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的端午节,总是处于村里老百姓收割小麦最忙的时候。这时候的天气已经变得炎热焦躁起来。这天,吃过五月端午节早饭后,国庆正坐在客厅里看报纸,母亲从她的卧室里走出来,坐在国庆跟前,试探着说:“国娃,你和贞娃两个都不上班了,咱们还不如带上孩子们回咱村里去住,咱那窑洞里冬暖夏凉,为啥要住在这里受热?”
母亲知道,她要说离开城里回村里去住,国庆根本不会答应的,所以她便干脆拉上国庆一起回村里去。国庆想想也是,村子里空气新鲜,家里的窑洞冬暖夏凉,当然要比城里舒适得多,村子里也清净,没有城里这么多人来来往往的烦扰,便凑吃饭的时候与大家商量了一下。父亲没什么意见,李贞觉得她和国庆都不上班了,还继续住在城里干什么?既然两个老人都愿意回去,便说:“行吧!妈,咱可以回去试一试,起码在村里度过这个炎热的夏天再说。孩子们还要上班,就让他们继续住在下边。”
当天下午,国庆和李贞俩先回到村里,将家里的住处和厨房好好收拾打扫了一番,第二天便和父母及外孙、孙女一起回到了老家青松岭村的土窑洞里居住。
家里的环境还真不错,宽广的院子里一片宁静,不像城里那么嘈杂,国庆感到心情也不错。吃过午饭以后,国庆就坐不住了,他给家里说了一声,就领着两个孩子,出了大门,他急着要去看看多年来没在一起聊过天的乡亲和朋友们。
先到谁家去呢?他犹豫了。昔日朋友和亲人们的笑脸一个一个在他面前闪过,他心里清楚有几个人已经走了,永远也回不来了。二队的政治队长张秦忠老汉走的最早,是因脑溢血走的,那年夏天的一天晌午,秦钟老汉扛着锄头与一群社员说着笑着从地里锄玉茭回来,当他刚走到大槐树下时,突然摔倒在地,不省人事。与他相跟的小伙子们不敢迟疑,立刻绑了一个担架,一路小跑着把他送进龙城县人民医院,但没有等办理完住院手续,就又被抬回来了,医生说,老人患的是脑溢血,已经走了。老汉那年正月刚过了八十大寿,他去世的消息传开,村里的大小人都很悲伤,他出殡的那天,全村三个队的社员们都来为他送葬,声势浩大,气氛隆重;钟国庆的好朋友、大队党支部书记文旭升也在去年秋天因患肝癌去世了,那时候,国庆正在躺在北京医院的重症监护室里,处于生死未卜的时刻。等他从北京赶回时,文旭升的追悼会早就开过了。文旭升的病来得突然,发展很快,从发现到确诊再到去世不到20天时间。其实他老婆说他早就得了乙型肝炎,那年村里打第一眼深井时,他就觉得肝区疼痛,但他一直硬顶着,不让给人说。村里人给他送葬时,像埋葬自家亲人一样,搞得很隆重,连公社的领导和县上曾在村里下过乡的干部都来了。文旭升去世时才49岁,正是干事业的年龄,可他英年早逝,村里的人们都很惋惜,纷纷念诵着他的好处;国庆的忘年交、当年二队的队长陈宝兴也因患了肺癌,这几天正住在县医院里,前几天,国庆特意去看过他,他已经知道他得的是什么病,也知道目前是在等时候,所以舍不得在医院里白花钱,吵着要回家去。但孩子们不想让他回家硬受罪,还是让他住在医院里,即使是打针输液、打止疼针也方便一些。国庆看到他羸弱的样子,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样,擦也擦不干净。但陈宝兴却说:“哭什么?看来你还没把这人这一辈子看透,人都要走这条路,我今年都八十了,不走还要等到什么时候?”他从枕头边拿出他从来就没有买过的“芙蓉王”香烟,抽出一支,递到国庆面前,国庆直摇头说:“宝兴哥,我早就不抽了,你病成这样,也不要抽了!”
“有什么不敢?我知道,我这病就是从这烟上得的,抽了一辈子了,现在抽不抽对我这病已经没有多大的关系了,只是早走迟走的事。”
他女儿吧嗒一声,用打火机打着了火,边给他点烟,边说:“叔,你就让他抽吧!他爱怎么就怎么。”说着眼泪已经流到下巴上。国庆看到他吸烟的样子,马上就想起他在生产队时吸着那一毛四分钱一盒的“绿叶烟”时那种香喷喷的样子。
正当国庆站在自家门口的巷道里犹豫的当儿,他想起了姨夫、原先和文旭升搭班子的大队主任尚文忠。所以,他带着两个孩子来到姨夫家里。走进他家的场门时,他们一家人刚刚吃过早饭。姨夫正在站在一辆大马力的拖拉机旁边,看着表弟在整修机器。姨夫也已经八十多岁了,老态龙钟,步履蹒跚,看见国庆到来,便问道:“怎么今天有空回来转转?”
国庆便把他已经离开工作岗位,回家休息的事说了,姨夫听了很高兴,说:“这下好了,干了几十年了,也该好好歇歇了。”
手里拿着一个大扳手的表弟告诉他:“大哥,惠萍(表弟的女儿)现在仍然在宏达公司财务处上班,人家穆经理很看重她,说她老实可靠,让她专门跑银行,搞结算。”
国庆听了,笑着点了点头,说:“人家那公司怪正规的,你让她不要计较得失,只要她埋头干工作,是会得到重用的。”接着他又问道:“你买这拖拉机,靠谁开?”
“还不是你小胖开?我也能开两下,忙的时候,我可以帮帮他,现在村里没有人喂牲口了,深耕、播种、收割都全靠这东西,除了这台主车,其他一整套机器咱都买全了,一共花了不到20万,已经干了两年,现在把贷款都还完了。”
姨夫仍然是笑呵呵一脸和善的样子,说:“说起来,现在的政策也好,土地都分到一家一户了,就像1947年大运动那年一样,农民有了土地,干劲可大哩!不过,现在光靠种地是不行的,一年到头收入不了几个钱,目下咱们村里大部分人除了种地以外,其余时间都在城里打零工或到玻璃厂、金属镁厂当工人,小胖的媳妇环环就在玻璃厂给人家刻花,一个月能挣千十块钱。”
“哎呀!听说咱村的李世明办了一个金属镁厂,这几年可发了!成了大资本家了吧!”国庆问道。
“可不是,李世明的儿子李小宝是金属镁厂的大老板,村里人成年四季看不见他的面,听说他坐着一辆几百万的高级车,老在外面谈生意,有人说小宝去年和龙城县的几个大老板到加拿大考察了一圈,准备让他的老婆和儿女都移民到那里去,想当外国人!”
这时,国庆想起了当年借队里钱不还的赖鬼李志明,李志明是李世明本家的堂弟,他问:“那李志明现在也神气了吧?”
“可不是,李志明的儿子在金属镁厂的车间里当主任,就像当年日本人的狗腿子一样,耀武扬威的。李志明有事没事也穿得阔阔的,在厂子里转来转去,时不时就让司机开着他那辆奥迪车,和他老婆两人坐在车里去城里转悠、吃喝。”
国庆想到了他的老同学王海龙,他和姨夫是一个队的,便问道:“王海龙这二年过得如何?”
“海龙的光景过得也滋宜着哩!他的头一个媳妇因喝农药走后,第二年,他妈张罗着又给他娶回一个二婚的,那女人倒还不错,只是不会生育,海龙便又托人帮忙收养了一个男孩,据说是从县医院里抱回来的,是个女儿生的,现在那孩子已长成一个大小伙子了,都已经十八了,可聪明哩!”
离开姨夫家,国庆想到龙发家看看,可刚走到池塘边时,他看到一个年轻媳妇推着一个轮椅过来了,轮椅上坐着一个头发全白的老太太,像舞台上的白毛女。起初他没认出来那老太太是谁,仔细盯住一看,他忽然吓了一跳,那不是郭竹叶吗?当年那个总是衣冠楚楚的美人儿,怎么能变成这样一个面部浮肿,流着口水的老太太呢?他走近轮椅问她:“你得了什么病?”
“嗯,昂,啊......”她嘴里咕噜着,一句也说不清楚。
国庆问那年轻媳妇:“她是你什么人?”
“她是我婆婆,她得了脑梗,都五年了,恢复得真慢。”
国庆长叹了一口气,说:“这是个很麻烦的病,得坚持吃药,还要耐心锻炼,不能着急。”说着向她们招了招手,就领着两个孩子转过身要走,这时他不禁又回过头来瞅了她一眼,只见她那双充满了深情的眸子里浸满了泪水。
国庆领着两个孩子进了龙发家的大门时,龙发的妻子韩巧枝正在院子里的树荫下洗衣服。国庆问了一声:“嫂子,你洗衣服去了!我龙发哥呢?”
“哎呀,稀客,怎么今天能见到你呢?啊呀,怎么头发白得那么厉害?”巧枝说着便站起身来,这时龙发也从屋子里出来,手里搬了两个凳子,巧枝则走进屋子,端出一盘水果糖,抓起一把糖块硬往两个孩子口袋里塞。
“国娃,今天怎么有空回来了,还不准备到地区给人家上班去?”龙发说着放下手里的凳子,将一支香烟递到国庆面前。
国庆摇了摇头,不去接他的烟,说:“不去了,按照新政策,我已经从工作岗位上退下来了,叫做‘内退’,就是说,虽然没有正式退休,但可以拿着工资不上班了。”
“那多好呀!我们农民要能像你那样,还不把我们高兴死了!”龙发确实有些眼红。
“这几年,你和嫂子过得如何?”
“好着哩,儿子顺顺这几年一直开着拖拉机给城里送砖,女儿在邻村的玻璃厂上班,自由了个女婿,婆嫁在滩里。不过,一下了班,两个人就都回来了,吃住都在家里,等于又多了个儿子。”
“顺顺还是从咱村的大海砖厂往城里送砖?”
“是嘛!他不干那他还能干啥?哈!大海这小子真有头脑,利用咱村的自然条件,在村口办起了个砖厂,这几年这砖厂可红火哩!规模一直在扩大,你不看,把前岭那么大一个土岭的土都快吃完了,一年要出多少砖呀,城里头起了那么多的楼房,现在还不停气在起新楼盘。你没听说?咱村里人也纷纷都往城里搬哩!”
“都搬到城里,那村里这么多地,谁种呀?”国庆问道。
“唉!国娃,你还没听说吧,现在村里人给女儿找婆家,头一个条件就是看男方在城里有没有房子,要是城里没房子,就是再好的女婿也免谈!”
...... ......
龙发和巧枝把国庆刚送到他家大门口时,就看见一辆蓝白相间的出租车远远开了过来,说话间,悠悠地停在国庆面前,车门开了,竟是成娃哥颤巍巍地走了下来。
龙发赶紧问道:“嫂子好了?”
“好了,钱花了就好了。”成娃说着又回过头对着车里的人说:“你们先回吧,我和国娃说两句话。”
国庆见状,赶紧过去趴到车窗口,看见成娃的妻子和女儿两人各抱着一个包袱,正笑盈盈的对着外面看。国庆说:“嫂子,你们先回家去吧,一会我去家里看你。”
出租车立即拉着她们两人开走了。
“嫂子是什么病?”国庆非常关切地问。
“开始检查时,人家说是大病,把我和孩子们都吓懵了,说可能是乳腺癌,马上就得做手术,我们好容易才借了两万块钱,结果出院时还不够,一共住了二十天,花了两万四千多块钱。不过还算好,把做出来的东西化验以后,说是良性的。我们才放心了。”
“那就好,这下大家就都放心了,甭心疼钱,万一是那大病,嫂子有个三长两短,我看你一家怎么活?”龙发狠狠说了成娃一句。
“行了,甭教训人了!我借你那些钱,有了就还。我先回去了。”成娃说着就和国庆相跟着往家走。
在路上国庆问道:“成娃哥,你现在每年有多少收入?”
“哎呀,国娃,说一句丢人话,我和你嫂子和三民在一起过,家里一年的收入没有人家一个月挣得多。三民和他媳妇都在邻村的玻璃厂当工人,三民还是个技术工,一个月能拿2500多块钱,他媳妇在车间里送货,一天到黑腿都跑疼了,一个月30天都上班,才能发1200多块钱,我和你嫂子务弄那8亩地,辛辛苦苦干一年,除了种子、肥料、农药、拖拉机耕地钱等,一亩地能挣30块钱就不错了,遇到大旱之年,还得贴老本。村里像我这样的家庭多着哩!我们这些人家,哪里敢病?病不起呀!三民的小儿子去年考上了龙城中学,不说其他,仅一个月伙食费就得300块!就这,孩子老是不敢吃饱!”说着,成娃撇着嘴直摇头。
“那大民、二民两个过得怎么样?”
“能咋?还不是那样!都在村里混着。从小就没念下书,没有文化,哪里要他们?我也看透了,到了他们的孩子手里仍然是打牛后半截(种地)!小女花花嫁到滩里,她婆家的条件还好一些,女婿开出租,花花在农贸市场摆了个布摊,这次给你嫂子看病,花花女婿给拿了一万块钱。”
说话就来到成娃哥的家门口,那辆出租车原来是花花女婿的车,停在大门旁边。走进大门,嫂子坐在厨房门口的小桌前,正在喝药。厨房里女儿和女婿正在忙着做饭,看来马上就要开饭了。国庆搬了个凳子坐到嫂子跟前,与她聊着一些家常和安慰的话,临走时,他从口袋里掏出500元,放在小桌上,说:“嫂子,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你买点好吃的补一补。”
成娃哥在窑洞里听见,立刻奔出来,拿上那500块钱硬往国庆的口袋里塞,死活不要。国庆甩开他的手,马上变了脸色,气哼哼地说:“成娃哥,你是怎么了,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嘛!你干嘛不收?是看不起我,还是嫌少?”
国庆说完,就连头也不回,领着两个孩子出了成娃的大门。
在国庆回到家的第五天,一辆豪华的奔驰车悄然驶进了青松岭,辗转打听之后,在钟国庆的家门前停了下来。当那位衣冠楚楚的中年汉子推门进入国庆家的小院子,让国庆吃了一惊。
“老板,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国庆不知道他有什么要紧事,亲自来找。
“钟行长,我听说你已经退下来了,一是来看看你,二是来与你商量一件事情。”赵大龙笑着坐在国庆面前的小板凳上。
“有啥看头?现在好多了,回到家里以后,我的血压也正常多了。每天带带两个孙子,和乡亲们聊聊天儿。你有啥事需要帮忙?打一个电话就行了嘛!”
“是这,最近发现公司的收原料供应和过磅那摊子管理比较乱,为了加强管理,董事们经过多次研究,决定成立一个专门的稽核部门,增加一个副总经理,把这些事管起来,我想来想去,觉得你最合适,况且你现在已经正式离开工作岗位了,成天坐在家里没事干,何不来公司来给我们帮个忙?”
国庆听了,立刻笑了,他摇着头,说:“老板,我知道你的用意,甭说了,不行!”
“唉!你还不要急着否决,你等我说完再给我答复。这个稽核部还需要配那些具体办事的人员,由你定,由你选。待遇方面,董事会有明确规定,你与老穆一样。公司给你一间大办公室,算是你办公和休息地方,有事时,你可以住在公司里,集中办理,没事的时候,也可以住在家里,具体情况,你看着办。我看你就不要推辞了,就算帮我个人一个忙,怎么样?”
“老板,我感谢你的信任,感谢你的一片真情,但不论如何,我都没法答应你这个要求。中纪委最近有一个明文规定:离开工作岗位的领导同志,三年以内不准到本人所管辖过的企业担任领导职务或者打工。我怕我到了你公司,不但帮不上忙,反而给你们带来麻烦。”国庆仍然笑呵呵的对赵大龙十分诚恳地说。
看到国庆说的这样诚恳,这样坚决,赵大龙有些惋惜地说:“那是这,这个位置,先给你留着,你好好考虑一下,如你能来,马上给我来电话。从今往后,你不上班了,若生活上遇到什么困难,或者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一定要告诉我,这话可是你那几年当行长时说过的,你该不会忘记吧!”
“行!行!老板,今后有啥事,咱电话联系。”
叫人想不到的是,这年的腊月二十,正当人们欢欢喜喜地准备过春节的时候,赵大龙却在他的办公室里遭到歹徒的枪击而身亡。国庆听到这个消息,悲痛万分,他立即前去宏达公司吊唁,在赵大龙的灵前,赵大龙的大哥赵金龙拉着国庆的手哽咽着说:“钟行长,我三弟的心里一直在挂念着你啊!就在今年正月初一那天,我们全家人在一起会餐,有人提到你退下来的消息后,他就对着我们兄弟几个说:人家钟行长,确是个好人,从咱们公司起步,一直到一天天发展壮大,确实给了咱们非常大的支持和帮助,但是人家从来不肯接受咱们的礼金和贵重物品,我这心里一直搁着这件事,一直没法报答。假如人家今后遇到什么困难,有求于咱们时,不管我在不在公司,你们几个一定要尽力帮忙。钟行长,我三弟虽然走了,但他的话仍然算数,你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时,一定要言语啊!”
听着赵金龙的话,站在赵大龙灵前的钟国庆早已是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了。
两年以后,年老的父亲已经88岁了,身体日渐衰弱,终因各种器官的功能衰竭而去世了。又过了两年,老母亲也因脑溢血突然走了,享年85岁。在先后为父母举行葬礼的时候,国庆除了通知部分直系亲属外,其他朋友一个也没有打道,他十分反感那种借婚丧嫁娶大摆筵席,大肆敛财的讨厌人的世俗做法。可是来参加父母亲葬礼的朋友仍然多得来不及接待,完全出乎了国庆的意料。这些昔日的朋友们,甚至过去在银行工作时结交的企业老板和贷户们,他们在老人灵前举行过简单的祭奠仪式,又与国庆说了些安慰的话后就纷纷走了,连一口茶水也没喝,让国庆感到很过意不去。李贞说,这都是一来一往的事,你不给大家打道,大家还是来了,人家一方面是来祭奠逝去的老人,一方面是来安慰安慰你。国庆心里感到无比的温暖和欣慰。
先后给两位老人举行完葬礼,两个小孙孙也到了上学的年龄,儿媳妇和女儿都各自接走了自己的孩子,这个小院子里就剩下国庆和李贞两人了,从早到晚显得更加冷清了。
家里虽然冷清,但他们一刻也不肯闲下来。他们俩每天除了到田野里散散步以外,就是看书看电视,做家务。有时闷了,便来到大队部院子里与那些闲得无事的人们聊天。大队部院子里的两排白杨树下,是村里老人们晒太阳的地方,加上最近几年,在大队会计办公室的旁边,又建起一个大队医疗所,每天来医疗所看病买药的人们,来来往往的,所以,大队部的院子里,就早已成了青松岭村民的新闻中心和自由论坛。乡亲们不知从哪里得到那么多消息和故事,讲起来津津乐道,活龙活现,好像是他们亲眼见过的一样。有人说,现在的世事和过去根本就不同了,过去那些顺理成章的事情现在办起来却很难,非得寻熟人送礼才行;许多在过去根本就不能办的事情,现在却竟然都能办妥。有人说,只要有钱,就没有办不成的事情。有钱就有一切,只要有钱,你想吃啥就有啥,你想干啥就能干啥。说有一个县长想升官,但前边有书记挡着他,他便雇人杀了书记。有人说,单位里的科长、处长都能用钱买来。并能说出具体的价格。有人说有一个市委书记把他跟前的那些漂亮的女同事都玩遍了,还不过瘾,还常常到宾馆里去,那里有人给他送去漂亮的小姐。有人说:国娃,你不是会写吗,你把这些贪官污吏的事情写成材料,寄给北京的那些大官儿们,我就不信,真的就没有人能管得了他们?但立即有人制止说,不敢,可不敢冒这个险,人家那些人之所以敢胡作非为,就是因为在上面有人,万一将材料寄错了地方,叫人家抓住了你的把柄,还不给你加个罪名,把你抓起来?国庆笑笑,摇了摇头。
有一次,国庆在那个新闻中心同大伙闲聊时,有一位乡亲问他:“国娃,你当了那么多年的行长,真的就没捞一点?”
国庆苦笑着说:“说句老实话,要是我也去捞的话,早就发大财了,还能像我现在的样子?那时候不要说有意地敲诈、勒索别人,向人家索贿、受贿。就是把那些以各种冠冕堂皇的名义和理由悄悄送上门的“一点心意”和“小意思”,统统收下、不拒绝人家,不给人家说好话退回去。我也会变成一个百万富翁!但咱这号人做不出那样的事情,老实说,谁不想发财?咱一是没有那么大的胆!二是下不去手!”
一天,国庆的一个同学,特意来到青松岭来看他。他坐在国庆家窑洞里,一边抽烟一边喝茶的时候,开玩笑说:“国庆,你干了这么些年行长,真把人家这个位置给浪费了,要叫别人来干,真不知要给自己创造多大的效益啊!你看人家,同样是干了几年行长,现在家里什么没有,高级别墅买了一座又一座,高级小轿车,他和儿子一人开一辆 ,叫许多人眼红得要死哩!说老实话,国庆,看到这些你不后悔吗?”
国庆笑着摇了摇头,斩钉截铁地说:“我也给你说一句老实话,我丝毫也不后悔!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我虽然没有高级别墅和小轿车,但我生活得很愉快,很轻松,很踏实。现在我内退了,公家每月还给了我那么可观的工资,完全够用了,我现在的生活比起农村这些老百姓要强多了。现在我虽然没有某些人那么富有,但我觉得我问心无愧,走在龙城的大街上,我可以昂首阔步地走路,可以堂堂正正地面对一切人,对任何人也没有丝毫地亏欠之情,你不觉得这就是幸福吗?那些捞到了钱、发了不义之财的人,他们的内心能像咱们这样坦然吗?当他们听见了那尖叫着的警车响过的时候,他们心惊肉跳地能睡得着觉吗?”
听了国庆的话,那位老同学收敛了脸上的笑容,庄重地点了点头,连连说:“国庆,你说得对!还是现在这样好!”
一次国庆听说他的一个老朋友因刚刚从领导岗位上退下来,心理上承受不了人走茶凉的突然变故,觉得单位里的那些人太绝情,转脸就不认人了,竟然因生气而得了一场大病。国庆立即和李贞俩前去看望他,苦口婆心地劝说他:老伙计,咱们国家目前还是具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初级阶段,实行的是市场经济,是商品社会。现在我们正处在商品经济的汪洋大海之中,可以说人与人之间就是一种名副其实的商品交换的关系。商品是什么?我们不是学过政治经济学吗?商品就是为了交换的劳动产品,商品的特点就是它本身必须具有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我们国家的改革都这么些年了,商品意识已经深入人心了。你不觉得现在我们每个人都成了商品了吗?每个人也都具有了商品的特性,都具有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只不过每个人的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的大小不同罢了。环卫工人可以到街上去打扫卫生,用自己起早睡晚的劳动来换取工资,解决自己一家老小的温饱问题;城市的环卫部门利用这些工人可以打扫卫生的使用价值,付出一部份微薄的工资就可以换取城市的干净、漂亮;那些设计、制造航天飞船的科学家们利用自己的知识和脑力劳动为国家的航天事业做出了巨大的贡献,而得到国家的优厚待遇,换取了比环卫工人不知高多少倍的工资和奖金,可以说他们的使用价值就比环卫工人大了不知多少倍。我们过去在工作岗位时,手里也曾掌握着一定的权力,总能为国家、单位或同志们甚至亲戚朋友办一些事情,大家有求于你,这就反映了你本人有一定的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那些善于用权的人,敢于以权谋私的人,就显得权力更大,他本人的使用价值也更大。现在,我们都离开了工作岗位,已经坐在自己的家里了,我们还能为人们干些什么?我们的使用价值还有多少?当然,不能说我们就没有一点用处了,没有一点价值了,但在那些势利眼人们的眼里,毕竟我们这些人已经无职无权,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比起以前小多了,甚至没有了。我们现在还想得到昔日的荣耀、辉煌?还想得到像以前那样的阿谀逢迎?这显然已不可能了,现实一些吧,我们不要怨天尤人,不要愤世嫉俗,我们先来掂量掂量自己本身有几斤几两,然后再去看别人对我们的态度吧!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平心静气!我们才能过得坦然一些。
听了国庆的一番话,朋友开心地笑了,说:“想不到你还有这样一番高论!你说得不无道理。怪不得你的身体比以前上班时好多了!”
国庆听了朋友对自己的夸奖,竟有几分得意,说:“人常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像我们这些已经退下来的人,要知趣一些,不要有那么多的要求和欲望,不要给别人找麻烦,只有这样的心态,我们才能活得轻松一些。”
自看望了那个老朋友回来,国庆忽然觉得自己的头脑清醒了许多。那天晚上,直到半夜他还睡不着觉。这是他离开工作岗位,回到青松岭以来第一次失眠。他脑子里一直翻腾着以前许许多多的往事。一桩桩一件件都历历在目,它们像一帧帧电影画面一样从眼前飘过。直搅得他没有了一点睡意,反而越来越兴奋。辗转反侧之际,他忽然产生了要写一部长篇小说的想法,他想把这几十年来所经历的那些风风雨雨全部写出来,让家人、朋友、后人们去看,他断定这些东西肯定有值得年轻人借鉴的地方,他所经历过的一些经验和教训也许会对他们有一些帮助。加上他正好出生在1949年10月1日,他与伟大的祖国同庚,他本人的成长与共和国的发展同步,他所经历过的时代风雨恰恰就是我们这个国家的历史。他本人的成长和发展过程,正反映了我们这个国家所走过的历史。他越想越觉得有一种冲动在激励着自己。朦胧之中,似乎有许多动人的故事和生活素材,正源源不断地直往他脑瓜里涌动。他的脑子里已经有了一部长篇小说的梗概。他决定近日动笔就写,干脆就将这部长篇小说的题目就叫做《一个山里娃的故事》。
共四部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