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金刚倪二

“仗义每多屠狗辈。”

这句话看似不甚文雅，细品却大有趣味。在《红楼梦》里面，曹雪芹塑造了一个市井小人物叫倪二，外号“醉金刚”，倪二完美地诠释了这句话的深刻含义。“金刚”是佛家用语，说的是佛的侍从力士，手执金刚杵，执掌人间正义。曹雪芹称倪二为金刚，足见他对此人的偏爱和欣赏。而着一“醉”字，则说明清醒着的凡夫俗子还不如一个用醉眼看世界的底层市井小民。倪二平时睡眼朦胧，半醒半醉，佯痴佯劣，遇到大事他却能睁开醉眼，认真看待人世间的每个人每件事。可以说醉金刚倪二有点大智若愚、大巧不工的意思。

脂批内容说冯紫英、柳湘莲、蒋玉菡、倪二四人合称红楼四侠，从这里也可以看出曹雪芹本人和脂砚斋都对倪二极其重视。我认为醉金刚倪二是当之无愧的四侠之首。

倪二在《红楼梦》里面着墨不多，却给人留下深刻印象。倪二在《红楼梦》前八十回就出现了一次，是在第二十四回，并且曹雪芹用其名字做了回目名:“醉金刚轻财尚义侠 痴女儿遗帕惹相思”。

《红楼梦》里面的大观园是一个充满诗情画意和浪漫主义色彩的世外桃源，人间仙境，是名副其实的“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醉金刚倪二不过是一个市井俗人，泼皮无赖，曹雪芹为何要浓墨重彩去写这样一个人，还用其名字做了回目名。这让很多人都大惑不解，认为和风光旖旎，富丽堂皇的大观园格格不入，其实曹公此举也是用心良苦。

一方面，大观园是理想主义乐园，和普通人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现实生活相去甚远，倪二的出现，恰好是衔接这两者之间的桥梁，让《红楼梦》更加真实，更加富有人间烟火气。另一方面，倪二的突然出现，也是曹公为了讽刺人性的黑暗和奸诈。一般人得一“义”或得一“侠”都很难，醉金刚倪二却二者兼得，已是非常难得，也能看出此人在《红楼梦》里面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醉金刚倪二第一次呈现在读者眼前，就是一个醉醺醺的粗黑大汉，满脸横肉，气势汹汹。文中写贾芸想要在大观园里面谋一个差事，求了贾琏好几次都没有结果，遂打算去求求凤姐碰碰运气，但没有一点进见之礼是不行的。所以贾芸想去开香料铺的舅舅卜世仁（不是人）那里赊一点冰片和麝香等高级香料送给凤姐，结果他舅舅不但不借给他，而且还冷嘲热讽地对他就是一顿挖苦。不借香料就算了，批评教育也罢了，留贾芸吃顿便饭总可以吧，毕竟是亲舅舅。《红楼梦》第二十四回也暗示了卜世仁可能在贾芸父亲死后侵占了贾芸家一亩地和两间房，按理说接济接济贾芸母子二人也是理所当然，无可厚非。可是卜世仁和妻子两个人唱了一出双簧，直接在饭点把贾芸扫地出门了，可见世态炎凉，人情冷淡。

贾芸正在回去的路上闷闷不乐，低头走着没仔细看路，却不小心碰到了醉金刚倪二。倪二醉醺醺的眼睛半睁半闭，刚要举手打人，听见是他的邻居贾芸的声音，一下子变得彬彬有礼起来，称贾芸为贾二爷。醉金刚倪二确实有点地痞流氓的感觉，一言不合就要动手打人，这还不是平时横行霸道惯了。当他弄清楚撞他之人正是他的邻居贾芸的时候，一下子又变了一副态度，和气起来。证明他的痞气、霸道、蛮横等也是因人而异，因事而异。从年龄来看，倪二明显要比贾芸大很多，贾芸才只刚刚十八岁，醉金刚倪二最起码也三十多四十岁了，倪二作为贾芸的长辈都不为过。他却没有倚老卖老，以大欺小，称呼贾芸为贾二爷，足以说明他很尊重贾芸，或者说对贾芸很客气。

文中写道:“这倪二是个泼皮，专放重利债，在赌博场吃饭，专爱喝酒打架。此时正从欠钱人家索债归来，已在醉乡。”醉金刚倪二虽然只是个粗人，还是一个市井无赖，但是他粗中有细，为人豪爽奔放，喜欢行侠仗义，一诺千金，最讲义气，不是一般的泼皮无赖，也不是一般的粗人。醉金刚倪二的无赖、泼辣、蛮横、霸道等也是因人而异，和卜世仁这样道貌岸然而又见风使舵的真小人形成鲜明的对比。

当他知道贾芸在卜世仁那里碰了一鼻子灰以后，二话不说，马上从搭包里面掏出刚从欠钱人那里讨回来的十五两三钱银子交给贾芸。

贾芸虽然和倪二两家是隔墙邻居，却一直互不来往，贾芸素知这倪二专门给人放高利贷，所以他不敢要这银子。倪二看出了贾芸的顾虑，索性直接打消贾芸的担忧，说那银子不要利钱，也不要借据，让贾芸只管拿去用就是了。

醉金刚倪二喜欢行侠仗义，好打抱不平，他也是一个富有责任感的顾家男人。他把银子交给贾芸以后，说道:“天气黑了，也不让你喝酒了，我还有点事儿，你竟请回罢。我还求你带个信儿给我们家：叫他们关了门睡罢，我不回家去了。倘或有事，叫我们女孩儿明儿一早到马贩子王短腿家找我。”一面说，一面趔趄着脚儿去了。”说明他自己虽然已经喝醉，但还在操心自己的妻女，操心自己的家庭，这样的人不仅可爱，甚至有点可敬了。

贾芸慧眼识英雄，他深知倪二有“义侠”之名，虽然是市井泼皮，却“因人而使”。脂砚斋认为“因人而使”四字非常恰当，批语是：四字是评，难得难得，非豪杰不可当。

倪二还有一句话:“既说‘相与交结’四个字，如何放账给他，使他的利钱！既把银子借与他，图他的利钱，便不是相与交结了。”庚辰侧批写：如今不单是亲友言利，不但亲友，即闺阁中亦然，不但生意新发户，即大户旧族颇颇有之。此处批语评论倪二人品在大户之上，是极高的赞誉，醉金刚倪二大有惜才爱才之意。

曹雪芹在《红楼梦》里面塑造的每一个人物，描写的每一个故事情节都大有深意，绝不是随意而写。曹雪芹写《红楼梦》，惯用草蛇灰线、伏脉千里的写作手法，前面每一个人物的出场都可能是后面的伏笔。在写醉金刚倪二的时候，提到了一个人——马贩子王短腿。这个人的出现绝不是偶然，应该会在曹雪芹已经遗失或者未完成的《红楼梦》后四十回里面再次出现。当然和醉金刚倪二分不开，倪二在后面肯定也要再次出现，不然曹公不会在第二十四回提到，也不会用倪二的诨名书写章回名。

曹雪芹为什么要提到马贩子王短腿，或许是含蓄的表达，熟知马贩子就一定不能成为人贩子，而人贩子就一定不会贩卖贾府被抄家以后散落在各处的家奴婢女。而被贩卖的贾府人丁或者和醉金刚倪二有关，或许和倪二新结交的朋友贾芸有关也尚未可知。所以，醉金刚倪二不仅只是仗义疏财，为贾芸解决了眼前的困境，后面应该还大有作为。既然脂批说醉金刚倪二是义侠，那自然有他行侠仗义的机会和场景。这些应该都会在《红楼梦》后四十回披露出来。

如果说醉金刚倪二是一个市井无赖，那他也是一个有正义感的无赖，而所谓的“无赖”也只是在和那些真正的无赖之人打交道的时候才会显露出来。他在赌场混饭吃，经常去赌场的不是纨绔子弟就是浪荡公子，他和这些人打交道只能摆出一副霸道无赖的姿态。而这种姿态是绝不会用在普通老实人身上的，对他的邻居贾芸慷慨解囊就是最好的例证。

醉金刚倪二平时看着蛮横无理，无人敢惹，其实内心深处有一副悲天悯人的侠义心肠。他和贾芸虽是近邻，平时却素无来往，但他知道贾芸是一个孝子，有担当，有胸襟，有上进心，知书达理。贾芸只是贾府没落的旁支，整个贾府都已经外强中干，只剩下空架子，贾府的众人也是鱼龙混杂、得过且过、偷鸡摸狗、欺上瞒下、阳奉阴违、阴险狡诈者居多。像贾芸这样正直义气的男子已经很少，所以倪二很欣赏贾芸，愿意与之结交，并不是图贾芸是贾府旁支的身份。

此处也可以看出醉金刚倪二并不是一个趋炎附势、阿谀奉承之辈，他虽只是一个粗人，却也坦坦荡荡、义薄云天。他向贾芸说:“……你也不用愁烦，我这里现有几两银子，你若用什么，只管拿去买办……若说怕利钱重，这银子我是不要利钱的，也不用写文约，若说怕低了你的身分，我就不敢借给你了，各自走开。”倪二愿意接济贾芸，完全是出于一片赤诚之心，不掺杂任何功利目的。

醉金刚倪二的出现，是《红楼梦》里面的一股清流，给这个浑浊不堪的世俗世界增添了一份新鲜的血液。让这个充满尔虞我诈的尘世间多了一份温暖，多了一份真情，大有“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