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上午,参与信贷资产调查的人们像一条长龙,浩浩荡荡地开进了龙城县农业银行。
从上面来的调查组虽然只有三个人,但为了配合他们的调查,又从黄龙地区人民银行和龙城县人民银行抽调出三十余人,黄龙地区农业银行也抽出八九个人一起协助人家的工作。这支有五十多人组成的调查大军,一下子坐满了龙城农行的会议室。
调查组的组长是H省香江市人民银行的行长,叫做朱梦谦,五十五六岁年纪,高大魁梧的身材,浓眉大眼,很有几分威严。他努力摆出一副“钦差大员”的派头,沉着脸,正襟危坐,目光冷峻。国庆只瞅了他一眼,就发现了他脸上那种凛冽的杀气。两名组员比较年轻,也比较面善。他们沉默寡言,只知道按照指令工作。一名是该行稽核科的科长,一名是该行会计科的科员。调查组的副组长,黄龙地区人行的副行长郑仁斌,他满脸堆笑,说话办事相当圆滑。
调查组副组长郑仁斌副行长首先发言,他讲明了国务院关于此次进行信贷资产进行调查的重要意义及参与调查人员应遵守的纪律。然后他让钟国庆想参与调查人员介绍龙城支行目前贷款的状况。接着,国庆便向人们汇报了龙城县农行目前信贷资产的现状、结构和各种贷款所占比例;介绍汇报了他们在清理多年来因各种原因形成的不良资产时所采取的得力措施及目前的情况,汇报了龙城农行信贷资产质量近年来在全黄龙地区一直名列前茅的情况。特别汇报了今年以来,由于宏达公司贷款的特殊原因而发生逾期,使龙城县农行的逾期贷款一下就增加了一亿二千万元,占全行总贷款的百分之五十,使不良信贷资产的比例达到了74%。说到这里,他再三向大家解释,新增加的这一亿二千万逾期贷款虽然从时间上看属于不良贷款,但月月按时结息,只是农行本身的贷款管理方式的问题,才造成了这个虚假的现象,并不能真正反映龙城农行信贷资产的真实状况。
在场的人们听了钟国庆的汇报和解释,纷纷点头。但调查组的朱梦谦组长听到这里,嘴角闪过一丝冷笑,带着讥讽的口吻说:“哼哼!但愿如此!”
国庆汇报以后,调查组就按照他们的分工,立即开始工作。龙城农行办公大楼里立刻热闹了起来,小会议室、各个行长的办公室、几个较大的股室办公室都腾了出来,给调查组提供查账的地方。调查组的人们也显得很忙碌,他们有的翻账本,有的看报表,有的在翻借据、查阅信贷档案。他们需要什么资料、文件,龙城支行的有关人员,便一路小跑着去拿来,恭恭敬敬地站在他们面前。
与此同时,朱梦谦带着调查组的几个主要领导成员去宏达公司调查。在宏达公司。他们既查看了公司的账目报表,也到农行的宏达办事处查看了宏达公司和农行的资金往来。经过实地察看和计算分析,他们觉得宏达公司生产正常,资金周转也很规范。虽然宏达公司在农行的一亿二千万元贷款逾期一年以上,但这些贷款却按月结息,并没有什么风险。离开宏达钢铁公司,他们又走访了龙城县的工商银行,工行的贷款管理办法正像国庆所汇报的那样,对宏达公司的二亿四千万贷款实行的是定额流动资金管理办法,工商银行县支行根据省行给宏达公司核定的贷款额度,可以自主决定发放和收回,所以不存在一分钱逾期。农行发放给宏达公司的一亿二千万贷款之所以发生逾期,确实与贷款的管理办法有关系。
朱梦谦一行走访工行回来后,调查组的副组长、地区人行郑仁斌副行长悄悄地对国庆说:“你们省农行领导知道调查组来吗?他们应该来看看。”
国庆听了郑副行长的话,马上就掏出手机,准备给省农行主管信贷的李慎副行长打电话。可是,这时马立生立刻拦住了他,说:“我已经给李行长打过电话,他这几天有要紧事情,暂时来不了。只要能来的话,一两天就过来了。你就不要再打了。”
听了马立生的话,钟国庆信以为真,便放下手机,没有再打。既然马立生行长说出了这样的话,国庆还怎么能不听他顶头上司的呢?但是,不知道李慎副行长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调查组在龙城农行调查了六七天时间,直到调查组离开,省农行的李慎副行长包括主管信贷的处长或干事,始终没有任何一个人来过。
这天中午,调查组的同志们都等在县招待所的餐厅里,准备吃午饭。可是唯独不见调查组长朱梦谦,钟国庆赶忙去找,刚出了餐厅的门,就发现朱梦谦正独自一人在县招待所餐厅门口踱着步子,像在思考问题,又像在等待什么人。见到国庆出来,他那两天来一直保持着一副严肃表情的脸上忽然出现了难得的笑容,并且表现出几分温情和关切,他问:“钟行长,今年多大了?”
“四十九岁了,朱行长。”国庆有些拘谨地答道。
“正是干事业的年龄,应再好好干几年,还有进步的机会。”接着,他的话锋一转说:“对这次调查,你是怎么看的?”
“我觉得没有啥,你们是为了完成上面给的任务而来的,完全是一项例行的工作,咱们龙城的信贷资产质量在全区也算是好的,虽然当年新增的不良贷款较多,但那也不是真实情况,等你们查完了咱们再说吧!”
“嗯——!小钟,你这个认识就不对了,你们的逾期贷款当年一下就增加了五十个百分点,这就很不正常嘛?你说那不是真实情况,但帐面上明明反映出来了了嘛?你说那是管理办法问题,可至今你们省行还没有认可嘛!不过,对于这件事情,看怎么说,有些事情,说大就大,说小就小,等看看再定吧,不过,我告诉你,你本人一定要重视这个问题呀,马虎了会吃亏的!”说着他盯了国庆一眼,看到国庆迷惑不解的神情,立刻接着说:“我最近要去美国考察,不能等到调查结束了,准备直接从这里动身去北京集中,一两天就要走了。对于这次调查,你好好考虑一下,还有什么要对我说明的,最迟在明天晚上七点以前见我。我住的地方,你知道吧?”
“知道嘛!不是你一个人住在二楼那个大套间吗?”
“是,不错。”说完这话,他就径直进了餐厅。
听了朱梦谦的话,国庆有些莫名其妙,但是对他这副和善的态度还是有几分感激。在整个午饭期间,国庆一直在回味着朱梦谦的话,费力地猜测着他的话外之音。国庆越想越觉得这件事些怪异,朱梦谦为什么要等在餐厅外面,不进入餐厅吃饭?是专门等我去找他吗?见了面,就直截了当的说了那一段话,好像是提前有准备似的。但他说这话什么意思?他为什么要告诉我他最近正在准备就要去美国考察的消息?还让我明天晚上七点以前去见他,那就是说明天晚上七点以后他还有其他事情。可是,要给调查组解释、说明情况的话都已经给朱梦谦、郑仁斌两位领导都说了不止一次了,还有什么要说的?
当天晚上宏达公司的老板赵大龙急急忙忙来到国庆家里,问:“听说,宏达公司的一亿二千万贷款给你们带来了麻烦?”
“是,但那与你们公司没有什么关系,那是我们银行内部的事儿,你就不要管了。”国庆说着,便向赵大龙谈了午饭前朱梦谦与自己的谈话。
赵大龙一听就说:“那还等啥哩?这明显就是给你亮耳朵嘛?说他要去美国,正在做准备工作,给你提出了哪些问题以后,又说,还有什么要说明的话,就去找他。这不是明摆着要你去见他吗!我公司有一个大股东就是他们H省的,我经常到H省去办事,与那里的人打了好几年交道了,H省的社会风气坏得很,可腐败哩!确确实实是认钱不认人。我这里有两千美元,你赶紧去送给人家,我看起码没有坏处。”说着,赵大龙拿出一个薄薄的信封。
国庆一把按住赵大龙的手,说:“赵老板,你不要这样,不要说咱们没有问题,就是有问题,我也不会去干这样的事。两千美元,就是一万七千元人民币,还不够上行贿了?”
“那算个啥嘛?我听说人家来的目的就是要来抓典型,咱可不能往人家的枪口上撞。该忍的时候就得忍,我看这些人这么兴师动众的,手里握着尚方宝剑,千万不能与人家硬来呀!”赵大龙推心置腹地说。
“赵老板,咱的工作咱知道,咱又没干下任何犯法的事情,就是国务院总理和公安部部长来,还能把我怎么样?顶多他们把我这个行长撤了,我早就不想干了,想推还推不掉呢!你说,他们还能怎样?就让他们好好查,看他们能查下我有什么问题?”
赵大龙知道国庆一向很固执,他是怕国庆这样下去会吃亏,便进一步建议道:“钟行长,咱还是考虑多一些,人家现在既然查咱们问题,并且给你说出了这样的话,咱还是息事宁人的好,得罪了人家不值得,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国庆明白赵老板的一番好意,便说:“你说得不错,现在许多事情就是这样,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说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不过你放心,我也不会故意去惹恼他,只是他想向我索贿的话,他看错人了,我不会去干那样的事情。”
国庆真是铁了心,当晚没去,直到第二天晚上七点钟以前,他也没有去见朱梦谦这个掌握着自己命运的钦差大臣,更没有靠不正当的手段去安抚安抚这位从遥远的H省来的不速之客。
晚饭以后,朱梦谦一个人坐在客厅里看电视,眼看就七点钟了,但仍不见钟国庆的影子。他不时地瞅一瞅房门,心里有些烦躁。这时他忽然想起在临河地区的事,不由自主地将在翼乡县农行遇到的情况和龙城农行的情况做了比较,他真有些想不通,难道这个钟国庆的脑袋真的这样不开化,不懂事,真的不怕查他?怎么会睁着眼睛,拿脑壳往石头上撞?直到快八点钟了,还不见国庆的影子,他恶狠狠地关了电视,点了一支烟,等待着参加会议的人们到来。
八点整,调查组的主要成员,包括组长、副组长,两个组员,还有黄龙地区人行的金管科科长、龙城县人行的贾行长等,都已聚集在朱梦谦房间的客厅里,等候开会,研究下一步的调查工作。因为明天调查组组长朱梦谦就要赶往咸阳机场,在那里乘飞机直接到北京,再去美国。而下一步的调查工作如何进行?今晚必须定出个调调。
朱梦谦首先发言,他说:1、为了顺利完成这次调查任务,要求参会人员一定要对会议内容严格保密。2、龙城农行的信贷管理混乱,信贷资产质量低下,不良贷款占比达到百分之七十四,建议将其作为一个反面典型上报国务院。该行行长钟国庆对此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必须给以严厉处分。3、从次日开始,所有参与调查的人员就要围绕这个指导思想,抓紧时间,填写调查报表,收集、汇总有关材料,争取尽快圆满完成这次的调查任务。
其他参会人员面面相觑,没有一个人发表不同意见,朱组长的话就成了决议,大家表示坚决执行。
次日上午,黄龙农行派了一辆中型面包车去咸阳机场给朱组长送行,黄龙地区农行主管信贷的郎副行长和地区人行的郑副行长等都去送朱组长去了。在候机室里,朱梦谦仍然念念不忘龙城支行的行长钟国庆,他对前去送行的人、农两行的两位副行长说:“我走了,你们一定要继续深入地查一查,不仅要查他们行里的贷款质量问题,还应该查一查钟国庆以贷谋私、收受贿赂问题。我就不信,宏达公司那么大的私人企业,贷了那么多贷款,还能不给农行行长行贿?”黄龙地区农行的郎副行长听了这话,立即吃了一惊。心里想,你朱梦谦从千里之外来到龙城,凭什么无端地猜疑一个并不熟悉的干部?到龙城仅仅三天时间,为什么对钟国庆产生了那么大成见?这究竟是为什么?
朱梦谦带着对钟国庆的一肚子怨气走了,留下来的人们仍然按照朱梦谦已定好的调子,加紧步伐进行调查。他们按照各营业所提供的贷款借据和合同,复印了足有半寸厚的表格,将把这些作为证据向上边汇报。
在查账查借据的同时,香江地区人行的稽核科长和黄龙地区人行的金管科长提出要找龙城农行几个干部个别谈话,征求龙城农行的员工对行里信贷管理工作和对行长钟国庆的意见。虽然国庆仍然是行里的一把手,但他们却避开钟国庆,找到副行长高权发,要他从全行干部中间抽出三名代表,与他们个别谈话,征求意见。叫人没有想到的是,高权发不知是出于什么目的,在全行一百多个干部员工中瞅中了三个人,一个是对国庆怀有十足的醋意和憎恨的人事股副股长蒋雅芝,一个是用假存单抵押贷款,被国庆撤了营业所主任职务的王生意,还有一个是他自己的跟屁虫、支行新提拔起来的副行长张新思。至于这几个人都给人家谈了些什么,国庆当然一无所知。只是,令钟国庆吃惊的是,在走廊里他听人民银行一个参加谈话的股长悄悄问他:“蒋雅芝就不懂信贷吧?”
国庆答道:“懂呀,她原来就是信贷股的干事呀!”
“哦,那怎么她说:在你们行从来没有使用过借款合同呀?”
国庆听了生气地说:“放屁,没有借款合同,怎么贷款呀?那借据不就是借款合同吗?”
人行那位参与谈话的股长不置可否的摇了摇头。
那些参与调查的工作人员,坐在会议室里,手里拿着一张张复印好的借据正在忙碌着。根据调查提纲上的认定标准,他们一笔一笔地当场给以认定:某一笔贷款属于正常、逾期,某一笔贷款属于呆滞还是呆账。他们并不去问该笔贷款的具体情况,也不去调查这些逾期、呆滞还是呆账贷款形成的具体原因,尽管主管贷款的信贷员就坐在他们面前,但他们并不去采纳信贷员的意见,更不会去听他们的解释。
从表面上看,调查组确实做了大量的工作,仅复印的贷款借据就有一寸多厚,一大本子。根据这些复印的借据,又填了调查登记表。填完调查登记表后,他们就离开龙城农行,撤走了。
几天后,国庆接到通知,要他到黄龙地区人民银行,调查组要与他谈话。国庆二话没说,就和司机小赵赶到地区人行,见到郑仁斌副行长和那两个组员,那个稽核科长的年龄稍大些,面对即将受到严厉处分的钟国庆却还在言不由衷地说些宽慰的话:“钟行长,你不要有什么压力。目前全国各地到处都是一样,大部分银行的资产质量都不高,不管谁来调查,也不能把你怎么样!”
那个会计科的科员已经在他的笔记本电脑上打完了调查报告,他用鼠标飞快地在屏幕上翻到报告最后几页,指着报告总结和定性的部分让国庆过目,他翻得飞快,像电视屏幕上的快镜头一样,国庆根本看不清他究竟写了些什么。确切地说,人家根本就没有存心让国庆看,仅仅是做做样子罢了,似乎他此时面对的不是一个县级支行的行长,而是像文革时期那些被批斗的走资派,或者是一个已被定罪的人犯那样。国庆也完全明白了他们在蔑视自己、愚弄自己,一股怒火从胸中升起,但他尽量克制着自己,不想与这些人发生毫无意义的正面冲突。他等不及那个稽核员翻完他的报告,就问他:“你不是要我签字吗?在哪儿签?”
可怜的科员自知理亏,连抬起头看国庆一眼的勇气也没有,拿出一份空白表格,低着头递给国庆,国庆也不问三七二十一,就拿起钢笔,在被询问人的地方,沙沙签上了自己的名字。由于用力过猛,钢笔尖把那印着表格的白纸都戳透了。签完字,他头也不回的走出了房间,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