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愁中有了铁锈（组诗）

柿子红了

立冬后

接到母亲打来的电话

“下了清霜

不要把柿子冻坏了”

放下电话

我惕然心惊

岁月再深

都有一盏灯

一直为我

亮着

一盏灯亮着

柿子就按时红了

柿子红了

就能照亮大雪中的

老家

多幸福的日子

柿子红了

一个两鬓斑白的人

还能拥有

晚霞般的怀抱

我只是母亲的一小部分

在这苍茫人世

我只是母亲的一小部分

她的身体里有一座大海

我只是那些浪涛之声的余音

有限的时光里

大雪一次次落在母亲的头顶

她年迈的身体里

却一次次溢出星辰

芦苇

当阴影

伸长到云霞腹部

几只飞鸟

轻松穿过一片水面

那摇曳在风中

泛着白光的额头

隐藏着更深的雪意

多年以后

风取走了我内心

唯一的灯盏

一场大雪

送给我垂暮之暖

大河之爱

母爱，仿若一条大河

平缓，滚滚而来

有完整的灯火呈现

像群峰奔涌

带动了星空

像灶台上的小米粥

香甜，热气腾腾

一生中

有多少母爱渗入灵魂

就有多少眷恋

扑向茫茫尘世

南阳坡

这一生，总会有个地方

枯于脑海

那个地方必须有一棵杨树

落叶金黄，光秃秃的枝丫上

必须有一个灰喜鹊

住过的鸟巢

一个少年背着梦想走了

从一孔窑洞的顶，垂下来一棵

野酸枣树，零星的几点枣红

透着岁月的迟钝

当你旧事重提

必须有一个地方容得下你的记忆

尽管院墙已倒

窑洞垮塌

你最干净的那段时光

已留在它的废墟中

暮秋

田野上到处是

兑付后的欠条，像一本书的

后记，满含春风撤离后

留下的一堆更纯粹的

孤独

一个在冷霜中

归乡的人，他减弱了乡愁的

浓度，同时，加速了

一枚落叶

放走灵魂的进程

浓雾在黎明时分

就紧张起来，它所创造的伤感

被一辆救护车

运走一小部分，另一些

在一张白纸上叹息

有一种母爱

有一种母爱

来自时间的子宫

她有时裹雪独行

有时戴月荷锄

只有在胎盘上感受过

阵痛的生命

才能聆听到这泥土的

元音

四季玲珑

炊烟一瘦再瘦

有一种爱历经风霜

端坐在火山口之上

你不能用语言点燃她

更无法从众神口中

打听到她何时燃烧的消息

一片菜地

一片长势良好的

白萝卜，在二叔失神的眼中

渐渐模糊起来

秋风的香气

在阳光下消失

满地白银般的萝卜

走不进市场的阴影

一片丰收的菜地

无人问津，一场突来的大雪

盖住了二叔焦躁的脚印

回迁房

一片在建的回迁房

是一只又一只鸽子向往的屋檐

物质的力量

正在改变着人间的温度

你看，脚手架上的民工

正在把太阳的余温浇筑在一根根钢筋里

故乡的骨肉中，从此有了铁

乡愁中有了铁锈

童年的屋顶

有一场大雪

我坚信，一定在我醒来的

某个早晨降临

成群的羊

停顿在山口，像一幅素描

被乌云覆盖

看不到路的轮廓

逆着风的枯草

越来越暗，多余的光

都隐藏在丛林之中

迷茫只是一只篮子

没有影子，更不会有天空的

隐晦

骤然出现的一只白兔

它穿越旷世的天书

中途幡然自省

流逝的事物

不再是纪念的主体

我只想拥抱一场大雪

无悔的背影

大雪已经停止

我经过丢失皇冠的早晨

认出了童年洁白的

屋顶

窄如母腹的故乡

故乡很窄

远不及十万里星河路

燕子埋伏在乡愁里

等我瘦成一瓣弯月

才互道珍重

当我独自站在

故乡破败的老屋前，大雪迎面

虚幻的岁月像倒退的群峰

让我失去最后的怀抱

窄如母腹的故乡

只有星空才配安慰

写给母亲

如果必须在母亲的墓碑上

写一句话，那就是——

大地抱走了人间的月亮

娘

每次大雪后

娘都会在扫净的院子里

特别是那棵掉光了叶子的柿子树下

多撒下一些谷物

娘走了

腊月二十九日

娘走了，这一天是她的生日

万物归于沉寂

从一滴血到一粒尘土，她带走了

一个永固的摇篮，留下了

一条不能回头的路

想起娘

窗外飞雪敬茶，往事迷离

马灯挂在西墙上，再无一用

麻雀落下来，再飞到柿子树上

找不到一粒谷粒

我借世苟活，也已华发披肩

却没有把飞来的麻雀当做故友

把破败的小院当来生之地

娘或已重生，仍在奔忙

她燃尽热望，也没能把人间的肤浅

从我的身上抽走

来自心跳

冰雪下翠绿的小草

让谁突感心悸？它弓起的一座孤岛

像我丢失的穹顶

一群羊回到了童年

一个遍体沧桑的人，背对着羊群

笨拙地打了一个响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