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年前的乡下,村里人剃头不去镇上的理发店,每隔一段时间就有剃头匠上门服务。朱师傅就是一个剃头匠。
在我的记忆中,朱师傅是一个有趣的人。他个子不高,脸上干巴巴的没有肉,嘴巴却很大,常常咧着傻傻地笑;他额头上有颗黑痣,足有黄豆大,上面还长出一根长长的毛发。朱师傅剃头的技艺并不高明,只有“三板斧”——他只会剃“光头”“平头”“西式头”。不过,那时的年轻人喜欢“西式头”和“平头”,老年人和小孩则最爱“光头”,朱师傅的“三板斧”也就有了用武之地。
“剃脑壳,剃脑壳喽——”听到这句长长的吆喝,村里人就知道是朱师傅来了。于是,那些头发“茂盛”了的人就会自动聚集到村中的水桐树下。朱师傅到了树下,总是先掏出“经济”牌香烟,给每个成年男人敬一支,然后不慌不忙地检查剪子、推子和剃刀——剪子要在废纸上剪几下,剃刀要在磨刀布上荡几个来回,推子上也要打点煤油。工具检查完了,朱师傅就开始“动手”。照例是先洗头,然后是动剪子,接着动推子,最后动刀子。朱师傅剃头像绣花,非常细致,非常慢(他剃完一个头至少要一个小时),剪一会,或“推”一会,他就要退后几步,反复端祥你的头,发现有“冒头”的头发,哪怕只是一根,他也会小心翼翼地剪掉或“推”掉。所以,剪和“推”过后,头发该长的长,该短的短,整整齐齐,均均匀匀。当然,剃刀过处,就只能看见白色的头皮,用手一摸,绝对没有硌手的感觉。朱师傅“动手”的时候,嘴也不会闲着。他会不时向你头上吹一口气,把发屑吹掉。还会不停地说些笑话或讲些故事,让你在不知不觉中“旧貌换新颜”。
剃完了头,朱师傅还有一项特殊服务——掏耳朵。朱师傅掏耳朵的功夫堪称一绝,那只精巧的挖耳子在你耳朵里轻轻蠕动,就像有只小蚂蚁在轻轻地咬,痒酥酥的,那种舒服感觉真的难以用文字描述,往往掏着掏着你就睡着了。有些人并不剃头,却也要朱师傅掏耳朵,他也不推辞,咧开大嘴笑笑,欣然答应。
朱师傅剃头认真,却贪财。别人剃一次头收5角,他收1元;别人收1元,他就收2元。有人骂他太贪,他咧开大嘴笑笑:“嘻嘻,这叫一分钱一分货。没办法,我靠这手艺养家糊口呢。”
有一次,朱师傅来了,母亲带着我去剃头。剃着剃着,我不愿配合了。为什么?因为朱师傅那口气。朱师傅一边剃一边吹气,他吹出的气太难闻了——臭,臭得我想吐。我实在受不了朱师傅吹出的气的味道,头剧烈地动了几下。这一下出事了。朱师傅的剃刀一颤,我的头皮上出现了一条细小的划痕,血渗了出来。朱师傅好像犯了弥天大罪,急得脸都白了,额头上直冒汗。剃完头,母亲给他钱,他说什么也不要。而且,那一上午都没见他的大嘴咧开笑过。过了一段时间,他再次来村里剃头,带了10个鸡蛋给我,说是上次受伤的补偿。
据说朱师傅非常看重自己的手艺,容不得分毫差错。你若说他人长得丑,他咧开大嘴笑笑。你若说他的手艺不好,或说剃头没出息,他准会面红脖子粗地和你争论,而且不争赢不会罢休。平时,他嘴上常常挂着“虽是毫末技艺,却是顶上功夫”这句话,也不知是从哪里学来的。
小时候,我的头都是朱师傅剃的。不过,读初中后,我就再也没有找朱师傅剃过头,也再没见过他了。
一晃几十年过去了。前不久回乡下,和母亲闲聊时,偶然聊到了朱师傅。母亲说:“朱师傅现在已经做了爷爷,头发全白了,背也驼了。他在镇上开了家理发店,只剃光头和平头,一次收5块钱。嗨哟,没想到生意还蛮好!”
我忽然有了一个想法,要去朱师傅的店里剃一次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