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喜欢做坛子菜,几十年来一直没有间断过。
在老家的屋子里,二楼沿墙边一溜摆着十几个高矮不一的陶瓷坛子,坛子里装的就是妈妈做的坛子菜。揭开坛盖,坛子菜的香味就扑鼻而来。白色的腌萝卜、白色的腌蒜头、淡绿色的腌刀豆,未曾品尝,就让人嘴里冒酸水;茄子、冬瓜、豆角、萝卜这些经过加工的干菜,配上豆豉和剁碎的红辣椒,望一眼,就能让人食欲大增;闻着臭吃着爽的霉豆腐,也能让人肚里的馋虫蠢蠢欲动。
我是吃着妈妈做的坛子菜长大的。
小时候,家里贫困,吃饭都成问题,佐餐的除了蔬菜就是蔬菜做的坛子菜。多亏了坛子菜,使我们一年四季都有菜下饭,使那些难以下咽的红薯、高粱团、蚕豆拌饭能顺利进入我的身体,变成血肉,变成骨骼,变成智慧。
心灵手巧的妈妈是做坛子菜的高手。茄子、冬瓜、豆角这些常见的坛子菜自然不在话下,就连芋头苗、白菜、西瓜皮,她都能做成坛子菜。为了让坛子菜好吃,选菜、洗菜、切菜、晒菜、入坛,每一道工序,她都认真仔细——选最好的菜,洗得干净,切得均匀,晒得干湿适度,盐放得不咸不淡。
妈妈做的坛子菜,都是用自已种的蔬菜制作的。那时候,妈妈和爸爸起早摸黑地干活,为我们挣吃挣穿,只有吃饭的空档或晚上才有时间做坛子菜。每当我们坐在餐桌边,妈妈却提着菜篮出了门。多少个夜晚,我一觉醒来,还看到妈妈在忙碌。妈妈的辛勤,换来家里的坛子菜不断更新。看着我们津津有味地吃着坛子菜,妈妈脸上总是写满满足,总是笑着说:“多吃点,吃成大胖子。”
吃着坛子菜,顽劣如年少的我,也能咀嚼出妈妈的艰辛,能品味到妈妈的良苦用心。
慢慢地,我长大了,成了城里人。妈妈却渐渐老了,爸爸也去世了。孤独一人住在乡下的妈妈依然种菜,依然做坛子菜。我回家的时候,她就把坛子菜打包,大包小包一个劲往我车里塞,临走前还不忘叮嘱:“回去就把菜放进坛子里,坛边要加满水,不然菜会坏掉。”我把妈妈做的坛子菜带回城里,亲朋好友、左邻右舍闻讯而来,一会儿功夫,就把我带回来的菜“抢劫一空”。妈妈每次听我说起菜被“抢”的事,脸上就会堆满满足和得意。她笑呵呵地说:“你们爱吃,我明年多做点。”
现在,生活越来越好,鸡鸭鱼肉成了餐桌上的寻常菜,坛子菜就成了“调味品”。可年迈的妈妈还在继续做坛子菜,乐此不疲。
前不久,我带着女儿再次回到家乡。村里人围着我,就像围着一个尊贵的客人。一声声亲切的问候,一句句熟悉的乡音,我沉浸在温暖的乡情里。这时,妈妈走了过来,一手端着一只白色的瓷碗,一手拿着一双筷子。她走到我身边,用筷子从白瓷碗里夹起一颗豆豉送到我的嘴边,说:“茄子和豆角我帮你打好包了,这豆豉是新做的,你尝尝,看好不好吃,好吃就带点回去。”我望了望妈妈碗里黑色的豆豉,忽然有种不干净的感觉。于是我皱了皱眉,把头偏向一边,生硬地说:“不吃,不要尝,我带点回去就是。”妈妈的手停在半空,脸上的笑容变得很不自然,好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女儿在一旁说:“奶奶,坛子菜不好吃,我妈妈都丢到垃圾桶了。”妈妈脸上的笑容消失了,落寞悄悄爬上眉梢。她轻轻地说:“你们不喜欢吃,那我明年不做坛子菜了。”我怵然一惊,眼前的妈妈佝偻着腰,两鬓斑白,削瘦的脸上挤满皱纹。我仿佛看到七十岁的妈妈在地里种菜、在灯下做坛子菜的情景,内疚瞬间充满我的心。我气急败坏地说:“谁说不好吃?我吃!妈,你做多少我吃多少!”我抢过妈妈手里的碗,用手抓起碗里的豆豉就往嘴里塞。
妈妈开心地笑了,笑容像冬天的阳光。
妈妈的坛子菜里,有妈妈的汗水,有妈妈的眷念,有妈妈的期望,有妈妈的爱。
吃着妈妈做的坛子菜,能感到岁月没有远去,能感到妈妈就在身边,能感到自己还是一个农民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