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人到中年,爱酒,总喜欢有事没事喝两口。见他嘴一张,咬住杯口,头一仰,让酒在嘴里停留片刻,咕咚——就下喉了;然后夸张地皱着眉,咧着嘴,似乎痛苦的不得了。“痛苦并快乐着”——这种自相矛盾的情态,勾起了儿时的我无尽的好奇心。背地里偷偷地倒一小碗,像喝水一样全敞开食道上的闸门,仰头猛咂一口。还来不及反应,就一个喷嚏——辛辣就从各个通道里呛了出来,还伴着大把地眼泪和鼻涕。尔后,便是一阵晕眩袭来,世界似乎围绕着我旋转起来。——因为我喝的是高度白酒呢!
提起白酒,本地人都晓得说的是散装“苞谷烧”、高梁酒或杂粮酒。我们黔东北盛产玉米、稻谷和红薯,大部分白酒就是用玉米(俗名“苞谷”)作原料烧烤酿制而成,名曰:苞谷烧。它酒味浓、度数高,喝起来过瘾,才能止得住酒鬼们喉咙里的馋虫。我们乡镇酒厂生产的苞谷烧,甘冽香醇,意味绵长,信誉度好,一点不愁销路,只愁生产不过来。
说起酒文化,我们黔东北有一种喝法,是其他地方看不到的。——不讲排场,不用下酒菜,站着寡喝,一仰头下肚,喝完就走。亲戚朋友见了面,热情地打过招呼,问:“整一铛?”对方大多很爽快:“好!整一铛。”径直来到烟酒店,老板一见就明白来意,问:“来几铛?”左手已把倒扣的酒杯翻转过来,右手麻利地取下挂在酒坛边缘或墙壁上的酒提子。这里每个杂货店几乎都有散白酒出卖。为了方便零售,都备有专门量酒的容器——酒提子。下面一个有底的圆筒,边沿伸出一根长长的柄,末端弯一个勾;塑料和竹制的无法弯勾,就在末端打个眼,用细铜丝或细线穿着,以便悬挂。酒提的容量为一两、半斤和一斤的三种。我们说“整一铛”或“来一提”,其实就是一两散白酒。
大凡在店前站喝的人,一般都不贪杯,一二两就行。大家清楚:亲戚朋友一见面,首先都是用苞谷烧“招呼”你,大街小巷不知一天要喝多少回。也有贪杯的,赶集回来烂醉如泥,醉倒在大路边,夜半路过绊你一跤,摔你个大马趴。一摸,差点吓你个半死——以为脚底下绊着个死人呢。我们邻寨有个远近闻名的酒鬼,一次酒醉摔进烂泥田,田水与浮萍直往嘴角漫来,他一边吹嘘一边骂骂咧咧:“糟糟莫来!糟糟莫来!”——他以为在喝醪糟呢。
外地人来我家乡,我们都会大方相邀,说:走——请你喝酒去!他们都会被松桃人的热情打动,以为是个大排场。等到一杯寡酒递到面前,才大呼上当。但也不好驳了主人的面子和热情,佐以一个皮蛋、一颗糖或一碟泡菜,硬着头皮喝下去。我们管这叫做“铛铛酒”或“提提酒”。这种喝法,本地独有,它最能彰显松桃人的秉性和豪气。旧社会穷,难得酒喝,人们只能积攒点零碎钱,到店铺里买得一二两散酒,当场解决,过过酒瘾。如今手头宽裕了,你请喝或我请喝,都不成问题。老百姓淳朴简单,习惯这种喝法,喝的人多了,逐渐形成了一种独特的酒文化。人们一见面,不是递一支烟,就是喝一铛酒。既顾全了礼仪,增进了感情;又解除了疲劳,过足了酒瘾。再说找人办事一铛酒,酬谢回报一铛酒,结识新朋一铛酒,联络旧友一铛酒,只花小钱,亦不觉小气……
我想,这大概就是这种酒文化得以保留和传承的缘故吧。
老百姓大都喜好散白酒,排斥瓶装货。(高档的茅台和五粮液有几个喝得起?)市面上的瓶装酒,不管是酱香还是浓香,酒里都要勾兑一定的香精和药物,喝了让人大倒味口,头疼脑胀,很伤身体,不喝也罢。家乡本地苞谷烧,数“永安窖”、“盘信洞藏酒”和“苗王酒”最有名,酒香味醇,原滋原味,物美价廉。常喝的人酒一入口,马上就能辨别出度数和优劣,更别说勾兑的假货了。秋冬时节,要是喝一两铛,便觉一股暖流自丹田缓缓升起,随即传遍全身,让你周身舒服。
整一铛去?小老百姓都说:今天碰到不喝酒,要喝就喝苞谷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