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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夏夜,繁星满天,知了此起彼伏地鸣唱着。树叶,像一幅静止的画,纹丝不动。一群人在巷子口乘凉 ,希望能得到一股温柔凉爽的河风。"风在天上转,地上要人唤,嘘一一"我嗓子都快喊哑了,可是连一丝风都没有。过了好半天还是没有风。没风的巷子口似乎比别的地方还热些。正当人们起身端着凳子、椅子准备离开时, 一股悠悠的河风拂面而来了。而且,随着风还隐隐地传来了断断续续的笛声。笛声响过,燥热的空气瞬间凉了一半。因为这笛声充满了忧怨,而且一声比一声凄婉 ,就像人们眼看着一阵紧似一阵的寒风刮开了漏雨的寒屋;这笛声就像这寒屋里的主人站在风雨中绝望的哭声;这哭泣的笛声引来一阵阵的叹息!我的小鼻子也一阵一阵地酸痛...
笛声是从河那边飘过来的。河这边住着我们瑶塆,河那边是高塆村头的一段寡堤。这条河叫大河,源头在哪不得而知。这里的大人们都爱用"简华疯子来了"这句口头禅来吓唬不听话的小孩,这一招非常管用。这不,隔壁三婶又在哄孩子了:"还哭啊,简华疯子来了。”她三岁的儿子智智立刻止住了哭声,两只肉嘟嘟的小手抱着她妈妈的大腿,小脑袋在妈妈的两条腿缝间拼命地往里拱,那样子就像要重新拱回她妈妈的肚子里去。
我们这帮十三、四岁的半糙子伢,有时也学大人样,拿简华疯子来吓比自已小的孩子。其实小孩们从来没见过简华疯子,也不知道他长的什么样子。简华疯子被关在对面河堤上废弃的土窑里。一天中午,我和望望、三三、平平几个半糙子伢在塆子后面的大河里打鼓泅,三三忽然心血来潮地说,我们过河去听简华疯子唱戏吧!
三三是我们这群孩子的头,他比我大两岁,和我同班。虽然他学习成绩不是太好,但在一块儿玩儿,我们都听他的。因为他总欺负我们。 我讨好地接过三三的话说,好,我们去听简华疯子演唱李玉和、杨子荣、少剑波。于是,几个小鬼光着白晃晃的屁股游过了河,爬上了河对岸高高的河堤。这是一条平时很少有人走的寡堤,时值盛夏,满堤的花花草草长得挨挨挤挤,散发出一阵阵清幽的香气。成群的蝴蝶从花草中钻出来追逐着我们飞舞,好像在羞辱我们:不害臊,不害臊,这大的伢儿,大白天里光着屁股到处跑。我脸红了,低着头,紧紧地跟在三三的后面走。走到一个土窑的洞门前,三三说,就是这儿。他捡了一根小树棍子,双手握着棍子的一端,将另一端伸过去,轻轻地挑开一条蓝色破床单做的门帘子,一股臭皮蛋似的恶臭气味直扑过来。好臭,好臭!三三连忙扭过头来,平平则尖着两根手指捏着鼻子,我抬起双手捂住口和鼻子朝里看。只见简华披散着一尺来长的蓬乱头发,嘴唇四周青灰色的′胡子就像荒湖里的野草,不知道有多少的日子没人管它。望着这张毛乎乎的脸,我突然想到了传说中的野人,又仿佛看到了中山公园的猴子。他和我们几个小鬼一样光着身子。虽然他的浑身都是脏兮兮的,但仍然能看出他的皮肤很白,大概是因为长年累月见不着阳光吧?他的双手和双脚都用铁链锁着,拴在靠后的一根大木柱上。见有人来,他慢慢睁开眼睛,懒洋洋地站了起来,眼睛上下眨了几下,露出一口黄玉米样的牙齿,嘿嘿、嘿嘿地傻笑起来。三三说,你唱两段样板戏听哈吧?他立刻来了精神。
"笑看我戴铁链,锁住我的双脚和双手…"唱到戴铁链,他就双脚前行,拖动脚链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朔风吹,林涛吼,好一派北国风光…″
我在想,他几年前在新河口大桥码头演李玉和、杨子荣的情景。那歌声,那风度,就像刚刚从电影银幕上走下来的一样,场场都赢得雷鸣般的掌声。现在要是先给他洗个澡、理个发,再化上妆,他仍然是当年的李玉和、杨子荣!可是,当唱了两段歇下来时,他又嘿嘿、嘿嘿地傻笑起来了。
二
简华只疯了两三年, 没疯之前的简华一表人才。他的个子很高,具体多高没听人说过,我只知道那年全新河口的基干民兵在我们瑶塆那道堤湾里集训、打靶时,他的身高第一,无论站那一队都是排头兵;每次文艺汇演,他往舞台中央一站,就像一根竖屋的中柱。一副俊俏的国字脸,他那一班的青年都说他长得像朝鲜男人。总之,那长相是整个新河口的碗面,帅气得没人可比!他年纪轻轻地就当上了民兵连长,还是公社文艺宣传队的骨干演员,吹、拉、弹、唱样样都会,尤其是他那支笛子吹得是出神入化。我最佩服他的那套绝活:他有时用笛子吹,有时拿开笛子直接用口哨吹,可你却很难分辨出哪是笛子吹的,哪是口哨吹的。他们的宣传队每个月都要在全公社内巡回演出几场,并且曾经还进江汉大剧场汇报演出过,搞得真有点正规剧团的味儿。其实这文艺宣传队也就是后来的宜春公社文工团。简华自然是春风得意了,身后一大堆甜甜小妹可劲地追。真是好事扎堆,这个时侯大队书记又给他送来一张大学录取推荐表。
准确地说,推荐表是支书女儿梅梅送过来的。那年梅梅十八,长得水灵,红红的脸蛋上总挂着两个惹人喜爱的小酒窝。那天晚上,梅梅穿着一件粉红色连衣裙来到他家。″伯伯,伯娘,简华哥,这是我爸爸让我送过来的大学推荐表,祝贺哥哥圆大学梦!"
″什么,大学推荐表?″简华′激动得直接从板凳上弹跳到梅梅跟前,一把夺过推荐表极速地扫了一眼,“我要读大学啰,我要读大学啰!”他右手举着那张表欢呼着、蹦跳着转圈圈。他爸爸妈妈也惊喜得像突然捡了个金元宝,老两囗脸上的皱纹笑成了两朵盛开的菊花。 “看我们只顾高兴的,谢谢梅梅,谢谢你爸!简儿,还不快谢谢人家。”他妈妈一边说一边拉梅梅在大桌子旁边的长板凳上坐下。”谢谢梅梅,谢谢你爸!”简华也转过身面对着梅梅道谢,梅梅把身子往长板凳的一头挪了挪,示意他坐下。他妈麻利地给梅梅倒了一杯糖茶。
"我们大队只一张表,你说不给你给谁?谁有这个资格与你争?"她双手接过伯娘的茶,向他投来敬佩的目光,适时地绽放那对可爱的小酒窝。
"那也得谢呀!"
"那好,你说该怎么谢我?"
"这…我没想好。你说,你要我怎么谢你?″
"我要你教我吹笛子。"
"行,这个容易。″他起身走进右边房门,拿着笛子又出来落座。他给她讲指法,示范 …她接过笛子,抿嘴、送气,笛子响了。她兴奋得像个小孩手舞足蹈,就像自己巳经学会了吹曲子似的。吹笛子时,她那对酒窝随着气流的收、放、缓、急不断变化着,一忽儿深,一忽儿浅,比微笑出的静态酒窝更美,更性感,更具魅力! "已经不早了,改天再学好吗?"他其实不忍心打断她的兴致的。
"行,那我明天晚上再来。"她说完抬起头,甩给他一对诱惑的洒窝。她抢先一步打开大门,"哎呀,天好黑呀,哥送送我好吗?″
他送走了梅梅,一只脚刚刚踏进门,他妈妈满脸灿烂地迎上去说,"儿子,喜事连着喜事了,梅梅看上你啦!″他说,"不会吧?″
"妈还会看错?你就准备着交好运吧,哈哈…"她妈妈乐得合不拢嘴,扔下一串哈哈,揣着满心的欢喜,脚步轻盈地进了里间。他一边关着大门,一边想,"妈说的也是呀,这推荐表,支书什么时候不能随手递给我呀,为什么偏偏要梅梅在晚上送过来呢…"他叹了一口气,"…本想着读完大学就跳出了农门,进了城,到时再想办法把翠翠也弄进城…唉,”他又叹了口气把思绪拉回来,"看起来我是在做黄粱美梦,这推荐表只不过是一张交易券而巳,这大学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
一连几天,梅梅每晚都来学吹笛子,每天哥前哥后的,叫得亲昵极了。完了,每晚都得叫他送。终于有一天,梅梅她爸把话挑明了。那天半夜,支书借口接梅梅回家,来到了简华家。"老支书,万分感谢您推荐我儿简华读大学…"简华爸急忙上前打招呼,再一次千恩万谢。
″行了,老弟,我看你该改称呼了,你看两个孩子多亲热!″梅梅爸打断了简华爸的话。
"那我就高攀了,亲家!″简华爸的脸已盛不下他灿烂的笑容,他任这笑容洒满了屋子的角角落落。
"您误会了支书,我只是在教梅梅吹笛子,沒别的意思。"简华抬起头看着梅梅爸,非常认真地说。他的话像一片阴云,立即遮住了满屋闪烁的笑容。
"完全理解、支持你们,学习、爱情两不误么。先订下来再说,又没叫你们现在就成亲。″支书脸上的笑很勉强,可梅梅脸上的表情就复杂了。
梅梅和她爸刚一走。"你小子脑壳坏了吧,这么好的岳父,这么漂亮的姑娘,这样的好事你到哪里找?"他爸关好大门,转过身来,竖起眼睛质问他。
"是呀,简儿,莫犯傻!"他母亲也帮着劝导他。
"爸,妈,我的事,真的不用你们操心。″.
"这件事由不得你。你答应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他爸爸像头斗红了眼的牯牛,态度强硬,不容分说!
"简儿,你是不是已经在外头谈朋友了?″
"谈了也不行,必须就梅梅!不答应梅梅,你就是亲手撕了那张大学录取推荐表,自毁前程!"
"爸,妈,你们别逼我了,好不好?没错,我做梦都想读大学。可是,是读大学重要,还是你儿子一生的幸福更重要?实话跟你们说吧,我巳经有女朋友了。″
这件事全家人扯了一晚上,却丝毫没有结果。简华爷父子从头到尾都是针尖对麦芒,谁也不服谁。还有他妈也一直和他爸站在一边,这壶酒够他喝的了。第二天晚上,梅梅那个钟点没来学笛子。简华爸知道出问题了,他急得在堂屋里来回走趟子,两手搓。问他娘母子,这怎么办?
"简华,干脆你拿上笛子去她家教吧?"
"谁爱去谁去,反正我不去!"
"这可怎么办...老头子,辛苦你去一趟吧。好好向她爸解释解释。″
"看样子只好我去了。"简华爸来到支书家,直接问支书:"亲家,梅梅今天怎么不去学吹笛子了?"
"梅梅今天不在家,去她姑姑家去了。什么亲家不亲家,你搞错了,梅梅只是去学了几天笛子。对了,你儿子的大学推荐表我已经签好了字,盖上了公章,交上去了,至于批不批,那是别人的事。″ 简华爸感觉热脸贴了冷屁股,像只塌尾巴阉公鸡,闷闷不乐地回了家。
三
简华在外边谈了个女朋友,名叫翠翠。她家住大洪塆,从小在汉江分洪道那柴山湖水中长大,出落得像那神话里的荷花仙子一样美。红红的脸蛋就像那红红的荷花瓣,一对水汪汪的大眼睛,好似两颗深黑色的水葡萄。她总爱笑,一天到黑像个欢喜坨,这点跟梅梅有点像,一笑两酒窝。不同的是后面那条乌黑发亮的辫子比梅梅的粗,长,一直搭在了她那浑圆的翘臀上。这令她演起《红灯记》中的李铁梅来不需用道具的。她经常在那牛背上一个人对着蓝天白云瞎汪瞎喊,嗓子就越喊越清亮,"太阳啊霞光万丈,雄鹰啊展翅飞翔,高原春光无限好,叫我怎能不歌唱…雅鲁藏布江翻波浪…幸一福一的一歌一声一传一四一一方一一"那悠扬的歌声在空旷的湖面上久久地回荡,醉了牛儿,醉了鸳鸯,醉了满湖的夕阳。她被选送到公社文艺宣传队后,一直担任女主角,她演《红灯记》中的李铁梅,很出了风头。那唱腔,那做功,别人都说,只可惜她生在这穷乡僻壤,要是拍戏的导演先找到她,那银幕上的李铁梅会更加鲜活有味!
他们两人就是在宣传队里相识相恋的。他被她的那张金嗓子迷倒了,被她身后的那根长辫子迷倒了,被她的"名星"范儿迷倒了。更令他难以释怀的是,有一次,他隔着一层半透明的幕布,看见她在后台换妆。当她脱下戏服,只剩下一件紧身的内衣时,幕布上晃动着一个体形凹凸有致的魅影。这魅影就勾去了他的魂,而且常常搅扰着他的梦。
这天,简华跑到大洪塆去见翠翠,翠翠心里也正日思夜想着他呢,沒想到他就从梦境中来到了她面前。她脸上那两朵红云就红得发烧发烫了,那两小酒窝就甜点心似的,一直甜到了她心底了。她把他介绍给她父母,她母亲看着英俊潇洒的女婿满意地笑了。这儿的乡风,新女婿过门,丈母娘看中了就打一碗荷包蛋,看不中就下一碗面条。这相亲自然是双向选择,如果你看不中人家姑娘,也不可立马走人,得给主人留点面子,吃完饭再走。不管那碗荷包蛋有多少个,你都要说我吃不完,分几个出去表示拒绝婚姻。晚饭,她母亲打了满满一碗荷包蛋。他吃着甜甜的荷包蛋,心里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晚上,他想把父母逼他娶梅梅的事说出来,却不知怎么开口。他一脸愁云。
"孩子,你怎么心思重重?是不是担心彩礼的事?放心,我们不要你家彩礼钱,你就是个最好的彩礼,我家翠翠好福气!″
他低着头,"不是的,是我父母亲要逼我娶大队支部书记的女儿…"他极其无奈地说了出来,然后一筹莫展地抬起头,两眼可怜巴巴地望着翠翠娘母子。这一刻,空气好像凝固了,屋里鸦雀无声,静得只听见煤油灯的灯花在哧哧地响。一会儿,回过神来的翠翠,呼一一地一声站起身,三步两步奔向左边房门,猛然推开,嘭,把自己关在了房里。简华望了眼 木 雕一样 呆坐的翠翠娘,迟疑了一会,也起身推开她房门,跟了进去。房里没点灯,借着从堂屋透进来的微弱灯光,他看到翠翠趴在床上,身子一阵一阵地抽搐,她是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声。".翠翠,你放心,我的婚姻我作主。我是不会屈服的,我爸要是把我逼急了,我就跟他断绝父子关系!″他傻傻地站在床边表决心。
"呜...呜呜...那我不就成了你家的罪人了,呜...你这是陷我于不仁不义,呜鸣...我该怎么办吶?我的命好苦啊,呜呜..."哭声终于冲破了压 住她胸口的一块大石头。她转过身,仰躺在床上,满脸的泪水仿佛要洗净那两片红云。
他望着她那两片泪雨中的红云走神了,眼前幻化出一片夏雨中的荷塘,一枝一枝带雨的粉红色荷花亭亭玉立地从他眼前晃过。一枝深红色的荷花停在了他的视线中,正对着他的两个花 瓣微微胀开, 在微风中颤动着。 几滴水滴像电影中的慢镜头一样从两个花瓣上往下洒落。一眨眼,花瓣变成了一张人脸,再一眨眼,苛塘上升腾起一位美丽的仙女...爱神,像一股巨大的磁场力将他吸到她身边坐下,"爱情是自私的,我们不能总为别人想。要不,我跟你一起跑了算了(私奔)″
"那我的罪过就更大了,你的大好前途就全被我毁了。″她靠在他高大有力的肩臂上,他双手搂住她纤细的小蛮腰。"简华,我知道你心里有我,有个人在心里默默地想着,也是一种幸福。我也想开了,我们是有缘无份,就让我们的爱永远地留在梦里吧。″她强裝微笑,可不争气的泪水却越流越多,停在那多情的小酒窝,那分明是两盏难咽的苦酒。
"黑地皮的人在种地,只要你不嫌弃我是个种田佬,我不要什么前途,不要读大学。我只要你,你就是我的前途!"这一次,她流下的是感动、幸福的泪水。她任这泪水流进了嘴里,流进了她的心窝里。他憧憬着他们的未来,"我们一起日出而作,日落而栖;你唱山歌,我横短笛…"他收回思绪,突然增添了两只手臂的力量,紧紧地搂住她,好像她会像一只受惊的鸟一样突然飞走。她一阵臊动,把目光移向房门。他立刻走过去,看见那盏孤灯在寒风中摇曳,她娘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去。他端起灯,走回去轻轻地关上房门。灯熄了,两张溫暖的唇,终于紧紧地贴在了一起…初尝禁果的她,双手抚摸着他的后背说:″感谢你在将要做支书女婿的时候还能记得我,有这一夜的爱,我知足了。就让它成为永久的念记吧,我不能太自私,毁你前程。"
"这个时候,还说这种话,你是在用刀扎我的心!你以为我们还能分开么,一根绳上的两只蚂蚱!″
她被幸福的子弹击中了,像只小绵羊一样服服帖帖地躺在他怀里,"时光永远停在今晚该多好啊!可是,现实是一道难题,是一座难以逾越的大山!"她忧心如焚地说。
"你是蚂蟥达了鹭鸶的脚,想脱也不能脱。天亮就和我一起去见我父母,我要向他们表白,非你不娶。"
翠翠听着,感动的泪水汪洋了她的双眸,接着还是为这幸福而担心, "那他们要是不同意,你让我立在那儿多难堪?其实难堪倒不怕,我是想,万一你们父子唇枪舌剑,我该怎么办?″
他默默地陷入沉思中…突然,他诡异地一笑。
"你笑什么?"他凑到他耳根前说"…"
"你真坏,亏你想得出来。"她红着火辣辣的脸接着说"好吧,为了我们的幸福,我豁出去了。″
简华爸自从昨晚从支书家回来,一直闷闷不乐。他感到这桩婚事出现了危机,但又没有很好的解决办法。今天一天又不见简华的人影,他心里烦躁不安,他感到这当家的压力会把他压垮!早上,他一个人独自喝着闷酒,老伴心事重重地低着头扒着饭。突然听到门前有脚步响,她一抬头,看见儿子和一位俊俏的女孩手牵着手站在面前。"爸,妈,这就是我女朋友翠翠。"他的话刚一落音,翠翠就望着二位老人接上了,"伯伯,伯娘好,我是简华宣传队里的同事…"他母亲仔细地打量着她,心里喑暗地想:面红发乌,健康、活力;前挺后翘的身段不仅耐看,而且将来好生孩子。真是个美人坯子,儿子眼光不错啊!美中不足的是腰有点粗,不过腰粗也好,干农活力气大。"妈,我和翠翠在一起巳经有好几个月了,她也已经三、四个月没来好事了。您可以狠心不管孩儿的幸福,但您不可以不顾翠翠的感受,您也是女人呐!″简华不管不顾、口不择言,狠狠地将了他妈一军。
事巳至此,还有什么好说的呢?简华爸妈见生米已煮成了熟饭,而且梅梅那头也只剩下个看不到希望的冷板登,也只好顺水推舟了。
筒华这阵子的笛声,山泉般地欢快起来。
四
简华的婚事那些年就几乎闹得整个新河口人人皆知,我是简华的老俵,很多年以后我爱上了文学,所以我想着把这个故事写下来。简华结婚那年我九岁,那些年农村的生活条件非常艰苦,很多家庭一年到头难得吃上几回肉。小孩子们除了盼着过年过节,还盼着家里来客人或是跟着爸妈走亲戚。简华结婚那天刚好是一个星期天,于是我就当了妈妈的脚划子,跟着吃了两顿大肉大鱼。简华结婚,翠翠家不仅没有要一分钱的彩礼,而且还陪嫁一房上好的实木嫁妆和一份不薄的压箱礼金。这下可把简华娘乐坏了,她已把梅梅和那张大学录取推荐表拋到了九霄云外。她躺在床上捅了老头一脚,"喂,老头子,在想什么呢?怎么不说话?是不是觉得自己错了啊?"简华爸没应声,她又接着自言自语:"咱儿子有板眼,这生米煮成熟饭就是好,这回划了一个大大的便宜船,省了一大笔彩礼钱。″她哪里知道翠翠大热的天在肚子上绑着块厚布,受的叫个什么罪哟!简华爸没应声,其实他这会儿正在叹息: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咱家祖祖辈辈都是种地的,实指望儿子读上大学,日后大小弄个官当当,光宗耀祖…唉!
话说新河口的结婚习俗,有一项重要的内容,就是闹洞房。说是结婚三天无大小,可以不论年龄和辈份地闹,其实这种闹只限结婚当天,以后也不是只能闹两天,可以闹个把星期甚至十天半月的。但后面闹房的人则是要和新郎同辈份的,比新郎年龄小的未婚青年才能闹。这闹的方式大多是些陋习,恶习。也就是那些单身汉借闹房的名义从新娘身上卡油,解除生理饥渴而已。一般只要不是太出格,新郎新娘都会选择默认、忍让,毕竟是大喜的日子嘛。这天,简华的铁哥们干豆角、粉南瓜和矮脚虎三人一柱香,一起相约去简华家闹洞房。他们一进洞房就把简华赶了出去,关上房门闹。开始一曲,矮脚虎说玩个堆罗汉。简华在堂屋听见了说,不能堆,你嫂子有三个多月了。"那你们想哈,看怎么闹?"矮脚虎沒趣的补了一句。三个人一时没了主意,不知道如何是好。翠翠就起身给他们倒热茶。三八枱上放着两个热水瓶,这新婚之后每逢有闹房的或是串门的,新娘子就一定要给进房的人倒一杯热茶,算是讲礼行,打招呼。翠翠刚倒好一杯,矮脚虎偷笑着说:″嫂子,放点糖。"翠翠知道这糖是不能随便放的,只有生孩子了才倒糖茶。翠翠脸红了一下,还是笑着给杯子里加糖。干豆角看着翠翠用瓢羹(一种瓷汤匙)在杯子里搅来搅去,他的鬼点子就上来了。他一说出来,三个人就哈哈大笑。翠翠也听到了,此时她的脸连着颈脖子都红得火辣辣地烫。
简华在堂屋里也听到了这笑声,知道他们又想出了坏点子,心里一阵酸酸味直往上涌。这会儿,他又回想起婚礼那天,大伯子和翠翠"钓鱼"的情景。所谓"钓鱼"是新河口玩得最古老的闹房游戏,在众多闹房游戏中数它是最文雅的。取一根一米多长的细竹竿糊上红纸,竹竿的一端系上两三尺长的一根红线,红线上系一颗鞭炮,在洞房中央立一根燃着的红蜡烛,鞭炮点着了即鱼钓到,游戏结束。"抱起来,抱起来。"众人齐喊。大伯子还只听到了第一声喊,他丝毫都没有扭捏一下,几乎是拍不及待地双手直接把翠翠抱起来。他坐在婚床上,将翠翠抱在他大腿上。他一只手紧紧地搂着翠翠的腰,另一只手和翠翠的一只手抓着钓鱼杆…翠翠脸红得像血泼的,低着头。他不但不脸红,反而得意地扬起一张兴奋的脸,好像早就做好了准备,等待着这一刻…简华想到这古老的游戏都变味了,想到他的表兄弟们上班签到似的,一个接一个地走过去摸翠翠的乳房,按电铃…又回想到矮脚虎们刚才那笑声,他不想再往下想,不想再待在这儿听见那样的声音。他起身出门,一个人朝村西头的寡堤上走去,醋意一路在发酵膨胀!
游戏开始了,只见干豆角手握着一把瓢羹,走上前去解翠翠胸前的衣领扣子,翠翠扭捏着反抗,粉南瓜和矮脚虎左右一边一人,架着她动弹不得。那瓢羹就挨着她的肌肤,一直滑落到她腰间的皮带之上,肚脐眼处,像一块凌冰一样贴在她肚皮上,冰得她直眨眼晴,皱眉毛,但又不好说,只能强装微笑忍受。接下来就是些语言猥亵,最后干豆角伸出一只手从她胸前一直摸下去把瓢羹捞了出来,瞧着翠翠羞涩地低着头任他们摆布,一个个满足地笑得前仰后合。
这会儿,简华一个人站在村头的寡堤上,他没带笛子,随手摘了一片小树叶放在嘴里,可怎么也吹不出平日里的调调来。以往每到夏天,高塆的年青人都习惯聚在寡堤上乘凉,寡堤上没东西挡住风,凉快呀。我知道这其实只是借口,他们是寻找一块 谈情说爱的好地方。我们塆子的大哥哥姐姐也都聚在村头的寡堤上乘凉。我们瑶湾每隔几家就有一个大巷子正好对着河对面的寡堤。我们小屁孩和大人们就在巷子里乘凉。河南两北的人大点声说话都能听得很清楚。只要一听见河那边有笛声传过来,河这边就会有人喊,简华,吹个《小城故事》吹个《年青的朋友来相会》吹个…也不管他愿不愿意,我们这帮小鬼就没大没小地瞎喊。一会儿曲子真的换成了《小城故事》我高兴得乱蹦肆跳,这个曲子是我喊的。
最后轮到矮脚虎。矮脚虎本名黄虎,因他长得又矮又丑,那时节正值评《水浒》高潮,水浒的故事年青人知道不少,于是有人背地里给他取了这个 绰号。 但谁也不敢当着他的面叫。矮脚虎急不可耐地从粉南瓜手里夺过瓢羹,往翠翠肚里放。干豆角和粉南瓜都是用手把翠翠衣服牵开让瓢羹自由落下去,而他却是直接把那只贼爪子伸进去放,放下之后就又一直摸上来。翠翠抬起头横了他一眼!矮脚虎脸皮也真厚,他一点也没在意翠翠的眼神。他喝了两口茶,就开始他的捞瓢羹。他那只不安份的贼爪子贴着翠翠滑润的乳沟,滞留在上部两边摸索,翠翠又拿眼瞪他,他胆子越来越大了,硬是摸了个足够,才往下伸,手碰着瓢羹了却不往上捞。他把瓢羹扒向一边,用那贼爪子揉摸她的肚脐眼…翠翠强压怒火,万般无奈地忍着。人心不足蛇吞象,他伸直了他的贼爪子,突然用力向下一伸……翠翠惊骇,但她反应迅速,提腿弯膝,照着他的肚子猛然顶了他一膝盖。她虽然满腔怒火,但她知道,如果任由发泄怒火的那股冲力去顶,会闹出事来,所以她虽然出腿动作快,但却控制着用力,只用了六、七成的力,但看着矮脚虎那痛苦不堪的表情,估计不吃药,也得疼他一晚上。这洞房闹的使简华心事重重,此时的笛声时而像夏蝉的叫声一样烦躁不安 ,时而又多愁善感,断断续续像掉了魂。
五
简华娶到了宜春的帅哥们拚起命来追的″民星"美女,这让塆子里的小伙们一个个忌妒恨得牙痒痒。他们还不止忌妒这个,简华是爱情事业双丰收。他虽然没读成大学,但在家乡,他也算是走出了一串耀眼的脚印。那年老支书退位,公社领导就直接任命他当了高塆大队的书记。那个秋冬,刚升任支部书记的他,亲自带领塆里的男劳力上东荆河大堤修水利,一干就是一个多月。有一天晚上,他对农工们说,辛苦大家了,大家再加把力坚持几天就能完工了,到时候都可以回家抱着老婆睡热乎被子了。 年青就是好,说话不 瞻前顾后、干脆,他也不管那些年纪大、辈份高的听了会怎么想。这时,干豆角从被窝里探出头来。 此时的干豆角也结婚了。他接过话说,我那老婆热乎不起来,倒是书记你老婆,那个美的、艳的,让人生的都想啃几口,一碰就能燃起火来,当心她在家熬不住哦。农工们哈哈起哄。其实,他何尝不想早日回家呀,高塆大队是公社树立的先进工地,刚刚组织全公社大队干部到他们工地开过现场会。他每天在工地上收土方,歇工的时候,他就唱两段京剧选段,吹几支曲子为大家消除疲劳。他这个头,实在是抽不出身。第二天,负责搞后勤运输的矮脚虎,押着一手扶拖拉机萝卜白菜,回到了水利工地。
矮脚虎小时候 其实并不显得特别矮,他和简华从小学到初中都是同班,而且两个人的学习成绩一值都是班上的一、二、三名。后来不知怎么就长得又矮又丑了,家庭条件又不好, 快三十岁了却还是单身一人。晚上,矮脚虎约他到大堤上散步。他们一直走了很远,矮脚虎却沉默不言。简华忍不住了,"你是不是有话要说?快说呀?"矮脚虎左顾右盼了一会,吞吞吐吐地说,"哥,你千万别动气啊!昨晚,昨晚,我到各家各户收菜回来,半夜从你家门前路过时,听见…听见…"
"你听见什么了,快说啊?”
"算了,还是不说吧。"
"快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 听见你家房里有男人和嫂子说话的声音。"
"怎么可能呢?塆子里的劳力都上工地来了。那一定是我爹在跟她说话。"
"你爹的声音我还听不一出来?你爹高声大嗓,说活跟打雷似的。那男人柔声细语的,他跟嫂子说的什么我都听不清楚。”
"兄弟多心了,别当着外人瞎说啊!″其实这会儿他的心里已经长了毛。他在想,爹是不会深更半夜进儿媳妇房间的,可塆子里除了几个六七十岁的老爹爹,再没有别的男将啊?第二天天一亮,他就对农工们说,我回去看其它几个生产队还能不能上两个人,早点完工了好回家过年。
她妻子翠翠看见男人回来了,早早地烧了晚饭吃了,太阳还老高,她就端了盆洗澡水进房叫男人洗澡。男人说,天都还没黑。她心里猴急,"天这半天都不黑,不黑就难得黑了。"她话一说出来,马上觉得不过意,怎么就说出这样的话来了。简华不自觉地就想起干豆角的那句玩笑话,"当心她在家熬不住哦。"她一层一层脱光了衣服,露出雪白的肌肤,撒着娇把毛巾递给他。他望着她丰满的胴体,心里却胡思乱想着不着调的心思,擦到她C罩杯的弹力波波上,他就幻想着那只手是个陌生男人的手,而这只手又好像似曾相识。醋意把他的胸腔塞得满满当当的,几乎令他窒息。她的火已点燃,小心脏像只小兔在左冲右突…他满脑子装的都是醋,自然没有激情。她抱他,他迟疑了一会,勉强吻了她一口。她生气了,按下火头,一头钻进了被窝。他却穿上内衣,坐在床边吹起了笛子。可笛音乱颤,怎么也吹不出往日那种能让小鸟跟着鸣和,让知鸟知趣地闭嘴的悠扬曲子来。她在想,他是不是累了?她欠起身从他背后轻轻地夺过笛子放下,帮他脱衣。他说我很累,说着朝床里面侧身躺下。她又赌气,朝床外边侧卧…她拗不过他,翻过身抱他。他一动不动,继续跟她打冷战。她把手从他肚皮上一点一点慢慢向下滑去,轻轻地抚摸他…他无动于衷,完全无视她的存在。她惊诧了,他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呀,往日的激情哪里去了?他是不是在外边打野味了,怎么一点都不慌食呢?她一夜没睡着,泪水浸湿了枕巾。他谜谜糊糊地睡着了,做了一个他极不愿做的梦,木床咯吱咯吱地响着…他太在乎她了,他不能容忍。他感到抓心抓肝的难受。终于熬天亮了,他早饭都没吃,就逃回了水利工地。
工地上,农工们看到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就拿他开涮,小别胜新婚,太投入了吧,这才一晚就掏空成个霜打的茄子。他也不笑不反驳,任凭农工们取乐。他则满脑子想着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他感觉头痛得不行,仿佛每一根神经都快要绷断了。
工地终于完工了,在公社大礼堂的表彰大会上,书记点他的名,要他上台领奖。他却三魂掉了两魂似地呆在那里。他也不记得自已是怎么走上去领的奖,他心里像放电影似的闪过一个接一个不堪入目的镜头。那镜头里的女主角就是翠翠,男主角却始终看不清,但感觉有点面熟。他感到头疼的厉害,整个脑壳像要爆炸了。开完会他回到大队部里一个人呆呆地坐到天黑了也不知道回家。她在大队部里找到他说,你是不是生病了?
他默不做声。她跟在他后面一块回家。吃完饭,她又端洗澡水进房。她洗脸,解衣扣…他看都不看她一眼,拿起三八枱上插在那只蓝色花瓶里的笛子就出了门,朝村西头的寡堤上走去。忧怨、凄婉的笛声打碎了夜的宁静,撕裂着他的心。这笛声让人想到林黛玉葬花,想到那个拉胡琴的瞎子阿炳。他一再的冷落,深深地伤了她的心。她那水汪汪的大眼睛终于擒不住委屈的泪,任它泉水般地涌出。也不吹灯关门,她擦了把脸上的泪水,一头钻进冰冷的被窝。漆黑的夜,笛声继续撕裂着他..脆弱的神经彻底崩溃了。她谜谜糊糊地睡着了。他撕乱了全身的衣服,在漆黑的村子里裸奔。她正做着个可怕的梦,梦见有一个青面獠牙的恶鬼在追杀她。他跑到新河口大街上的食品铺里摸到了一把杀猪的点红刀。她两眼睁得圆圆的,倒在了血泊中。
夜风习习,笛声凄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