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是1985年8月回到龙城县农行那幢四年前曾经生活和工作过、现已显得颓废衰败的三层小楼的,见到那些曾朝夕相处的老领导和同事们时,他的心情异常激动。既有久别重逢的喜悦和兴奋,也有追忆往事的豪迈与艰辛。四年前的一切,虽然早已是昨日黄花,面目全非了,但老领导和同事们依然是那么亲切和热情。老行长尚福宽因为患脑血栓,失去工作能力已经病退了。在他病退以后的这三年多时间里,这座三层小楼上竟像走马灯似地连续换了三任行长。第三任行长刚调来还不到半年时间。
目前,龙城县农业银行的领导班子共有五个人。调来才半年多时间的行长郭忠全,除了主持全面工作以外,还分管着支行的人事工作;二把手,名叫张发,是分管信贷和存款的副行长;三把手,就是国庆在社队财务股的老搭档吴润生,是分管会计、计划和保卫工作的副行长,钟国庆便是第四把手了,国庆暂时还没有具体工作,姜振华主任是支行党支部的组织委员,算是第五把手,除担任办公室主任外,还分管纪检工作。
行长郭忠全,刚满四十五岁,中等个头,国字脸,浓眉大眼,性情随和。郭行长是邻近的禹王县人,调来之前是禹王县农行的副行长。高中毕业以后,经人介绍在禹王县城关镇信用社当了个信贷员,不久被县人民银行看中,被调入县人民银行,在办公室专门写材料。很快被提拔为办公室的副主任、主任,农行恢复成立后,又被提拔为禹王县农行的副行长。妻子是禹王县城关镇小学的教员,一男一女两个孩子,都随着妻子在学校读书。
国庆与郭忠全相见的第一面,就有一种与其他人不一样的地方。他们俩见了面,虽然只有简单的几句寒暄话,竟让国庆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就像忽然见到了分别了多年的亲兄弟一般。当天晚上,他们俩在国庆的宿舍兼办公室里边喝茶,边聊天,你一句我一句聊了半夜,无拘无束地谈了他们各自的过去,谈了各自所了解的有关龙城农行的一切情况。国庆从历史角度谈了龙城农行从龙城人行分设出来的详尽过程,并重点介绍了支行部分老同志的脾气、秉性和优缺点;郭忠全则向国庆介绍了他调到龙城近半年以来在龙城农行所经历的一切。由于行里一把手的频繁变动,造成了全行干部员工的人心浮动、工作秩序混乱及接连出现这样那样的矛盾和问题,支行的各项业务指标也不容乐观。尽管郭行长到任后已经采取了一些措施,但这种混乱、被动的局面并没有得到有效地遏制。
在这个夜深人静的夜晚,在他俩推心置腹地交谈中,国庆真真切切地感到,郭行长目前正处于非常困难的境地。从他谈到目前的困难和问题时,他那愁眉不展的面容上,能看出他内心的焦滤与窘迫。从他那殷切地盯着自己的眼神里,国庆能看得出,郭行长正热切地盼望着他这个新来的副行长能给他以鼎力支持和帮助,期盼着两人能同舟共济,共渡难关。对于郭行长对自己的看重和期待,国庆心里很感动。并且顿然觉得周身有一种强烈地冲动,似乎自己年轻的躯体里,本来就存在着那种江湖好汉为了朋友的生死,而甘愿两肋插刀的侠肝义胆和那种誓与朋友同生死共患难的壮烈豪情。那晚,在他们分别时,国庆怀着激动的心情,郑重其事地向郭行长表明了自己的态度:“郭行长,你就按照你的思路,放开手干吧,你尽管放心,我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支持你,不遗余力地配合你,绝不会让你失望!”
虽然这天晚上睡得很迟,但次日清晨,窗外杨树枝上那“喳、喳、喳”的麻雀的叫声还是将国庆早早吵醒了。他匆匆洗漱完毕,来到院子里伸伸胳膊,踢踢腿,舒展舒展筋骨。这时他看见,郭行长的窗户和房门已经敞开了,国庆悄悄走近他办公室的门口,郭行长正俯身在办公桌上,手持一支红毛笔在批改什么东西。国庆没有吭气,踮着脚尖来到他的身后,屏心静气地看他在干什么,唉吆!他竟然是那样一副认真的神情,正在批阅一张张毛笔大楷字,只见他左手拿着一张正方形的写满了毛笔字的白麻纸,右手举着红笔在那些排列得整整齐齐的十六个歪歪扭扭有些稚气的毛笔字中一个一个认真地挑选,在写得比较好的毛笔字的右上方画上一个红色的圆圈,他一张一张批阅得飞快。嗨!这哪里是一个银行行长的工作?这完全是一个小学教员正在给初小三四年级的学生在批阅仿字作业啊!国庆明白了郭行长的一片良苦用心,因为国庆早就领教了刚进行的这批新员工的文化素质,不止一次的看到过他们写的那些像狗腿一样的猫爪爪字,看来郭行长正在让这些年轻人补上这一课。唉!
这时,郭行长发现国庆在背后悄悄地看他,便不好意思地说:“你看咱们这些年轻人写的字,再不让他们练一练,怎么当着顾客的面,给人家办公啊!你没有看见,有些人写的那几个猫爪爪字简直像柴火棍棍,让人家顾客看了,丢人哩!”
“哼!我在干校就见过的,有些学员考试时答得卷子,歪歪扭扭,还不如咱们这些人哩!若再不抓紧提高这批人的素质,如何适应我们的工作呀!”国庆附和道。
郭行长说着,放下手里已画了红圈的大字纸,又拿起各个业务股室送来的报表,举到国庆的面前,指点着那些令人堪忧的数字,感慨地说:“你看看,你看看,这些早已逾期的贷款一直收不回来,存款任务也完成不了,但一笔笔贷款申请却接连不断地报上来!”说着他话锋一转,说:“还有叫人头疼的事哩!”他说着拉开抽屉,取出一张银行票据和一封信件,向国庆谈了几桩令人吃惊且气破人肚子的事情。
第一桩是关于新城营业所主任张百顺的事。
有一天郭行长到新城营业所检查工作,发现那里的逾期贷款收回得太差,便问具体原因,当时张百顺振振有词地说:“那还用说,贷户没钱呗!”
郭行长顺手翻了翻往来存款账簿,发现有几户企业的账上有大额存款,便问他:“这几个企业不欠咱们贷款吗?”
“欠着哩,可人家说不能还款,马上还要进原料哩!”
郭行长一听就来了气,厉声质问张百顺:“看来你们这里的贷款永远收不回来了!账上没钱的是没有能力还款,账上有钱的说还要用,那要你们这些人坐在这里干啥?不搞存款,不收贷款,放放贷款就完事了?”
郭行长发火以后,张百顺倒是让会计员从企业存款中收回了几十万元逾期贷款,但从此他的工作却变得更加消极,他就像装在机器上一个上了锈的齿轮,拨一拨,转一转,你不拨他就不转,干脆坐在办公室里面,看报纸喝茶。如果有人找他贷款,他就把这些人打发到支行来找郭行长。营业所有个屁大的事也不厌其烦地前来“请示”:“郭行长,你说这事怎么办?”明显的是给行长出难题。郭行长也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应必须采取果断措施,从根子上治理。但选什么时机、用什么办法呢?却一时还拿不定主意。
第二桩是一张假汇票的事。一天,河南省郑州市的一家百货公司来人找到龙城农行,见了郭行长,顺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银行信汇的第一联票据,说是龙城县的一家百货公司凭这张汇票骗走了他们公司十万元服装、百货。郭行长接过那张票据,发现票据上赫然盖着新城营业所蓝色的三角章子,说明这张信汇是我们新城营业所经办的。但那个三角章是真是假,这张票据的真实情况究竟怎样?需要查清以后才能答复对方。所以,他只好将那张票据复印了一份,将原件退给人家,说:我们先查一查,很快给你答复。但时间又过去十几天了,他根本就没时间去查,事情的真相仍没有一点眉目。河南人等不及了,来电话说,农行再不给解决,就只好向法院起诉了。
第三桩事是在国庆来龙城报到的前几天才冒出的一桩新案子。龙城农行柏子山营业所出纳员田勇偷偷以营业所名义给他的一个朋友担保做一宗生意,让外地一个客户从县交电公司拉走了价值三十万元的化工原料。但外地这家客户却是一个骗子,将那批货拉走以后,便从此杳无音信,田勇这位朋友没有能力按原约定还清县交电公司的货款。交电公司没法,便派人拿着盖有农行营业所公章的担保书找到县农行。郭行长仔细看了担保书,那担保书上的红色大印确系柏子山营业所的对外办公印鉴。看来,如不及时解决这三十万元货款,又是一场必输无疑的官司。
…………
国庆没等郭行长再说下去,就果断地说:“郭行长,看来这些事情不能再拖了,咱们应该立即研究怎么处理这些问题!”
“我想你才来,还没有介入具体业务,是否咱们俩先把这几件事抓一抓,等把这几事情捋顺了再说?”
“行!你在行里坐阵,我具体去办,咱们一个一个解决,你若发现我办得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请及时指点。”
当天中午,龙城县农行召开行务会议,专题研究了当前存在的困难和几个比较棘手的问题,决定在全行开展一场行风行规的整顿活动。成立了一个整顿工作领导组,郭行长任组长,钟国庆任副组长,负责纪检工作的办公室主任姜振华与其他两个副行长为组员,他们除抓好自己分管的工作外,积极配合搞好全行的整顿工作。
钟国庆昨天来龙城县农行报到后,还没来得及和老领导好好说几句话。所以散会后,国庆来到姜振华主任办公室。四年不见,姜主任明显老了,银色的短发染白了双鬓,脸上的皱纹也增添了不少,但他依然是那样开朗、和蔼、热情。
国庆刚一走进姜主任房间,姜主任就立即站起来,要给国庆搬椅子,国庆赶紧走过去,将姜主任按在椅子上,满脸通红地笑着说:“姜主任,你快坐下,今后你对我不能这样客气。你应该还像过去那样,该批评就批评,有什么事就直截了当地说!以前是你帮着我一步一步成长起来的。今后你还得继续支持我!”
听了钟国庆的一席话,姜主任直点头,他欣慰地笑了笑,点着头说:“国庆我当然会支持你的,你就放开手,好好干吧!”
“郭行长昨天和我谈了半夜,看来支行目前困难不少,他又是个外县人,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咱们可一定要帮帮他,你看应该从哪里下手?”国庆诚恳地问。
“郭行长是个好小伙,他刚来,心里很着急。但目前支行真正出力支持他工作的人少,看笑话的人多,都不愿得罪人。下边的主任也是看人下菜碟,故意给他出难题,现在该杀杀这些歪风邪气了。要搞好这次整顿,必须实打实地干,不能怕得罪人。”姜主任一句一顿地说道。说完盯着国庆看了一眼。
国庆默默点了点头,从自己的上衣口袋里掏出一盒好烟,递给姜主任一支,给他点上火才坐了下来。国庆本来不吸烟,还是在去垣南地区峪口县农行搞整顿染上了烟瘾,昨天前来报到时特意买了一盒“恒大”牌香烟。他知道过去支行的几个老股长都爱吸烟。
姜主任猛然用力吸了一口烟,有些犹豫的给国庆谈了一件事,他说:“还有一件事,把郭行长搞得很难堪。郭行长调来不久的一天,吃过晚饭以后,他觉得没啥要紧事,便带着信贷股的副股长古振岗坐车来到全县信贷业务量最大的南店营业所,想凑晚上比较清闲的空儿,和营业主任聊聊,搞一些调查研究。可是找了半天却找不见营业所的李克主任,这时有个年轻的业务员说:“李主任的女儿在公社修造厂当出纳,他肯定是去那里了,我给他打个电话,让他赶紧回来。”
电话打过半个小时以后,还不见李主任回来,古振岗有些着急,便让那个业务员给李克主任再打一个电话,但李克主任在电话上说:“我女儿给我熬米汤还没熬好,等我喝了米汤再回去。”
他们坐下来,又耐心地等了半个钟头,李克主任还没有回来。郭行长看了看手表,已经晚上9点半了,便说:“算了吧,古股长咱们回!”
国庆听了姜主任的话,立即蹙起眉头,有些不解地说:“嗨,李主任怎么能这样?我觉得李主任这人还挺随和嘛!他这是怎么了?啧啧啧。”
国庆有几分不解地 摇了摇头,也点了一支香烟,与姜主任聊起这几年分别后的情况。问他生活上有什么困难需要帮忙解决,并询问了以前那些老同志的近况,当听说尚行长、郝副行长已经退休,现在家里休息;他过去的顶头上司宁股长因为原来的社队财务管理股已经撤销,宁股长已经到信用联社协助联社的同志搞好信用社的管理工作,他决定下午一定要抽时间去看看他们。
离开姜主任办公室时,他要姜主任给他物色一个老实、可靠又有眼色的年轻人,为行里整顿的事跟他跑几天,姜主任不假思索地说:“有一个人,才从部队上转业下来,现在支行搞保卫,是个党员,我看是个好人手。你不妨先试一试,不行再说。”
“行吧,就是他了!我还能不相信你的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