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枯寂中趋向永恒 ——读周瑟瑟《栗山》

我收到周瑟瑟的《栗山》时，恰逢我的父亲去世一周年祭日。扬州已经连续下了一周暴雨，4号，天空哭得更加厉害，小区内一片汪洋，楼道里也有积水，母亲早晨打来电话，叫我不用回去了。中午，挨到暴雨喘息之机，我趟水到楼下车库后面的石坡上给父亲烧纸钱。这时，快递员就送来了“截句诗丛”。仿佛有某种感应，周瑟瑟在《栗山》前面所注“献给我的父亲”立刻触痛了我的心，我的视线便模糊了。这或许就是冥冥之中的某种联系，我克制着情绪，在微信上将《栗山》的图片发给周瑟瑟，但没有告诉他今天就是我父亲的祭日。此后，连续两夜无眠，周瑟瑟的截句就像窗外的雨，淋在我的心上。我睁大眼睛，一边感应父亲的灵魂，一边翻看《栗山》，打量着诗人与我相似的悲伤。

截句是一种新文体，它的特点是干净凝练。诗歌基本反映的是生活的片断，而截句截取的则是片断中某一瞬间的画面和幻觉，留下的却是意味深长的思考。截句需要鲜明果断，但情感允许朦胧犹疑。

我感谢《栗山》给予我的安慰，它让这场暴雨有了些许暖意，让漫长的黑夜有了一丝亮光。它让我知道，在很远的地方，有一个人正背着他父亲的灵魂飞行。

《栗山》共分四辑，依次为“父亲的灵魂”、“怀乡”、“枯寂”、“爱是慈悲”。这四条情感线索既独立，又相互关联，并逐级递进。如果去掉四个辑名，也可以看成是一首长诗。

首先，栗山是诗人的精神依托与图腾，是父亲的化身，是乡情和亲情。所以，无论诗人身在何处，它都如影随形。正如《栗山》开篇所写：

飞机还在湖南境内的天空飞行

我孤身一人回北京，机窗外白云的形状

像我的亡父，沉默而轻盈，紧紧跟随我

——那片刻，我成了一个悲欣交集的人

而我又在父亲的祭日，在这特大暴雨中，感受了一种别样的思念：

雷鸣送来死去的父亲

他的喉结上下滑动，他饿了

我们一起吃闪电，吃风中煮沸的麻雀

“怀乡”是诗人对家乡的回忆，也是对童年生活的回忆。我仿佛从这些截句里也看到了我儿时失落的欢喜与眼泪，看到了我的“栗山”。

池塘，稻田，山林，石桥……一个孩子要走过

多少路才能到达外婆家？才能听吃到黄色米豆腐？

路边的孤坟边蹿出一条土狗，它的眼睛流着泪

背后的脚步声一直跟随我多年，直到外婆过世

这个情景与我的童年多么相似啊！外婆的身影依然清晰，而我至今不知道那时我要走多少路才能到达外婆家。我曾写过一篇回忆外婆的散文《童年的月亮》，结尾有这么一句话：“三十多年过去了，月亮仍如童年一样皎洁美丽，仍然在看着我，那是外婆的眼睛吗？可我始终听不到有人颠着小脚跟在我的身后，唤我吃香喷喷的黏米粉了……”

一切恍如梦幻，唤起我共鸣的还有诗人笔下的“床”，这张床在过去的农村是非常普遍的：

我见过世上最温暖的床，挂着陈旧的白蚊帐

木床沿磨得光滑，床单补过，像清贫而朴素

的生活本身，我还倾心于凹陷在下午阳光下

的布枕头，在老年农民的卧室，时光已静止

这样的床，我小时候睡过，它是我父母结婚的床，是我父亲临终的床，是我母亲现在独自睡的床，将来也可能是我母亲临终的床。

至此，我的心里也波涛汹涌了。我在感动的同时，更惊诧诗人能从平凡的事物中捕捉到诗意，并运用娴熟高超的语言艺术将画面再现。

“枯寂”是诗人在父亲去世后对人生的自我审视，也是诗人当前的真实心境。

鱼的孤独代表了一个时代，现在还可代表一个

隐蔽的我，从酒局回来，我脱离了喧闹的人群

脱离了伪善的朋友，有人企图用微信把我砍断

有人亮出权利的金条，而我迎向瞪着眼睛的鱼

花天酒地与悲欣交集，两种分裂的人格教育了我

我也曾陷入花天酒地，多么凶险啊！

总算过去了，现在我喜欢枯坐，喜欢画鱼

喜欢把头埋在清水里

我喜欢诗人的坦诚，也敬佩诗人的超脱。枯寂并不代表孤独和绝望，而是诗人境界的升华，是对禅的解悟与认知，是禅意中的静与空，是摆脱红尘纷扰、心向佛门的修行。

在“枯寂”之后，《栗山》诠释了爱，爱是慈悲。诗人巧妙理智地借李叔同说佛，暗示自己的亲人朋友。在佛的感召下，我像栗山一样安静下来，听诗人“墨汁穿过宣纸”的声音。

周瑟瑟说：《栗山》就是在“截句”的形式里完成精神确立。

是的，诗人已经做到了。“爱是慈悲”趋向圆满，趋向永恒，趋向澄净，这是一种精神高度，让我庸常的人生也受到了洗礼。当然，诗人还是离不开世俗生活，所以，日子只能在枯寂中趋向永恒。

《栗山》没有目录，每一首截句也没有标题。它们只有三四行，甚至一两行，仿佛鸟儿急速掠过的痕迹。我以为诗人利用截句的形式，恰好表现了他在纷繁的思绪里努力节制的自省。

总之，《栗山》是诗人在单管里发出的颤音，是献给他的父亲，也是献给他自己的笙歌。

所以，不论外界如何看待这种新文体，我都对诗人勇于探索和开拓的精神肃然起敬。

最后，还是引用诗人的话：“对《栗山》我充满了感激。”

 2016年7月7日 于扬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