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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云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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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9/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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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面楼上的歌声

我决定不再忍耐,今天只要对面楼上那破锣似的歌声响起来,就采取行动。

我在这小区买了一套二手房,搬到这里才一个星期,就发现这个小区很糟糕。一是绿化不好,这里的柳树都是从外面运来的,做过“截肢手术”,下半截又老又粗,树皮呈黑褐色,都朽了,上半截则是新抽出的枝条,细细的,嫩嫩的,枝头上缀满嫩绿色的细叶,整棵树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一个垂死的老人“回光返照”。二是这里的人素质不高,平时在小区里碰面,总是面无表情匆匆而过,很少有人相互打招呼、问好。这些可以不计较,最让我难以忍受的是对面那栋楼里的歌声。那栋楼里的歌声真的太恐怖了,倒不是歌曲有问题,歌是一首经典老歌《妈妈的吻》,主要是歌声像是破锣似的,而且每天要响两次,中午一次,傍晚一次,每次响起来时,音量又开得很大。我住九楼,那歌声也发自对面的九楼,每天中午回家吃饭和下午下班回家,都要被那难听的歌声折磨。

让我不明白的是,对面楼和周围楼房的居民对这歌声似乎都充耳不闻,无动于衷。我是个教书的,爱清静,有时要看书,要批改作业,受不了这洋罪,刚搬来第三天,就向物业打过举报电话,可没一点反应。既然没人管,那我就自己管。我暗暗发誓,今天,如果那歌声响起,一定去讨个说法,就算吵一架,也在所不惜。

下了班回到家,对面楼里的“锣声”果然又响起来:“在那遥远的小山村……”他奶奶的,真的太没素质了!我淘好米,把电压力锅通上电,然后出门,直奔对面楼。

我到了对面楼,乘电梯直上九楼。出了电梯,那歌声骤然大起来,震得我耳朵里“嗡嗡”响,房子好像都在颤抖。我冲到901门口,伸出拳头,刚想砸门,房里的歌声忽然戛然而止。我一愣,房门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胖女人,手里端着一个碗,碗里有半碗饭。胖女人见了我,向我摇了一下头,然后转身把门关上,还把外面的门拴拴好。我刚想问话,胖女人却冲我说:“走吧,你明天再来。”说完,把我推进了电梯。电梯到5楼停了,胖女人出了电梯,临走时又叹了一口气,说:“越来越差了,这样下去怎么行?”

我迷迷糊糊出了电梯。这是怎么回事?什么越来越差了?那个胖女人端着饭碗在901干啥?她应该是这栋楼的业主,难道也是受不了歌声的骚扰,刚刚在制止?从胖女人的言语来看,应该是效果不大,所以才叫我明天再来。只是有一点我不明白,901房门为什么有个门拴?胖女人怎么会把门从外面拴上?

虽然心里挂着无数个疑问,但我还是决定先离开,明天再来。

对面楼上的“锣声”并没有停下来,第二天,又肆无忌惮地闯进了我的窗户。

下了班,我饭也顾不上做,气势汹汹直奔对面901。

房里的歌声震耳欲聋,我用拳头拼命砸门。

门开了,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端着饭碗站在门前。我的目光越过女人,向房里扫去。客厅里的摆设简朴,略显凌乱。靠墙一台老式彩电正在播放《妈妈的吻》,电视机对面是一长两短三条布沙发,沙发上半躺半坐着一个老太婆。老太婆看上去七十岁左右年纪,一头白发参差不齐,却还算干净。脸上布满皱纹,像楼下的柳树皮。眼睛似睁似闭,嘴里在慢慢嚼着东西,嘴角流着长长的涎水。她上身穿一件灰色的羽绒服,下面是一条灰色的毛线裤,脚上套着一双布拖鞋。

我收回目光,正想问话,女人却先开了口:“你明天来送饭吧。”

怎么又是明天?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送什么饭?”

女人奇怪地盯了我一眼,说:“你不是来送饭的?那你来干啥?”

我没好气地说:“我是被你屋里的歌声吵得不安宁,才找来的。”

女人愣了一下,说:“你是新搬来的吧?”

我点点头,说:“我就住在对面的九楼。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女人叹了口气,说:“老太婆得了老年痴呆症,没办法,不放这音乐她就不吃饭。”

还有这种事?我狐疑地望了一眼沙发上的老太婆,她依然半躺半坐着,眼睛也似睁似闭,对屋子里的两个人浑然不觉,看来病得不轻。我说:“你……是她什么人?”

女人说:“我是社区安排来照顾她的。”

这就奇怪了,一个患老年痴呆症的老太婆要社区安排人来照顾,难道……我问:“怎么要你来照顾,她的家人呢?”

女人又叹了一口气,说:“她没有亲人了。”

“啊!”我吃了一惊。

女人接着说:“老太婆原来有一个儿子,可是去年死了。”

原来如此。

女人继续说:“老太婆的儿子是一个武警,去年夏天抓毒贩子的时候被杀死了。儿子死后,老太婆就变得痴痴呆呆。本来,政府准备把她送到敬老院去,小区的人不同意,社区就专门安排我上门照顾她,小区的人也经常来给她送饭。大家怕老太婆从房里走出来,所以在外面又加了个门拴,每次送完饭,都把门从外面拴上。”

我想起昨天碰到的胖女人,心里忽然内疚起来,我为自己以前对小区人的不屑感到内疚。

这时沙发上的老太婆停止了咀嚼,眼睛完全闭上了。女人走过去,用汤匙往她嘴里喂了一口饭,她嘴巴一抿,一汤匙饭全部掉到她身上和沙发上。女人说:“老太婆这几天吃得越来越少,精神状况也越来越差,只怕熬不过清明了。”

女人说完,放下手里的碗,把老太婆身上和沙发上的饭收拾干净,关了音乐,准备把老太婆扶到卧室去。

音乐声一停,老太婆忽然睁开眼,一只手吃力地抬起指向前方,喉咙里发出“啊啊”的声音,浑身微微颤抖。

女人苦笑一下:“老太婆得了老年痴呆症后,整天晕晕乎乎,不晓得吃饭,不晓得屙屎屙尿,也不认得人,却认得《妈妈的吻》。这《妈妈的吻》真是灵丹妙药,音乐一响,她就张口吃饭,音乐声一停,她就没魂了。这事还是胖嫂发现的呢!去年中秋开始,大家给老太婆送饭,喊她没反应,喂她不张口,一连几天都是如此,大家急得不得了,这样下去,老太婆岂不会饿死?那天,胖嫂去送饭,忙了半天也没喂进去一口饭。胖嫂喂得烦燥,看到电视机和影碟机,想听听音乐放松一下。她开了电视机和影碟机,电视机里就开始唱《妈妈的吻》,原来影碟机里早就有光碟。歌声一起,怪事出现了,老太婆睁开了眼,给她喂饭,她吃了。后来,大家来送饭,就放音乐,因为老太婆耳朵不太灵,所以才把声音放那么大。一个痴痴呆呆的人,却认得这歌声,你说怪不怪?”

这的确是怪!这破锣似的歌声为什么对老太婆有那么大的魔力呢?我问:“知道这歌是谁唱的吗?”

女人说:“后来大家才晓得这是老太婆的儿子唱的,是前年老太婆生日时她儿子送给她的生日礼物。唉,说起来,这老太婆真是一个苦命的人。她年轻时和男人一起在这里做生意,生意做得不错,只是有一个心病:老是怀不上孩子。她到处寻医问药,一直到四十四岁,终于生了一个儿子。有了儿子,不久又买了房,她的日子越过越好,可没想到儿子八岁时,男人忽然病死了。老太婆一个人辛辛苦苦带大了儿子,儿子18岁那年参军做了武警。她儿子人长得不错,还是个孝儿,本来,今年要退伍,可没想到去年在抓毒犯时被刺了十几刀。唉,她唯一的儿子就这样没了。哎,美女,过来帮帮忙,把老太婆扶到卧室去。”

我忙走过去,和女人一左一右搀着老太婆往卧室走。老太婆几乎不会迈步,我的手稍一松动,她的身体就软软地往地下倒。

把老太婆扶到床上,安顿好,我扫了一眼房间,墙上有一张照片,是一个二十多岁穿军装的小伙子。小伙子很英俊,微笑着注视房间。我问女人:“这是老太婆的儿子吧?”

“是的。”

我忽然觉得自己应该去给老太婆送饭,小区里的人能这样做,我这个中学老师没有理由不这样做。

可是,我这个理想却没有实现。

大概是我搬到小区后的第二个星期天,天上飘着小雨。虽然古人有“沾衣不湿杏花雨”之说,但看着铺天盖地的雨丝,我的心情有点莫名其妙的烦闷。

上午,我一头扎进了路遥的《平凡的世界》,忘记了世上的一切。

我是被饿唤醒的,看了一下时间,竟是下午两点了。忽然觉得少了点什么。是什么呢?对,“锣声”。今天怎没听到“锣声”响起?我望向窗外,对面楼下聚集了不少人,大门口不断有人出出进进,还停着一辆120急救车。莫非出什么事了?我顾不得吃饭,直奔对面楼。

我到达901时,房里己挤满了人,个个脸色凝重。医生正在整理器材,一边摇着头,说:“老太太不行了,随时会断气,准备后事吧。”

我挤到老太婆床前,她静静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嘴唇和脸颊发黑,眼睛睁开一条缝,不眨,眼珠也不转动。如果不是鼻子里插着氧气管,没有人会觉得她还活着。我摸了摸她的手脚,她四肢冰冷。我把手伸进她的衣服里,她身体也冷了,只有心脏处还有微温。

老太婆命在旦夕。

可令人奇怪的是,到了傍晚,老太婆的眼睛还是半睁着,没有断气。

零点了,老太婆的眼睛依然半睁着,还是没断气。有人说,老太婆可能是等人给她送终。

我忽然产生一个想法:给老太婆放《妈妈的吻》。

“……吻干她那思儿的泪花,安抚她那孤独的心……”随着破锣似的歌声响起,老太婆的喉节蠕动了几下,接着,眼角渗出了两滴泪水,不久,无声无息地闭上了双眼。

守在屋子里的人都没有说话,空气好像凝固了,有人打开了窗户,《妈妈的吻》飘出窗户,飘向深邃的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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