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熊死了。死于一件小事。微不足道。
卢熊,字公武。苏州昆山人。元末为吴县教谕(相当于现在的公办教师),不以教谋私,实绩颇优,学生拥戴,口碑极佳。
大明初建,急需饱学之士。满怀报效之心的卢熊因善书被授中书舍人,自此由事业编制跻身行政序列,并一路蹿升。
洪武十二年,卢熊从正七品擢升至山东兖州知府(相当于现在的正厅级)。
从普通公办教师到正厅级官员,卢熊脚下像踩着团团棉花。接过象征更高权力的知府官印,卢熊反复把玩,不忍放手。
“再进一步,就能跻身部级队伍,成为真正的国家干部了。”卢熊精心勾画着如何更上一层楼。看着看着,他忽然觉得官印上的一个字似乎刻错了。他翻过来,大吃一惊,这官印还确确实实真的刻错了,“兖州”竟刻成了“衮州”。
卢熊找到吏部,说明原由,要重刻官印。吏部干部科一位小吏眯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这是照章办事。皇帝老子诏书上就这么写的。你想改就能改了?”
卢熊瞪着眼,想大骂“官不大僚倒不小。狗眼看人低的东西。”可一想,进京官小。宰相门前七品官。闹毛了,更会给你使绊子。不如说个好话,服个软,让他们引见尚书大人。
“多谢各位,千教万教教人求真,千学万学学做真人。这是官印,错个字不是小事。引我见了尚书,重刻了官印,改日邀各位到兖州做客。”卢熊陪着笑脸。
哪知软磨硬泡了半天,小吏就是不答应。于是,卢熊这边要强行闯进尚书内堂,小吏们手脚并用,连拉带扯地将他往外推搡。
“何体统?”一声怒喝,尚书(相当于现在的中组部长)来到眼前。卢熊急忙下跪参拜,说明原委。尚书训斥道,还有点尊卑高下之分没有?混迹官场,关键是“混”。官印上错了一个字,有什么大不了的?就像哥仑布发现新大陆似的,大呼小叫,上蹿下跳,值得吗?有没有考虑过“为官一任,和谐一方”?何况,这知州你又不是第一任,你发现错误可以,但有什么必要指出来?还口口声声要重刻?这是想干什么?是显示自己有才华还是显示自己有胆识?亦或是想证明自己的所有前任都是傻蛋?是想讥笑他们没有发现这个低级错误?这样做,是逞了一时之能,不过,会将所有的前任和同僚挤兑到哪儿?把整个官僚体系晒成什么样子?你有没有考虑过安定团结?连这么点小事,都不能睁一眼闭一眼,拼命揪住不放。训完,拂袖而去。
被训斥的卢熊很是不服。“明明你们有错,说句真话就这么难?不行,我要直接上书皇帝。”
师爷开导他,人情练达即文章,世事洞明皆学问。在官场混,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要学会掂量。真话官员不高兴,假话黎民不高兴,笑话大家都高兴。不想违心可以不说,实在憋不住,完全可以在自己的三亩六分地上,放开嗓门子,瞪圆眼珠子,连拍板凳带打桌子,痛哉快哉地大骂下属一通,渲泄一番。但不管怎么渲泄,原则上不能说冒犯顶头上司的话。否则,当心遭小人告密,下属奏本,无形间免费小鞋一年送到头。再说,吏部已经告诉你,这是皇帝诏曰。皇上可是金口玉言,生死予夺。这样犟下去,弄不好要掉脑袋的。
卢熊头一梗,我才不信。应该是他们吏部自己出了差错,怕我捅出去,现在把责任全部推到皇帝身上。我偏不服这个邪。
隔几日,卢熊倾尽全部才华,字斟句酌,洋洋洒洒,写出一篇自认为无与伦比的申请书,恳请皇恩浩荡,允许纠错,重新刻章。当然,言辞间少不了对吏部官僚作风的不满。哪知,上书呈达当日,正是朱元璋心烦气躁之时。朱皇帝正在为如何从汪广洋案上顺藤摸瓜找到当朝宰相胡惟庸把柄一事焦头烂额。一看上书,嘿,你真牛,贬低吏部不作为,说我不慎写错字,嘛?我学术不行?这不是屁朝人脸上放么?结果“咔嚓”一声,卢熊人头落地。
卢熊之死,成就了“一字斩知府”的经典传说。也有人说,情况不实,卢熊被杀是受胡惟庸案件牵连。头颅落地时,卢熊口中还悔恨不迭地叫道:“当官不知两边倒,不如回家卖红枣”便是佐证。孰真孰假,因为卢熊级别不够入史,明代正史没有记载,野史记载也无从考证。
不过,卢熊死于朱元璋之手是确凿无疑的。不是因为说了真话,就是因为站错了队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