兄妹几个在外边上学,就你妈一个在队里劳动,年年决算后,咱家都是欠款户,早把那些股份基金都抵消完了,现在在队里的往来账上没有一分钱存款,咱们如果想投牲口和农具,就必须掏现钱。”
“爸,入社时,你就是会计,这些你都清楚,前几年我也是队里的会计,对于队里的家底,我也完全清楚,现在一听说要把队里的财产四零五散地分掉,我心里真不是滋味。”
“说的是啥!我这几天心里一直疙疙瘩瘩的,当时入社时的情形,现在我还记得清清楚楚。那时,为了尽快把村里的农业互助合作社办起来,我们这些当干部的,分头到一些还想不通、不愿意入社的乡亲们家里去动员,一家一户磨了多少牙,说了多少话,做了多少解释说服工作,才把大伙组织起来,成立了咱村的农业互助合作社。后来,又逐步将初级社变成高级社,一直到人民公社,可是这次说分就分,没有一个人说服动员,仅仅几天功夫就把队里的东西分完了,和当初单干时一模一样了。”
“上次我们干校传达中央的75号文件,还说是‘农业集体化的方向是正确的,是必须坚持的。’还说‘在那些边远山区和贫困落后的地区,可以包产到户,也可以包干到户。’怎么咱们村却这样搞呢?这不是单干是什么?怪不得我刚才在路上碰见了咱公社的副书记邱吉来,他好像对目前这种‘分田单干’的做法有看法,他很生气地对我说:‘这哪里是生产承包责任制,确确实实的就是单干嘛!唉!辛辛苦苦三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
“算了,你回到村里千万不要说这些话,宁宁的,不要发表任何意见。这是中央的政策,谁也挡不住。老话说,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你看,从解放到今年刚好三十年了。据我看,这种‘分田单干’的做法也符合大部分群众的要求,这几年上面的瞎指挥也太厉害了,不准弄这,不准干那,把社员们的手脚绑得死死的,连搞个副业、上集赶会都成了资本主义,照他们这样一直搞下去,社员不穷才怪哩!把地分了,单干了,说不定大家的劳动生产积极性提高了,还能多打粮食,能想法多挣钱哩!”
听了父亲的话,国庆也觉得挺有道理,他在心里暗暗说:管他是集体还是个人,只要群众能富起来就行,邓小平不是说了吗,“不管白猫黑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
可是一想起近几年村里才打的深井,刚买的大型拖拉机,就都没用处了,便说:“爸,实行生产承包责任制虽然好处不少,但这种做法也有问题,咱队把责任田都分成那么小的条条绺绺,将来怎么用水浇?怎么用拖拉机耕?种地要用不成机器的话,社员家还要家家户户喂牲口?”
“噢!你说的这,也确是个事,不过不熬煎,车到山前必有路,人家有办法咱就有,看看再说吧!”
回到村里,只见以前队长派活的那棵大槐树下聚集了一大片人,有的蹲着,有的站着,看来也是在议论队里实行生产责任制的事,看见国庆和他爸两人走近了,人群里便有人问:“国娃,你刚从城里回来,其他村里怎么搞,也和咱村一样吗?”
国庆答道:“我现在成天钻在那朝阳沟里当教员,外面的世事一点也没听说,我想都差不多吧?”
国庆小时的伙伴王辛牛笑着问国庆的父亲道:“五叔,今晚上开会,投牲口哩(对牲口投标),你投不投?”
国庆的父亲笑着说:“投下牲口谁喂哩?我可弄不了啦。再说,一个牲口得几百块甚至上千块,我家在队里也没有存款,拿啥投?我一共就那7、8亩地,愁啥哩!万一种不了,就先让给别人种了。”
“那可好,你不想种的时候就早言传,我种!今天晚上,我就花个大价钱,把咱那匹黑骡子投到手,既能种地,还能拉脚搞副业。哈哈,你们说行不行?”
这时,队里的赶车把式张欢喜忽然说话了,他虽然已经50多岁,但仍像一个小伙子一样旺实,他问道:“辛牛,你没听说那些大型农具啥时候投?”
“听说了,只要今晚把牲口投完,明天就投家具,怎么,你想要那辆皮轱辘大车?”
“先尽你嘛!你若不要,我就要!”张欢喜大度的说,其实,他也就是说说,过过嘴瘾,有了大车,还得有几匹好骡马,他哪能投资得起?
当天晚上,队里召开社员大会,国庆特意去了个早。他想看看队干部们的态度,看看他们今天晚上怎么把队里的家业分散干净。
自国庆离开村里到公社信用社工作后,政治队长张秦忠老汉也到大队党支部当了组织委员,二队的领导班子已经发生了不小的变化。队长陈宝兴担任了政治队长,副队长张成娃担任了队长,国庆的同学王辛牛当了副队长,张俊兰年轻能干,社员们拥护,所以仍然当妇女队长,原来的出纳员纪永贵担任了会计,出纳员让保管员张金喜兼着。
当国庆走进二队平日召开社员大会的那个窑洞时,队里的几个干部早已经到了。国庆虽然不吸烟,但他却从口袋里掏出一盒‘前门”烟,拆开,然后放在桌子上让大家吸。他看了大家一眼,发现大家的情绪都不太高,边笑着说:“生产队要分了,是不是大家对这当干部还有一些恋恋不舍?”
张成娃一听这话,立即就有些火,边打火吸烟边恶狠狠地说:“国娃,连你也说这话,生产队长这个‘恶水’罐子,谁还愿意干,我早就不想干了。但是眼看着把队里这么些年积累起来的家产一下就分个四零五散,心里总不是个味道呀!”
政治队长陈宝兴说:“成娃,这话你就不要说了,公社开会时,人家还说得不明白吗?为了社员们尽快富起来,为了调动大家的劳动生产积极性,这也是好事嘛!集体的家业是大伙创下的,又不是谁一个人的功劳,你心疼什么?是不是还霸权不舍?”
张成娃歪过脑袋,瞪了陈宝兴一眼,骂了一句:“屁话!”
王辛牛吐了一口烟,不服气的说:“分了就分了,谁怕谁,我就不信,单干以后,咱还干不过他们?成娃哥,单干了,也不用咱们操那些闲心了,咱们几个合伙干,不信干不出样子来。”
张俊兰这时说话了,她有些发愁的说:“像王二婶这样的人家这下可咋办哩,儿子死了,媳妇嫁了,就剩下她和一个5岁的小孙孙,前天给她分了4亩地,她可咋种呀?”说完,她特意看了一眼钟国庆,以为国庆还不知道这事。国庆虽然已离开村里几年,但对于王二婶家的遭遇还是听说了一些。
国庆一听说要分田单干,他就担心会有这些问题,果然发生了,怎么办?他想听听大家的意见,可是谁也没有办法,谁也没有吭气,最后还是政治队长陈宝兴说了一句:“有啥法?还不得靠咱们这些人想办法帮衬、照顾?咱能眼看着她们祖孙两个恓惶人成了沿街乞讨的乞丐?我小时候就和我娘受过那罪,咱们可绝不能让她们一老一小再那样!”
在场的人们都是党员干部,谁还不知道陈宝兴的意思?大家都默默点了点头。
说话间,社员们都来得差不多了,张成娃站起身来大声喊道:“今天晚上,把咱们队里的牲口投一下标,很快把这些宝贝分给大家,大家赶快牵回去,把它们喂养起来。不过,咱们要按规程一个一个来,不要大声喧哗。一会让永贵把标的给大家念一下,大家再开始投。还是按那个顺序,往来账上有存款的先投,掏现钱的后投;投标以前把眼睛擦亮再喊价,投到了手以后,就是泊狗屎你也得要!大家听清了吧?”
“听清了,赶紧开始吧!”有人着急了。
纪永贵拿起一张纸,开始念道:“大黑骡1100元,二红骡900元,小青骡800元......”
纪永贵一句一顿地念着,社员们都静静地奓开耳朵听着。国庆对这些牲口也非常熟悉,根据他以前跟上老贫协满财老汉赶集时,在牲口集市上掌握的行情,他清楚地知道,今天公布的这些标的都低得不能再低了,政治队长陈宝兴在他旁边悄悄地说:“我们估价就是要低一些,一来是处理给自己的社员,不需要抠得那么紧,二来这几天社员们的心早就不在肚子里了,还是尽快把这些吃货处理掉,少操多少心啊!”
社员们听完了纪永贵公布的标的,都觉得很便宜。所以,立刻引起一阵议论。再说,对那些他们成天使唤的牛驴骡马,大家谁不熟悉?对于每一头牲口的活路赖好和脾性都了如指掌。张成娃再一次说道:“大家考虑一下,就可以投标了。大家一定要考虑好,投了就要算数,定标以后,不能反悔。”
张成娃的话刚一落地,就听张欢喜叫道:“我投大黑骡,出1150元。”
老贫协张满财老汉立刻叫道:“我出1200元。”
张欢喜又叫道:“我出1250元!”
老贫协张满财老汉听了犹豫了一下。这时王辛牛突然叫了一声:“干脆,我出1350元。”一下就高出了100元,大伙看出来王辛牛是实心要投到手,所以就没人再与他争了。
张成娃又连续叫了几次,见到再没人搭话后,便大声喊道:“王辛牛夺标了,大黑骡1350元。”
大家立刻嘤嘤嗡嗡地议论起来,张满财老汉悄悄地对身旁的儿子说:“辛牛投得值!”
对牲口的投标进行的很快,不到平日睡觉时间,会就散了,队里的20头大小公母牛,两头草驴一匹马驹和一匹母马还有三匹骡子都处理完毕,一共才投了17000多元,投到牲口的人家,都是历年的存款户,就等着明天到纪永贵跟前办个转账手续就完了,然后就可以把牲口牵回到自家的槽上了。国庆跟着大伙走出充满一股烟味的窑洞时,外面的空气异常清新,可是不知什么原因,心里有一种憋屈和深深的失落感。
当天晚上,回到家里,国庆坐在母亲的炕头,向父母亲及全家人详细汇报了牲口投标的情况,他的脸上不免显露出一种难堪的表情,父亲劝他说:“不要紧,咱啥也不要,就那点地,咋样都好说,到农忙时,咱就请人帮忙,或花钱雇人都行,你就在单位好好干你的工作,不要为家里的事情分心。”
李贞说:“爸,你也不要熬煎,我爸在李家庄当了多年队长,种地这一套,他比谁都熟,我还有两个弟弟在村里,他们肯定要喂牲口,到时候,他们会帮忙的。”
“你爸有腿疼的老毛病,他能把他的地种了就够受了,咱可不能依赖他呀!不着急,看情况,到时候再说吧。”
第二天早上,国庆一大早就骑着车子返回了干校,至于队里的财产家具最后都处理的如何?村里的生产责任制搞成了什么样子,国庆不再去打听了,他相信毛主席说过的那句话:我们应该相信群众,我们应该相信党。
农业银行龙城干部学校第一期的培训共三个月时间,到十一月底才结束。等把全体学员高高兴兴地送走以后,郭校长便开了一次全体职工会议,组织学校的领导、教员们对第一期的培训进行了一番认真的总结,各科室还评出了模范,有教员、炊事员、司机,钟国庆也算一个,虽然只发了一张奖状,但他仍然显得很高兴。
十二月初,时令已经进入“大雪”节气,天气已经明显的冷了,大家都穿上了厚厚的棉衣。员工们的宿舍里已经生着了炉火。教员们正在根据省行下达的第二期培训任务,抓紧备课。这时候,广大农村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此时,大部分村里已经推行了农业生产承包责任制,生产队的土地,牲口,农具等等生产资料已经全部分给了一家一户的社员,生产队什么东西都没有了,也不存在经营核算了,尽管每个生产队还保留了队长和会计,但除了收取一些承包费、计划生育罚款和处理原来队里遗留的一些林木收入等杂事以外,基本没有什么正经事情。农业银行和信用社从前的存款、贷款对象早已不是生产队这些集体单位了,而成了社员们一家一户了。这时,再继续给学员们讲解“生产队会计”知识,已没多大意义,所以,第二期的“农村信贷”培训班,在培训课目中却取消了“农村生产队会计”课。就在这时,原来负责讲“计划统计”课的谢振荣老师接到通知,过了春节就要到河南郑州参加全国农行干校师资班的学习,谢老师原讲的课程就由钟国庆承担起来。
银行的“计划统计”工作,国庆以前干过,这门课在济南学习班时,也培训过。但要按照上边统一确定的教科书,要在课堂上给全省的学员们系统地讲解,却还是第一次。因此,国庆赶紧找到谢老师,向他请教,索要参考资料。谢老师要比钟国庆的年龄大十几岁,他很随和很慷慨,不仅把教科书、参考资料都交给国庆,还把自己讲课用的讲义也给了他,说:“钟老师,我写的比较乱,你需要再加工整理一下,有用的地方,你参考,不妥当的提法、说法,你可以改正过来。”
钟国庆感谢过谢老师以后,就翻开教科书和参考资料,认真地准备起来,他决定把谢老师的讲义当做参考,必须按照自己的思路,将其中一些比较晦涩难懂的理论问题,用尽量直白的语言,深入浅出的讲给学员们,让他们好理解,好记忆,好操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