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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大爷唱戏的故事,至今仍在乡间流传着。人们说起他,就感觉二大爷还活着一样。二娘娘已经八十多岁了,一个人住在村东头三眼破旧的窑洞里。喜生哥和福生哥都在城里工作,逢个四时八节,都会回村里看一看,给二娘娘捎回些吃喝来。做为远房堂侄的我,因为参与了县戏曲文史资料的收集编撰工作,才接触和了解了一些县里的戏曲人物和老戏台。主管这项工作的陈主任还给了我一点润笔费,虽然不多,但也让我暗自高兴了几天。认为这钱不同于一般的钱,这是对你写作能力的认可,写下的文章,还要收进书里。想到这,我便雄心勃勃起来,暗自要好好写一写。
跑了几天,才发现那些散落于乡间的戏曲草台班子和老艺人,在世的已经不多了。尤其是乡间僻壤角落里的那些老戏台,已经塌毁的不成样子了。听省城来的专家说,我们县的戏曲历史可追溯到三千多年以前,上世纪六十年代轰动一时的《翠屏山》里的那个气宇轩昂英俊潇洒的石秀,就是石池村的刘存海扮演的。
刘存海就是我的二大爷。石池村就是我们村。听省城专家说了这些,我的心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了出来。石池村是我县最偏僻的一个人口不到一百人的小村。没想到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它竟然在省城,甚至北京都大名鼎鼎。看着现在村里衰败的样子,心里真不是个滋味。
我们家世代务农,家族并没有出过举人秀才之类的人物,到了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上,才出了二大爷这么一个唱戏的人,真是让人有些意外。问父亲,父亲一脸的漠然。他说,你二大爷懒的不想种地,就跟上来村里的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到处瞎跑,给人家提个箱子打个旗帜,不过人家好命,就让你二娘娘相中了,人家可是城市里的高材生,要不是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你二大爷打上灯笼也找不下你二娘娘。
父亲说的很简略,甚至语焉不详。这些过去的事,我也听说过一些,可是父亲说出来的事和外面人们传扬的事,有很大的出入。本以为将这两种材料综合在一起就会是一篇好文章,可是我越来越对我的这个念头没有信心了,因为各种说法都参差不齐,让我很难拿准主意。看来我得改变一下思路。为此我还郁闷了很多天。在一个星期五的下午,我决定回村里看看,二娘娘现在还在,问问她,二大爷的事不就清楚了。
没想到,二娘娘住的老院子和窑早就荒芜废弃了,就搬到了另外一处旧院子里。二大爷死了也快三十年了,二娘娘身体还很硬朗,当我问到她是怎样认识二大爷时,二娘娘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也没有对过去往昔回忆的那种激动,好像我问的是另外一个人。与她无关。这让我有些失望。不过她指了指墙上挂着的二个镜框说,有我年轻时候照的相,还有几个好姐妹的合影,是六九年在太钢照的。
相框里的照片全是黑白的,有的已经泛了黄,有一种沧桑的时光味道。相框里的照片,全是一些陌生的面孔,梳着现在很少看到的麻花辫子。我没有看到我二大爷。就对二娘娘说,怎么没我二大爷。二娘娘生气的说,哪能有他。你们没有照过合影吗?二娘娘就不再说话了。我又看起了墙上的另外一个相框,那上面有二大爷,全是二大爷一个人的照相。二大爷头戴一顶雷锋戴的那种两边有耳的棉帽子,我说,二大爷年轻时好帅。二娘娘“唉”了一声,拍了一下炕席子,马上就有灰尘腾飞起来。二娘娘说,一辈子就没做过一件正经事,说完,二娘娘开始抹起了泪。
安慰了二娘娘几句,我问她有没有过去年代里留下来的东西。二娘娘说,都让你二大爷扔了。那你给我好好说一说你和我二大爷的事。二娘娘说,没甚说的,剩下我一个人恓惶的,没说的。看着二娘娘瘦削的身子,我便退了出来。
二娘娘颤微微的跟着我出来,对我说,不要给我拿东西,老了就吃不进去了,你吃哇。说着,就要把我提的一盒纯牛奶硬要塞给我。
我说,这又花不了几个钱,给你你就收下。
二娘娘这才把东西放下。
她依在门框上说,心里想花花了,要是碰到你福生哥,就告他回来一趟。
我答应着,对二娘娘说,快到城里住哇,一个人在村里受罪的,城里可好了,夏天能洗澡,冬天有暖气,有个病啊痛的,还有人照顾你。
二娘娘说,再好也没有自己的家好。你妈经常上来和我坐,我没事。你多会儿走?
我说明天就走。
二娘娘就叹息起来,还是城里好。
我说到让二娘娘到城里住时,其实已经触动了二娘娘埋在心里的那根不想与人说往事的神经。城里,对她来说,那就是她自己的家啊。想当年她和很多的年轻人来到农村时,第一眼看到这么穷苦荒凉的地方,心里的第一反应是什么?是那种她们那个年代特有的执拗,还是当时年青人天不怕地不怕的自信。
我觉得应该再和二娘娘好好坐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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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远非我想的那么简单。母亲的讲述,和父亲竟然完全不一样。母亲说,你二娘娘年轻时可好闺女了,长的银盘大脸脸,黑豆大眼眼,身材不胖也不瘦。你二大爷好吃懒坐,经常让你顺爷爷敲打他。后来村里来了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你二大爷就跟上他们四处跑,后来你二大爷也就会哼哼几句了。后来就唱上戏了。母亲说的也是语焉不详,但我知道,二大爷的故事,肯定比人们讲述的更要精彩。我提醒母亲,不是说二大爷还唱过《翠屏山》。
母亲说,你可不要在你二娘娘跟前说这,要是说了,怕她不高兴。
我说为甚不高兴。
母亲唉了一声,就不说话了。
想当年《翠屏山》确实让二大爷火了一把,但对二娘娘,却是她和二大爷二个人夫妻感情的一个转折点。已经火了的二大爷,似乎忘记了自己姓甚名谁,开始和剧团里的其它女同志好了起来。还好几个。二娘娘就抓了二大爷几次现行,但二娘娘都原谅了二大爷。按理说,二娘娘是城市人,二大爷是农村人,凭什么要我来迁就你刘存海,但母亲对我说,当时二娘娘刚生下福生哥,她不敢生气,要是万一生气没了奶,可就苦了你福生哥,他还没有满月。
正因为如此,二娘娘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二大爷就是不回家,一直在剧团里住着。那个年月,吃的不好,营养东西也买不起,少荤没油不说,二娘娘还要上地干活,一根绳子把福生哥拴在炕上,就到地里挣工分。
母亲的话我信。那是一个物质极度贫乏的年月。但我也想信,那也是一个爱情茁壮成长的时代。比如二大爷和二娘娘的爱情,现在听来,就像一出传奇。
3
二大爷是怎样娶下二娘娘的。同样也有好几个版本。但综合起来,我发现年轻时的二大爷有点不务正业,种地下种样样不精通,喝酒吃肉却在行。当年的生产队长,说起我二大爷来,却是一个劲的叫好点赞。他说二大爷是个有本事的人,书没念几天,却能上台把石秀演的活灵活现,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你二大爷竟能把戏本子上的台词记得滚瓜烂熟,真是了不起。只要刘存海一上台,台下的人就拍手叫好,《翠屏山》整台戏演员多了,人们就记住个刘存海。当年的生产队长,现在已经八十多了,和我二娘娘岁数差不多,听我又问二大爷和她的事,队长就笑了起来。不过他马上给自己要说的事情定了个调子,功过四六开,要唯物主义,不能瞎说,更不能一棍子把人打死。队长说,你二大爷懒的就是不想种地,经常让你顺爷爷敲打它,不要说挣工分,就是地里也看不到他的影子。因为这,你顺爷爷拿着铁锨在街上撵着打他,铁锨把也打断好几根。后来村里来了毛泽东思想文艺演出队,你二大爷那个人心灵,敲锣打鼓一看就会,甚至比那些演出队的人都打的好。文艺演出队是挨村挨村的演,到了咱村,就要演好几天。
我说因为甚?
队长说,你二大爷不让人家走。那时候家家生活都不富裕,你二大爷就偷偷把家里的白面拿出来让这些人吃,你顺娘娘没办法了,就东一家西一家的借米借面,后来,你二大爷就跟上人家毛泽东思想文艺演出队到处演了,一走就是好几个月,不回家。
后来咱村就来了下乡插队的知识青年。你二大爷因为经常演出,就不像经常劳动的人,细皮嫩肉的,嘴也练的会说了,见村里来了知识青年了,他就又回来了,不跟上演出了,说是吃不饱,嫌受罪的不行。二十几个知识青年,其中有六七个女青年。你二大爷天天就到人家女知识青年的家里坐。你顺爷爷为这还打过你二大爷一回,嫌他不劳动,就是往女知识青年家里跑。后来就和你二娘娘好上了。你二娘娘人家是城里人,又讲卫生,按理来说,看不上你二大爷,不知道你二大爷咋哄骗住你二娘娘的了。在过去,好劳力最吃香,像你二大爷那种好吃懒坐的人,谁见谁讨厌,可是人家城里来的闺女们却喜欢。因为你二大爷经常给她们唱文艺宣传队里的那些歌,唱了李玉和,还要唱李铁梅。一个人能学两个人。逗得那些女青年笑的咯咯咯的。
队长的讲述同样让我不满意。我不能说他讲的不是事实,但和那个在台上玉树临风的刘存海相比,现在的二大爷,在我意识里,几乎就是个乡村二流子。我也知道一些过去的事,当初二大爷追的并不是二娘娘,是另外一个姑娘。据说前年,这个姑娘还来村里和二娘娘住了几天。但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时候,这个姑娘虽然没有二娘娘长得俊俏,但她和二大爷就因为二大爷唱的李玉和的戏,首先有了一种爱情的冲动。后来接触多了,二大爷发现二娘娘要比她温顺一些,就开始冷淡了她,为此,她还跟二娘娘生气过,吵闹过,就因为二娘娘和二大爷好上了,这个姑娘才选择了返城,想尽一切办法的返城。在许多年后的今天,当两个人坐在一起的时候,不知道会不会说起这些,即使说了起来,可能内心有的只是感慨吧。
不同的是,二娘娘因为爱,放弃了城市的生活,而当年看似失败者的她,却有了二娘娘永远也不可能拥有的东西,比如冬天能在家里洗澡,有暖气,甚至还有更多生活上的便利。而二娘娘只能住在几眼土窑洞里,一个人孤零零的生活着。
我向父亲说起这些,父亲总是要想很久才回答我。记得小时候,父亲经常拿二娘娘作比较,比如母亲因为某件事而埋怨他时,父亲就会说,你看二婶子不也坚持过来了。母亲则不依不饶的对父亲说,我可没她那么傻,要是我,早离开这穷山沟回城享福去了,刘存海有甚的好,除了好看女人,没一处好的地方,然后又补一句,你和他一个样。
听母亲把自己和二大爷拿来比较,父亲就急了,你胡说甚,我是他那样的人?
见父亲急了,母亲就笑了起来,因为只有这样比较,再有理的父亲也只好败下阵来。而二大爷,似乎像是一块石头,压在父亲的肩膀上,让他轻松不得。
4
在一位爱好收藏的朋友那里,我看到了二大爷当年演出《翠屏山》的海报。也目睹了二大爷在戏台上气宇轩昂的风采。谁能想到一个县的小剧团,竟能演出这么大气派的好戏。可是现在的县剧团,早已经树倒猢狲散,连几间房子也没留下。我准备拿上海报让二娘娘看看,再让她回忆些有价值的东西,可这位朋友始终不答应,说这是文物了。我故意说,一张烂海报是什么文物了,不行你卖给我算了。朋友不高兴的说,你说的我就是个见钱眼开的人,这样吧,留下一百块钱,行吧。我只好把钱留下,把海报拿走。朋友说,你要看清楚,这可是在省城解放大礼堂拍的演出剧照。
朋友这么一说,我马上意识到,这张海报也快有半个世纪的历史了。
父亲看了这张海报,面带笑意的问我,你从那弄到这的。我说从一个收藏的朋友那儿找的。父亲说,当年你二大爷演的石秀,演的好了,省委书记还看他的戏。
母亲也凑了过来,手指着另外一个女人说,这就是潘巧云,你二大爷的相好。
父亲一巴掌打开了母亲的手,母亲顿时不高兴起来。父亲说,当着娃的面,说这干什么。
听父亲口气,显然他还在维护着二大爷的形象和声誉。也可以看出来,在他心里,说不定一直以二大爷为荣呢。
父亲说,快让你二娘娘看看。
母亲马上尖叫起来,不能看,看了她会伤心的。
父亲说,这么多年了,有什么可伤的了,八十多岁的人了,还是让看看好。
母亲恶狠狠吐出了一句,你们男人都不是好东西。
我已经习惯了父亲和母亲的舌枪唇剑,早在十年前,我就给他们的婚姻和爱情下了结论:吵一辈子,爱一辈子。
二娘娘看到这张发黄了的海报,眼睛明显的明亮了起来,我把海报铺在炕上,一股土炕特有的气息和温暖马上感染了我。我熟悉这气息,迷恋过这由土坯垒起来的炕。二娘娘青筋暴露的手抚摸着海报,从窗外射进来的阳光,正好照在她的手上,使她的手,有了一种油画画出来的质感和沧桑。她抚摸着海报上的二大爷,又慢慢滑了过去,到了另一个地方,那里,是一个英俊的青衣,虽然时间长久了,海报的颜色变黑变黄变旧了,但女子的容颜仍俊俏无比。二娘娘的手在女子的那边又移回到了二大爷的这边,突然说了句,活该!紧接着,晶莹透亮的泪水就滴在了海报上面,很快洇湿了海报。
我想把海报收了起来,可是二娘娘的手掌死死压住了海报。泪水滴过的地方,像发生着奇怪的化学反应,似乎是为了把压抑的岁月尘迹冲开一道门,好让淤积下的悲苦和死水,一齐变得活泛起来。
二娘娘身子突然抽搐起来,两只手掌拍打着这张剧照,嘤嘤的哭了起来,旁边的我也是泪眼朦胧。赶紧拿起照相机,对着二娘娘,拍了一张很有意义的照片。对她来说,可能意义不大,对我来说,却是正在见证一个历史的时刻,拍下来,就意味着不会忘记和丢失。
5
回了县城,我特意把这张海报找照相馆的人加工翻拍下来,然后塑封好,准备给二娘娘留个纪念。我已经就看出来,二娘娘是很想念二大爷的。几十年了,二娘娘早把走过的人生风雨和余下的生命,想了个一清二楚。再说,二娘娘已是八十多的人了,万一哪一天,我不敢想下去了,我得好好把这些掌握到的材料梳理梳理,把二大爷和二娘娘的爱情故事写出来。
当二大爷把追求的目标重新锁定在二娘娘身上时,二娘娘其实从心里讨厌面前这个有些油嘴滑舌的家伙。可是二大爷会唱,把他在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上学的那些本事都使了出来。当时,他面对的不是二娘娘一个人,而是六七个插队女青年。但二大爷的眼睛死死盯的一个人,就是二娘娘。其它人笑,二娘娘也笑,笑着笑着发现二大爷死盯着自己,就不笑了,只感觉脸有点发烧,然后起身走到了外面的院子里。外面正在下雪,二娘娘不顾寒冷,就拿起扫帚扫了起来,她发现扫帚扫下去,就和拿笔在纸上写字一样,她便在雪地上写了起来。院子不大,不一会儿,院子里写满了字,早先写的已经快被雪填满了,二娘娘就又拿扫帚写了起来。等屋里的人发现外面下雪时,就全跑了出来,在雪地里疯了起来。欢快的笑声就在白茫茫的村子上空喧嚣着,把树枝上的雪都震落了下来。
后来两个人就谈起了恋爱。那个时候,可没有现在人这么的大胆,也没有现在的人浪漫。二娘娘家里的人,更是不容许二娘娘嫁给二大爷。还以死来要挟。但二娘娘却为了一个爱字,把所有的忠告都抛弃了,甚至和父母断绝了关系。是在几年后,她在城里的父母才敲开了二大爷的家门。一见二娘娘和孩子,她的父亲和母亲便泣不成声。所以,二大爷和二娘娘的爱情,现在想来,都很美,像一个童话。一个城里来的漂亮女孩却爱上了一个不爱种地不会农事的二流子一样的人,这在当时,会引起多么大的轰动啊,而且那是个讲阶级讲斗争的年代。
后来,县剧团要编一出《翠屏山》的戏,因为剧团就那么十来个人,就开始在全县海选演员,二娘娘就死命的鼓励二大爷参选,没想到,二大爷一往考试老师跟前一站,就已经有人在悄悄议论,这不是石池村的刘存海。人们还记得二大爷跟随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的积极样子。原来二大爷在没演戏前,就已经有人知道他的大名了。化了妆后,二大爷往前一站,随便来了几个戏曲常见的招式,果然就是导演心目中的男神。
二娘娘高兴的不得了,二大爷却愁眉苦脸,说我不会唱戏。二娘娘说,能,你心灵,我知道你,一定能行的。
如果没有二娘娘的鼓励和坚持,那自然就没有二大爷的辉煌过去了。为了能让二大爷演好戏,解除他的后顾之忧,二娘娘天天下地挣工分,年底分红,和村里的男劳力差不了多少。而二大爷,则在县城住着,排练节目。
《翠屏山》是一出传统剧目,许多剧种都演过,但是二大爷演的那个石秀,却英俊大气,把石秀骨子里的刚强演了出来。一个戏没有好演员是不行的,一个《翠屏山》没有二大爷更是不行的。随着《翠屏山》首场的成功,然后就在省城上演。没想到在省城一炮而红。尤其是剧中的石秀,更是让当时的省城戏曲界专家称为“奇迹”。而创造这奇迹的就是二大爷。
这样说,并不是把我二大爷吹到一个什么高度,而是在省戏曲研究所,我看到了当时的一些文艺汇演的剧照和资料,让我看到了一个小县剧团也能拍出这么高大上的精品剧目,真的让人感慨万端。
红了的二大爷呢,因为演出很少回家。家里的事他基本就不管了。有时,他就在剧团住,后来,就慢慢爆出了他和剧团几个女人的风流韵事。没多久,二大爷就被剧团开除了。虽然我很不想说这些事,但我终于明白了父亲何以那么的从心里崇拜着二大爷,又不敢在人前张扬二大爷。一个农家子弟,能成为全省戏曲界叫好的名角,这绝不是什么神话。谁能知道二大爷台下的努力,二娘娘付出的心血呢。谁又能了解二娘娘拉扯着二个孩子,独守空房的惆怅和悲伤呢。当她亲眼目睹二大爷和那女人亲热缠绵时,她的痛苦谁又能知晓和理解呢。
让人欣慰的是,二娘娘生下的二个孩子,学习都好,也都爱念书。这俩孩子像极了二娘娘,要是像二大爷,可能现在还在家种地。他们的两个孩子,都是念书念出去的,后来都在城里安了家。而二娘娘也就错过了所谓的返城,成了一个农民的老婆。然后终其一生。就像另一出古装戏里的王宝钏那样,独守着寒窑,等着梦中的薛平贵归来。
6
被剧团开除了的二大爷,又回到了村里。不回村里,他又能到那里去呢。一个人飞的再远再高,最终能够收留他的,也只有生他养他的家了。和二大爷相好的女人,其实就是演潘巧云的那个女人。两个人在戏台上恨如仇人,但下了台子,却成了一对形影不离的爱人。一开始剧团的人也没在意,后来发现二大爷经常出入这个女的家里,两个人还手挽着手的逛过街。没多久,有关两人的风言风语就传扬开来,但剧团对此仍是睁只眼闭只眼的,毕竟《翠屏山》为剧团赢得了荣誉,少不了这两人,离了他们,这台戏就散架了。可能正因为如此,二大爷才能和潘巧云在一起。私下有人说,二个人因戏生情,难道就不怕现实生活中的拼命三郎找麻烦么。人们的这些话,二大爷不可能听不到,但他已经被眼前这女人灌了迷魂汤,大有梦里不知身是客的感觉。后来,剧团领导不得不忍痛割爱,把这一对爱的死去活来的鸳鸯给拆开。
不同的是,潘巧云只是停了二十多天又来上班了,而二大爷却永远告别了自己喜爱的舞台,回到了村里。后来他才知道,那女的和剧团领导也有一腿,那一刻,二大爷真的想把这个女人杀掉。他也曾厚着脸皮在那女的家门口等过她,想问问她爱没爱过自己,但等了几天,都没见到那女人,二大爷只好带着痛悔的心情回了村里。他顺便把自己穿的那套演石秀的戏装也偷了回来。
回了村,民兵连长还派了几个基干民兵看管着他,二大爷质问民兵连长是甚意思,民兵连长冷冷的哼了二声,然后肝火大冒,这是为你好,你咋不识好人心呢。原来是怕二大爷找那女的麻烦。
二大爷越发恨起了潘巧云,寻思着要给她点颜色看看。
此事过去了好几年了,二大爷已经像换了个人似的,成了一个十足的农民。谁也没有想到他心里还在记恨着潘巧云,趁着五月十三古庙会,他就把潘巧云打了一顿。当时的潘巧云竟然没有认出面前这个有点木讷的人,就是在戏台上风情万种的刘存海。当这个男人撕扯着她的头发,她的脸因疼痛而变形时,她终于看清了这个人的本来面目。她就坐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说刘存海你是个没良心的货。
二大爷愣怔了几分钟,就想跑,可是让闻讯赶来的公安人员给逮住了。二大爷被关了禁闭,要不是二娘娘亲自到公安局说情领人,二大爷怕要多住十天半个月。
此时的县剧团已没有了过去的辉煌,人们都选择了下海。而有名无实的县剧团,自然走入末路。扮演潘巧云的女演员,命运也好不到哪里。年轻时和刘存海的风流韵事,经常让她抬不起头。男人瘫痪在床,单位发不出一分钱,她只好上街开了一家小吃店,勉强度日。当她看到眼前一个熟悉的人影走过时,她叫住了他。这个人就是我的二大爷。二大爷看着面前这个让自己恨过的女人,一时也无语。几十年了,两个人都各自背负着沉重的心理负担。这么多年过后,仍有人在他们身后指指点点。这让二大爷感到难受,也为年轻时的糊涂和冲动,悔恨不已。
7
冬子家要娶媳妇了。为了风风光光的办喜事,冬子的父亲不怕花钱,在大门前支起了戏台子,请城里的唱票儿来村里唱了起来。村里的男女老少都出来观看。唱的是传统折子戏《蝴蝶杯》。二大爷看着看着,心里就有点热,有些蠢蠢欲动,回家穿上了自己的那套戏服。对冬子父亲说,让我上台唱一唱哇。冬子的父亲说,存海哥上去唱一唱。旁边也有人起哄,唱唱你的《翠屏山》。二大爷就上去唱了起来。
二娘娘在台下喜盈盈的看着二大爷在台子上哼唱着,轻快的走动着,一招一式,都引来台下人的喝彩声。二娘娘也情不自禁的鼓起掌来。
上去的二大爷并没有唱自己的拿手好戏《翠屏山》,而是拉着台子上女演员的手,配合着她唱了起来。女演员没穿戏装,见穿上戏装的二大爷走起步来行云流水,便也在一旁看了起来。也可能是看呆了吧,二大爷便催促道,该你唱了。她就羞赧一笑,说你唱的太好了,我可不敢和你唱。二大爷便用戏曲里的腔调说道,你不唱那我也不唱。没想到女演员听了二大爷的话,竟跑下了台。二大爷只好一个人演两个人的戏,一会儿是田玉川,一会儿又是胡凤莲。
许多人都被台上二大爷英武的形像所感染。二大爷越唱越激动,竟不知不觉中,把戏移挪到了自己的拿手好戏《翠屏山》上。不懂戏的听不出来,懂戏的人就觉得有点不对,只听得二大爷在台上义愤填膺的说道:
石三郎进门来莺儿骂道,
只气得小豪杰脸上发烧,
忍不住心头火与她争吵,
还看在杨仁兄生死故交,
走向前施一礼老丈别了,
俺此去奔天涯海走一遭!
二娘娘脸上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幸福表情。人群中,不知谁说了句,要是配上潘巧云就更好看了。正是这一句风凉话,让台子上的二大爷猛然呆住,他转过身来,想看清是谁说的这话。见没人反应,二大爷就说:甚的潘巧云,我应该把我的老婆子请上台来。然后哈哈大笑起来。接着,二大爷就仰面跌倒在台子上。
生龙活虎的二大爷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摊倒在那里。这突然发生的事故,让所有人惊呆。二娘娘尖叫一声:存海你咋拉?我的存海啊!也软倒在地上。
有人说,二大爷是幸福的,一辈子爱唱个戏,死在戏台上,是死得其所。遗憾的是,二大爷不知道,这个唱票儿就是当年和他相好的那个女人办起来的。现在管事的人,是她的大儿子。凡是婚丧嫁娶,他们都承揽,并且传统戏曲、现代歌舞样样都能来两下子。现在的年轻人,不喜欢传统戏剧,他们便唱流行歌曲。
生活慢慢变好了,不管是喜事白事,人们都喜欢请唱票儿来助助兴。这也是时代的发展和进步吧。
8
我终于见到了当年《翠屏山》的女主角潘巧云的扮演者王边爱,但老人根本不说过去的事,只是说起了她办这个文艺演出队的想法。她说,想成立剧团没这个能力,办个文艺演出队,找几个爱唱的人就行了。我多次想把话题转到二大爷的身上,老人都很礼貌的回绝我了,意思是不想再提过去的事。只好找到他的儿子,也就是现在这个文艺演出队的负责人,他倒满不在乎,向我说起了她妈和我二大爷的一些事,他说,老人们年轻时候的事,咱就不说它了,至于谁爱谁咱也不是当事人,我妈也没向我说起这些,倒是我也听说了一些,很难想像那个时候一出《翠屏山》竟能轰动全省,你看现在,精心编排上十出戏,也未必能有那么大的影响和效果。主要是时代不一样了,人们欣赏的角度和娱乐的习惯不一样了。想当年咱县的老剧团全国都有名,你看看现在,真让人寒心。我妈说她要重振剧团,我说你这是妄想,因为现在年轻人谁还唱戏了,人家学的是街舞,是流行歌曲,将心比心,你有个孩子是让她学戏还是学唱流行歌曲?
老人的儿子口才很好,听他滔滔不绝的说下去,我的心思却像一只长着翅膀的小鸟,飞向了看不见的远方,仿佛看到云层间,二大爷正穿戴着戏妆,正与潘巧云对唱着,一个是发现了对方的奸情而为义兄抱打不平,一个是想法设法把他赶走。台上的势不两立,并不能阻止两个人在台下相亲相爱。现实生活中,因戏生情的故事并不少,但二大爷的爱情故事,却没有给他带来好运气,因为他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也许,生活总是比戏剧更要精彩吧。
二娘娘死在一个无人知哓的时间。她的手里,紧紧抓着的,就是我送给她的那张塑过封的海报。那上面的二大爷正慷慨激昂的发泄着剧中人物石秀的愤懑。按现在的时髦说法就是他发现了别人的婚外情,他在为自己的好朋友抱打不平。可是在台下,他却在做着伤害另一个人的事情。既然生活和戏剧有着如此大的差别,那为什么人们还会那么的喜看戏呢。难道人们不明白人生如戏这句话说的是谁,还是看不透舞台上的那个人,欢喜悲苦中,演的就是自己。演给谁看并不重要,谁在看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唱戏的人能够唱出戏里那个人的精气神。
二娘娘出殡那天,天气并不好,仿佛老天爷故意跟人做对。福生哥虽然也是农村长大的,但他并不知道丧事里的一些渠渠道道,所以浪费了不少钱。有好心的本家告他不要太手大了,该节省的还是要节省。没想到福生哥突然就软瘫在了地上,哭丧着脸对大家说,我就这一个妈,我妈死了我就再没有妈了,我的妈呀,苦命的妈啊!
福生哥这么一哭,许多人也开始眼红鼻子酸,跟着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