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田亚红的头像

田亚红

网站用户

小说
202310/02
分享

变迁

齐云飞虽无壮志凌云的豪气,却也是一个有血有肉、正直善良、勤奋老实的年轻人。

祖母去世这一年,齐云飞正在读大一。祖母的突然逝世,令齐云飞猝不及防、肝胆俱裂,犹如晴天霹雳一般,震得他晕头转向、不知所措。

祖母近年来身体不好,加之年事已高,齐云飞确有一种不祥的预感,那就是祖母可能大限将至。但当这个噩耗真正触碰到他最脆弱的神经的时候,他还是难以置信,不由自主地悲从中来、涕泗横流。

虽然齐云飞已经是一个血气方刚而又充满活力的少年,但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祖母会这么快就离他而去,他甚至连她的最后一面都来不及见。

从某种程度上说,祖母是他这半生对他影响最大的女人,因为他小时候几乎是跟着祖母长大的,所以他对祖母有一种特殊的难舍难分的感情。

或许,这就是广为流传的隔代亲,

这种感情已经超越了年龄限制。

当然,在血缘关系上,母亲和他的关系更近也更深刻。但在脾气、性格、为人处世以及价值观人生观的养成方面,祖母的确起到了身体力行、耳濡目染、言传身教的重要作用,这一点比母亲对他的影响还要深远一些。

他身上有很多祖母的影子,祖母那善良淳朴的本性,祖母那待人接物的彬彬有礼,祖母那乐于助人的古道热肠,都在他的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祖母是他终生难忘的亲人,也是他童年最真最切的回忆。

齐云飞和其他很多子女晚辈一样,曾不止一次地暗暗许下承诺:“长大以后要好好孝顺父母长辈。”特别是自己的老祖母,更是齐云飞心里的一块心病。

只可惜“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对于一个经历了民国、经历了军阀混战、经历了焕然一新的新中国的“三朝元老”来说,这个世界给她(祖母)的时间委实太少了。

齐云飞从未想过祖母会走得这么突然,他总以为祖母的健康状况还很好,她还能活很久很久,他还有很多时间去孝敬她赡养她回报她。祖母从没去过医院,也没有生过什么大病,平时就连头疼脑热都很少。这么健康的一个人怎么说走就走,齐云飞实在难以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齐云飞不是一个会轻易洒泪的人,他的生活环境铸就了他严于律己、宽以待人、顽强不屈的人格和勤奋善良、成熟稳重、通情达理的品性。

他已经忘记他上一次流泪是什么时候,似乎那是很遥远的事情了。时间太久远,久远得有点陌生,陌生得让他似乎忘记了泪水流到嘴角时咸咸涩涩的味道,忘记了泪水滑过脸颊时微痒酸爽的感觉。

祖母的离世,让这一切又重新回归了,他的泪水就像堵塞已久业已决堤的洪水一样倾泻而下无法抑止,回忆一下子泉涌出来。

仿佛祖母还是那个拄着拐杖追着他假装要打而又害怕他跌跤的慈祥的善良的小心翼翼的老人。

仿佛祖母还是那个他每天放学回家都在灶台边做饭的头发花白的裹脚老太婆,一边对着他唠唠叨叨个没完,一边又把饭食端过来让他吃;一边骂他淘气不听话,一边又满心欢喜地用干细皲裂的手掌轻抚他的头和脸。

仿佛祖母还是那个在院里院外出出进进踩着小碎步忙个不停的小脚女人,祖母虽然裹了小脚,但走起路来却毫不费力,干起活来也是游刃有余、驾轻就熟,女人能干的一切农活和家务活祖母都能干得又快又好。

洗衣做饭、铺床叠被、缝缝补补、洒扫庭除这些自不消说,这本就是一个女人的本分,没什么好说的。就是给牲口铡草、添草、饮水,给牛圈出粪、填土、平坑,去沟里挑水,去地里放粪、施肥、播种、割麦、收秋、碾场、扬场,对她来说都是手到擒来、轻车熟路,她不会比任何一个女人做得慢做得少。

这一哭,齐云飞才感觉自己还是一个有血有肉、多愁善感、感情丰富的孩子;这一哭,他才意识到自己还是那个天天跟着祖母在房前房后玩耍嬉戏的永远都长不大的顽童;这一哭,也让他回忆起多年前的一些往事。同时,他也发现不知从何时起他和祖母之间的距离似乎被拉得越来越远了。

是因为读书而寄宿在学校拉远了他和祖母之间的距离吗?是他逐渐长大成人不再需要祖母的深切关怀造成的吗?还是由于祖母因年迈而变得唠唠叨叨、自怨自艾而导致的?抑或是因为祖母和母亲两人多年以来的生死斗争让他慢慢产生了厌倦之情,所以他想早点脱离这个令人压抑、令人窒息的家庭环境而引发的……

那些往事就像是被风吹走的青烟一样,又被突然变了方向的风给吹了回来,熟悉而又陌生,快乐而又伤感,吹得人心里发慌,吹得人眼里直落泪。

在齐云飞小时候,祖母就经常给他讲故事,有些是神话传说,有些是道听途说,有些是家长里短,有些则是祖母自己的如烟往事。

祖母那些藏在心里多年,几乎要发霉的回忆,在别人眼里都是唠唠叨叨、喋喋不休的琐碎小事。或许是别人听的次数实在太多了,已经毫无新意,也或者是这些事和大家的经历都大同小异,所以没人喜欢听。

而在齐云飞心里却是完美动听的趣事,每次祖母讲故事他都听得津津有味,神情专注。

祖母是十六岁嫁入齐家的,当时祖父已经二十六岁,这个年龄差对于他们那个年代的小夫妻来说刚刚好。

在传统观念上,人们一直都坚信男人要比女人大几岁才会更加幸福美满,一方面女人在生理发育上本身要比男人早成熟几年,一方面年龄大的男人更懂得如何疼爱自己的女人。

不知道这确实是有什么科学依据,还是只是大家的误解,总之,很多人都有这种奇怪的想法,并且坚信不疑。

祖母嫁过来的时候是裹着脚的,这也具备那个年代贤妻良母的初步条件,也符合大众的审美标准。若是没有裹脚的天足女人,容易招来一些流言蜚语,也很难嫁出去。

很多时候,人的悲哀不在于自己本身,而在于别人的眼光和看法。很多人都是为了别人的看法活着,而不是为了自己的初心活着。

想要活成自己理想的样子本身就很难,想要活成别人眼里的完美形象就更困难。然而人的自尊心和虚荣心往往会促使人去做这样那样的改变,到头来不仅不能成就真正的自己,反而学成了四不像。

祖母一共有五个儿女,老二是女儿,其他四个都是儿子。五个儿女对他们那个年代的家庭来说不算多,很多人家都是六七个、八九个,甚至还有十几个子女的大家庭,这种情况在当时的农村并不少见。

长子和另外三个儿子的年龄差距比较大,和小儿子相差近二十岁,足有一代人的年龄差。

俗话说长兄如父,老大在几个兄弟跟前有足够的威慑力,他们小的时候也都非常惧怕大哥,因为大哥随时随地都可以代替父亲去教训他们。

齐云飞父亲是老五,是祖母在三十六岁那年生的。在农村,这个年龄的母亲生孩子算是超高龄产妇,生孩子是非常危险的事情,那个时候没有发达便利的交通和医疗条件,一不小心就有生命危险。

村里只有一个年过花甲的跛足医生,还是个男人,他不会接生也不方便接生。所以,小儿子的出生流程完全是祖母自己一个人完成的,这虽然很了不起,但并不会引起什么轰动,因为很多人都是这样过来的。

小儿子快出生的时候,祖母还在麦场扬场。感觉孩子快要出生的时候,祖母赶紧跑回家,烧了一锅热水,然后掏了一簸箕炕灰铺到炕上围成一个圈,拿了一把剪刀放在枕头边上。小儿子出生以后,祖母手起刀落,迅速剪断了脐带,把小儿子放到圈里面,慢慢给他擦洗身体。

整个流程祖母一气呵成,手到擒来,丝毫不慌,也没有拖沓延误。在家里其他人还不知道的情况下,家里就又添了新丁。

每个女人生孩子都是靠婆婆或母亲帮忙,如果婆婆和母亲都不在身边,那她就只能靠她自己给自己接生。

如果是头胎,大多数母亲或多或少都会有一些恐惧和慌张,到第二第三胎的时候,对母亲来说就很容易了。

小儿子出生的时候,大儿子已经成年,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了。过了两年老大就成家了。随着家里人口越来越多,有幼小的儿子,也有年轻的儿媳,有时候乱糟糟的。

不得已,祖母只能考虑给大儿子分家另过了。不久,齐云飞大伯就打了一所新庄单独过活。

祖父祖母带着三个儿子依旧在老院里过着平静而恬淡的日子。

只可惜好景不长,没过几年祖父突然一病不起,没挨多久就与世长辞了。留下妻子和三个还没有成家的儿子,小儿子还未成年,才只刚刚十五岁,这个家庭的全部重担一下子都压到了祖母一个人身上。

成了寡妇的祖母更加勤奋、刻苦、顽强、坚毅、勇敢,她没有被生活压垮,而是更加努力、更加拼命地在土地上劳作,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让家里每个人都能吃一口饱饭,给每个儿子都能娶一房媳妇。

后来,祖母给老二老三各自娶了媳妇成了家,只有小儿子还没有找到合适的对象,最主要还是经济条件不允许。

前面三个儿子娶媳妇成家,已经给这个本来就艰苦贫穷的家庭拉了很多饥荒。虽说娶个媳妇并不需要多少财力,但是一两袋子小麦或面粉那是必不可少的。

然而,就是这微不足道的一两袋粮食,让多少人家都娶不起媳妇,让多少人家对娶媳妇都望而却步。

大家一年四季都在地里刨食,却一年四季都在挨饿,几乎没有一天能吃顿饱饭。

祖母想过几年再给小儿子娶亲也不迟,反正他年龄还小,不急于一时。事要一件一件做,饭要一口一口吃,这是祖母自我安慰的口头禅,也是她简单而聪明的处世哲学。

老二老三成家以后就不能还挤在这个小院了,得给他们打新庄安置新家。

这件事祖母思虑了三年、纠结了三年、也精心准备了三年才下定决心开一个家庭会议和大家商量商量。虽然贫穷,但打新庄分家这件事已经刻不容缓迫在眉睫,必须提上议事日程了。

祖母向亲戚朋友借了一点钱,加上自己这几年的一点积蓄,勉强可以打两所简单朴素的新庄。

前面三个儿子的新庄和她现在住的老院子一样,都是土坯房,都是柳木和白杨木材料。只是三个儿子房面子上的椽檩要比老院子的粗壮一些。

可想而知,在那个普遍贫穷落后的年代,一个无依无靠的寡妇低声下气挨家挨户去找亲戚们借钱是一件多么为难而有失尊严的事情。除此之外,她还要遭多少白眼,吃多少闭门羹,挨多少讽刺甚至是谩骂,受多少侮辱……

可是祖母已经顾不了这些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为了生活,为了儿子们,为了这个家,她不得不豁出去,就算是搭上这条老命她也在所不惜。只要能解决眼前的燃眉之急,多大的委屈她都能忍受,多大的困难她都要想办法克服。

老二老三分家另过之后,老院子一下子清静了许多,清静得有点孤寂,祖母肩上的担子也一下子轻了许多。

接下来她就要操心给小儿子寻访合适的亲事了,已经走了九十九步,剩下最后一步,她相信她一定可以坚持走完。

这是祖母的最后一个大心愿,也是最重要的一个心愿。祖母的人生目标很简单,就是让四个儿子都能成家,大家都能吃一口饱饭。

她不求儿子能闻达于诸侯,不求他们可以登堂入室大展宏图干一番惊天动地的伟业,她只希望一家人都可以平安健康幸福快乐。

经过一番寻访,祖母终于托了一个亲戚找了一个远近闻名的媒人。媒人在了解了祖母家的情况以后又叹气又摇头,他觉得这件差事不大好办,虽然他“久经沙场”,却也觉得此事颇有难度。

一来是祖母家经济条件太差,二来是家里只剩下祖母这个寡妇,祖父早已不在人世,地里的活没人干。不干活哪里来的粮食,没有粮食吃什么,没有粮食靠什么换钱,没钱如何能过上富裕的生活。

在那个亲戚再三请求之下,也在那些礼物和谢酬的诱惑之下,媒人最后还是答应了下来。

事情进行得很顺利,两个月以后,亲戚就来到了祖母家告诉祖母这个好消息,并且还说女方家要的彩礼很少,只是为了掩人耳目象征性的要一点,这些彩礼最后都会以嫁妆的形式返还给男方家。

祖母听到这个消息起初还有点不敢相信,这是她第四个儿子的亲事,竟然会这样畅通无阻。

女方家能答应这门亲事,祖母都要感恩戴德,祖母本来打算砸锅卖铁。只要能娶到儿媳,她会不惜一切代价,就算是弄个倾家荡产、就算是求遍所有的亲戚和左邻右舍也要给小儿子成个家。

她没想到小儿子的婚事这么快就有了着落,并且还不要彩礼,这让她产生了一种自己是在做白日梦的美妙幻觉。

不,这不是梦,这就是事实,这是真真切切摆在眼前的事实。这是她亲口听亲戚说的,亲戚是亲口听媒人说的,媒人是亲口听女方的父母说的,怎么会错?

在确认这件事千真万确以后,祖母笑逐颜开,紧皱多年的眉头一下子又舒展开来。

祖母又再三和亲戚确认了一下,得到亲戚三次铿锵有力的肯定回答以后,祖母这才彻底放心了。

只要是对方父母答应的亲事,基本上就是板上钉钉十拿九稳的事情。在这个父母对于子女的婚姻大事有着绝对发言权和决定权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所主导的社会背景之下,父母的选择几乎就是子女的命运。

当然,也有一些桀骜不驯、个性倔强、有主见、有思想的儿女。

他们不甘心自己的婚姻大事被父母如此草率地像买卖一只鸡一样决定,他们不愿意自己被许配给一个连面都没有见过的陌生的讨厌的令人恐惧的那个人。

他们会反抗会逃避,大多数反抗都会以儿女的失败而告终。也有个别儿女以死相逼或逃往外地从而战胜父母、打破传统的案例,不过这毕竟是极少数情况,另当别论。

即便是祖母的第三个第二个甚至是第一个儿子娶媳妇的时候都经历了不少波折,因为家里穷,娶一房媳妇就让这个家穷好几年。越穷越娶不到媳妇,越娶不到媳妇就越穷,这已经成为整个农村社会的一种意识形态,成了一种恶性循环。

祖母觉得小儿子的亲事似乎太过顺利太过轻松,她心里隐隐有一丝不安。她知道天上不会掉馅饼,她也从没有见过不努力就能轻松得到自己想要而又不容易得到的东西的先例,但这些顾虑又马上会被随之而来的喜悦所遮盖。

她不愿去多想,更不愿去猜测,她相信上天不会亏待苦命人,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一切都是冥冥之中注定的。

她坦然接受这一切,她相信她的苦日子终有结束的一天,而好日子也终有来临的时候。

她不再辗转反侧,不再疑虑重重,也不再猜东猜西。她更加拼命地去地里劳动,她和时间赛跑,恨不得把自己一分为二。她希望通过自己勤劳的双手能让日子过得更加舒心、更加饱满一点。

祖母虽然饱受了封建残余的无情摧残,本来应该正常发育的天脚被粗布缠裹成“众人”所喜欢和倡导的“三寸金莲”。或许稍微要比“三寸金莲”大一点,也或许比“三寸金莲”还小一点。

祖母这一代是最后一批被荼毒被迫害的女人,她们所遭受的痛苦是一辈子都忘不掉的。她们会被世人铭记,也会被历史铭记。

这将是那个时代留给她们的特殊印记和“礼物”。所谓“礼物”一说不过是若干年以后她们穿过的“三寸金莲”会被放置到各大博物馆、历史文物展览馆、纪念馆等等场所像是展览欣赏什么稀世珍品一样被世人评头论足、指指点点。

“裹脚”又叫“缠足”,一般小女孩四五岁就开始缠足。有些父母不忍心看到孩子被裹脚布勒得已经变形扭曲的脚趾脚背,不忍心看到孩子脸上因为剧痛而变色抽搐的表情,就让孩子长到七八岁上再裹脚,但终究难免一“缠”,不然她们不会被这个社会所容纳、所接受。

祖母这个年龄段的女孩子,在小时候绝大多数都会缠足,也有个别没有裹脚的女生。在当时,没有缠足的女生会被人当笑话看,但是后来再看的话,“天足”无疑是上天对她们最好的恩赐。

到七八岁的时候再裹脚,那些女孩子们所忍受的痛苦要比四五岁多好几倍。从这一点来看,弱势群体始终都是弱势群体,她们永远都不会受到绝对公平公正的待遇,她们永远也逃脱不掉世人绑在她们身上的枷锁。

裹脚布一般都有一两米长,大多都是薄如蝉翼的粗白纱布,也有灰布和其他杂色布,这要根据个人的家庭条件而定。四五岁开始裹脚,到女孩成年以后,脚骨会变成畸形,从而定型不会再继续生长。

裹脚布每隔一段时间都要拆下来清洗一次,或十天半月拆洗一次,或一月拆洗一次。

每次拆洗裹脚布的时候,两只脚都要承受难以言说的两次剧痛。不仅身体要遭受极大的痛苦,而且精神上也要饱受摧残,所以她们都不愿意拆洗裹脚布。

这就是“裹脚布又臭又长”的来源,这里丝毫没有贬低裹脚布的意思,更没有贬低裹脚女人的意思。引出这一点只是为了说明这些不幸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裹脚女人是何其可怜何其悲哀!

每次拆洗裹脚布的时候,她们都会悄悄躲到一个僻静无人的地方,或后院、或树下、或草房、或墙角,大多都选择在夜晚。

她们不愿意畸形丑陋的小脚被人看见,一方面是为了避嫌,一方面她们也认为这是一种耻辱。这种伤痛只适合一个人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去舔舐、去经历。

愚昧无知而又自以为是的男人们认为,越接近三寸金莲的小脚女人,越有做贤妻良母的潜质,或者说真正的三寸金莲才会被称为贤妻良母,很多人直接把这二者划上了等号。

大力提倡“裹脚”这个口号的人正是以圣贤自居的那些自以为自己是学富五车才高八斗而又熟谙经典的儒生,也就是那些理学家们。

为了限制女人的人权,为了把女人彻底打造成男人的附属品,为了突出男人的尊贵和高人一等,为了让女人足不出户、安安稳稳在家里做一个相夫教子的贤妻良母。他们就想出了这样一个拙劣透顶而又丧失人性的办法。

似乎天下所有人的命运都应该由他们来决定,很多儒生都以有生之年成为帝王之师为荣,更以能自立朝堂之上而自傲。

帝王家事他们要谏言,军国大事他们也要上书评判指摘,平民百姓的日常生活他们也要干涉,最后连女人的双脚尺寸他们也要亲自制定。似乎他们就应该是主宰天下的神,世间万物都应该臣服在他们的“一言以蔽之”之下。

半年以后,祖母终于迎来了期盼已久的时刻——小儿子娶媳妇。

这次要比前面三个儿子娶媳妇的时候更加让她高兴。不知道是因为她偏爱小儿子,还是因为她以后要依靠小儿子来养老,抑或是她的使命即将完成,所以才有这种如释重负的幸福感和宽慰感。

或许三者兼得有之吧,自古以来大多数父母就有偏爱小儿子的历史传统,小儿子又叫老儿子,小儿子是他们的“老心疼”。

这在农村不是什么秘密,是大家都公认的极其普通的社会现象,大家都这样认为,大家又都这样做,所以“老心疼”自然就多得了几分父母长辈的疼爱,同时也多招了几分兄长姐妹的嫉妒。

久而久之,小儿子往往会成为家里最调皮捣蛋的那个。

小儿媳娶进门的那天,是祖母最高兴的一天,虽然家境贫寒,她也尽力而为,做了充分准备。

女人一生能有几次婚嫁,当然只有一次,特别是在那个年代,女人只能从一而终。

她们想不从一而终也不行,那么多“贞节牌坊”在那里立着。就像悬在每个女人头顶上的刀一样,时时有生命危险,又像警钟一样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们要清心寡欲、简衣素食、深居简出、沉默寡言、面无表情、相夫教子。

祖母也是女人,所以她深知女人的艰难,尤其是自丈夫去世以后,她已守寡多年,她更能体会一个女人要在这个世上活下去有多么不容易。

这天,祖母请了村里所有人,也请了所有有来往的亲戚朋友,给大家准备的饭食是长面,并且还是白面长面,这在当时已经很丰盛了。大家平时都吃玉米面、黑面、荞麦面等杂粮面,白面只有过年的时候才吃那么一两顿。

在结婚这天能吃上白面长面是很多人梦寐以求的期待,也是祖母这种级别的小家庭招待客人的最高标准。

有人为了吃一次婚礼上的优质饭食,会把自己硬生生饿上三天三夜。当然三天三夜的说法可能有点夸张、有点水分、有点让人怀疑、有点匪夷所思,至少见过的人不多,很多人都只是听的传说比较多,亲眼目睹的人却很少。

相比较三天三夜,饿上一天一夜的说法还是很有说服力。在那个贫穷落后的饥荒年代,地主富农的恶势力还没有完全消除殆尽,中农雇农以及贫下中农的日子还很不好过。吃不饱饭对他们来说已经成了一种常态化生活,恰恰相反,一个庄里能吃饱饭的人家屈指可数。

除了白面长面,祖母还给大家预备了几碟小菜,俗称“抢盘”。抢的意思大概就是大家比谁吃的快,“抢”从“快”意而来,好像马马虎虎也能说得过去,或许这也是唯一合理的解释。

抢盘一共有四小碟,一碟苹果片,一碟胡萝卜丝,一碟虾片,一碟花生仁。碟子是那种复古搪瓷小洋盘,上面印有一些彩色花案,碟子比小孩拳头大不了多少,一碟小菜也就三五筷子的事儿。

胡萝卜丝和苹果片在当时虽然不多,却也不是什么十分稀罕的东西,左邻右舍还可以想办法凑够几个席面。

虾片和花生仁在当时真是稀罕物,农村压根没有这些东西,有钱也不容易买到,没钱就更不用说了,当时田堡街道还没有开集,村民买东西都得去三十里外的甘沟镇。

虾片和花生仁这两样东西是祖母在无意间得到的,这是祖母一个在镇子上做小生意的内侄专门送来的贺礼,祖母见了如获至宝,顿时欣喜万分。

有了这几碟像模像样的抢盘,祖母小儿子的婚事倒也办得热热闹闹、红红火火。

祖母高兴之余又有点黯然神伤,看到年轻的儿媳以及热闹的婚事,她想到了三十多年前的自己。

三十多年前,她自己也是这样嫁过来的,只是当时没有如此丰盛的饭食,其他的几乎同出一辙。

祖母出嫁的时候恰逢解放前夕,是一个非常特殊的时期。

虽然我方部队已经取得了压倒性的战略优势,取得了战争的主导权,打得国民党部队节节败退。但溃退的国民党残余势力还在全国各地疯狂地进行着破坏活动,这是他们最后的垂死挣扎,然而他们还愚昧地相信死灰可以复燃,他们也可以东山再起。

他们还对逃往台湾的蒋介石那一套光复大陆的用以混淆视听的荒诞不经的鬼说法信以为真,并且翘首以待、蠢蠢欲动。

有少部分国民党残兵败将携带了一些军用物品逃到了乡下占山为王,干起拦路打劫的勾当,作起扎扎实实的山大王来。

当时国家还处在积贫积弱、百废待举的关键时刻。很多人家娶媳妇都是悄悄地把媳妇接过来,没有吹吹打打的送亲队伍,也没有熙熙攘攘的观礼群众,这样可以减少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一旦被那些山贼匪寇侦知这些消息,他们很有可能会下山来抢亲,顺便再一次打家劫舍。

俗话说“你有过墙梯,我有张良计”,经过几次抢亲事件,村民也变聪明了,做了各种防备工作,这样就大大减少了损失。

虽然这样做与中国几千年传统美德的发扬和继承不相符合,但为了生活、为了财产、甚至是为了生命安全,人们只能如此。

想到这里,祖母的思绪在不知不觉中一下子又回到了过去。想起了她出嫁那天骑在毛驴背上听到的歌谣:

高高那个山坡上

青青那个草地里

坐着那个好妹妹

妹妹身穿红布衫

看得哥哥真喜欢

有心跑到坡那边

听着妹妹唱情歌

把那心里悄悄话

说给妹妹细细听

……

一晃三十多年过去了,祖母的青春也一去不复返,或者说她的青春从未曾绽放过就结束了,这是祖母的悲哀,也是青春的悲哀。

在农村,一个女人最大的心愿,就是结婚成家、生儿育女、吃饱穿暖、无病无灾,过着自给自足、轻松自在的闲逸生活。

祖母原本打算在小儿子结婚以后,她就把家庭女主人的权杖完全交给小儿媳妇,当了二十多年的女主人,她当够了也当累了。毕竟她年龄大了,大儿子的孩子都已经成年,她能不老吗?

不过,祖母渐渐发现权杖还给小儿媳交不过去。

首先,小儿媳人家不做饭,一般来说,按照老传统老规矩,媳妇娶进门的第二天都要给公公婆婆擀一顿长面。可是到了饭点,小儿媳没有一点动静,一点都没有要去做饭的意向,这让做婆婆的非常着急,同时也有些看不过去。

小儿子结婚时的那种兴奋喜悦的心情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过了几天,祖母才发现,小儿媳压根就不会做饭。

这如何了得,一个农村女人不会做饭算怎么一回子事?洗衣做饭带孩子打扫卫生干家务这不是一个家庭妇女最基本的技能吗?这一点让祖母无法容忍,她彻底发了雷霆之怒,和小儿媳大吵了一架。这次吵架祖母大胜而归,儿媳因害怕显得战战兢兢、觳觫不安,但这并不能让祖母感到丝毫的快乐和胜利后的优越感。

儿媳妇不做饭,祖母只能还像以前一样继续做饭,继续干家务,继续当女主人,继续做这个家庭的内掌柜。

在以后的日子里,婆媳两人之间的冲突越来越多,矛盾也越积越深,基本上是三天两头一小吵,隔三差五一大吵。

她们俩看对方都不顺眼,对方做的一切事都是错的有瑕疵的应该被批评教育的。然而谁也说服不了谁,谁也管不了谁,谁也占不了上风,除了把自己气个半死,一点办法也没有,一点效果也没有。

刚开始小儿子还会在中间斡旋一二,会给她们劝劝架,但后来他也心力交瘁无暇顾及了。他迟早都要去外地打工,他走了她们俩就闹得更凶了,他管不了。

一方面是母亲,一方面是媳妇,似乎他帮谁都不合适,帮谁都要得罪另外一个人,弄不好会同时得罪她们两个人,他就像风箱里的老鼠,得两头受气。

他索性不管了,来个两不相帮,任凭她们闹去,只要不闹出人命就好,吵吵闹闹磕磕碰碰已是家常便饭了。

大概这就是人性,或者说这就是人性的弱点。

在儿子娶到媳妇之前,婆婆只要看到别人家的女孩,就会觉得她们都是善良、美丽、聪敏、贤惠、大方的,恨不得马上给儿子娶进门,这是母亲眼里别人家的女孩子。

一旦娶进门以后,情况就完全不同了。短短的几个月时间,之前那些善良、美丽、聪敏、贤惠、大方的女孩就变成了恶毒、丑陋、泼辣、小气的儿媳,这就是婆婆眼里的媳妇。

这一转变,不要说儿媳妇觉得不可思议,就连婆婆都觉得莫名其妙,可这就是血淋淋的现实,这就是女人永远都无法摆脱的悲惨命运。

一年以后,齐云飞出生了,他的出生短暂性地迎来了这个家庭的和睦,婆媳两人无休无止的战事也宣告一段落。

齐云飞是个带把的男孩,简直是喜从天降,他一下子成了全家人的掌上明珠,大家都很高兴,特别是祖母。

婆媳两人也暂时休战,但却并不言和,祖母只是看在孙子的份上先放儿媳一马,等日后还要好好和儿媳周旋一番。

农村人,或者说中国人,基本上都有非常严重的重男轻女思想,当时并不是封建社会,但封建残余思想的影响并不会那么快就消失。

一直到现在,很多人可能还是有这种迂腐陈旧的思想,不过表现得没有那么明显罢了。

一旦儿媳生的是儿子,全家人都会喜笑颜开、大摆宴席、四处宣扬,尤其是公公婆婆,他们认为这是祖上显灵,庇佑他们家子孙满堂、香火永续。

若儿媳生的是女儿,每个人都会愁眉苦脸,公公婆婆只会说媳妇无用,而不说儿子的不是,也不会认真去想一想女儿到底哪里不好。他们会对儿媳冷眼相待,有时候会指桑骂槐。不要说好吃好喝的伺候儿媳坐月子(月子只有三五天),就连一口水都不给儿媳端也是司空见惯的事情。

婆媳好像是天生的敌人,就像父子之间一直都有对立情绪一样。都想要证明自己比对方强,都想让对方完全听自己的。

婆媳两人的休战只维持了短短一个月时间,此后她们又开始各种明争暗斗,并且激烈程度更胜从前。

之前的一年多里,她们只是互相吵架,从没有真正动手打过架,后来吵着吵着就直接动手了。

有一次,婆媳俩因为谁应该去给牛添草料而争论不休,突然就打了起来,祖母跑进厨房拿了一把老菜刀,母亲去麦场拿了一把铁掀。最后母亲的头上被菜刀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鲜血淋漓,祖母脸上也有丝丝血迹,晚上解衣才发现,她的身上也是青一块紫一块,有很多大疙瘩。

这次算是婆媳两人矛盾最激烈的一次,这次事件以后,她们俩有很长时间都不说话,也没有发生冲突。但自此以后婆媳关系也越发恶化,甚至有可能成为永生永世都无法和解的仇人。

其实祖母和母亲一样,都是天底下最苦命的女人,可以说她们是同病相怜。她们心里清楚对方都是善良的诚实的勤奋的人,可她们就是不会和对方好好相处,或者说她们不知道该如何和对方好好相处。

她们俩都想让对方听自己的,都想东风压倒西风,都想做这个家庭真正的女主人。

没有一点“真才实学”还真做不了一个家庭的一把手,尤其是婆媳之间。至于这个一把手是以个人对这个家庭的劳动价值的积累总量来计算还是通过争斗吵闹来获取,这个就要看具体情况了。

祖母认为是她辛辛苦苦大半辈子才让这个穷困潦倒的家庭一步一步走到现在这个样子的,她对这个家庭的贡献超过了任何人。她应该享有最高话语权,她应该被人尊重,其他人都应该听她的,事实上这也没错。

母亲认为现在已经不是封建社会,女人的身体和思想都不应该还被过去那种三从四德的腐朽道德伦理所束缚。婆婆更不应该像过去那样每天都对媳妇指手画脚,媳妇也没有早晚给婆婆请安问候的必要,这似乎也有几分道理。

与其说这是两个女人之间的冲突和矛盾,倒不如说这是两个时代之间的磨合和较量。

在这个一切随时都有可能发生翻天覆地巨变的时代,适应和融洽是需要一个过程的,这个过渡期的长短谁也不知道,但大家至少都应该尝试着去接受这种变化。

万事万物都是在发展变化的,变则通,通则达,一成不变、墨守成规才是最可怕的。

不管是人前人后,祖母和母亲都不会有好言好语加诸于对方身上,一碰到熟人她们就想要把对方全身上下从古至今有的没的的缺点都一一数落出来,生怕落下哪一条。似乎只有这样她们的心里才会感到平衡一点,似乎这样做对方就能改邪归正,重新做个会让自己满意的好婆婆或好媳妇。

或许这个世界上不乏那种婆贤媳孝、关系和睦的案例,但这种好事却没有降临到齐云飞家里。自从他记事以来,祖母和母亲的关系一直势同水火,两不相容。然而这却丝毫不妨碍齐云飞可以同时得到两个女人真挚而又无私的爱。

对于齐云飞来说,无论如何他都是幸福的,对于祖母和母亲来说却是莫大的痛苦和折磨。

在齐云飞的印象中,祖母一直都是慈祥善良有点微微驼背的老人,满头银发,黑衣黑裤,里面的衣服上缝着一个漂亮的彩色小肚兜。肚兜是祖母的储物袋,却是齐云飞眼里的百宝箱。里面有时候装有几个小糖块,有时候装着几个干果或豆子,有时候装着一把小刀,有时候装着几个玻璃球或小钢珠……

每次齐云飞大哭大闹的时候,祖母都会从肚兜里面掏出一两样他感兴趣的或吃或玩的东西,以此来堵住他的嘴。

农村的夏天,是一年之中最好的季节,太阳热烈而不炙烤,南风习习而不灼热。

夏天有湛蓝的天空,有新鲜的空气,有广阔的田野,有碧绿的青草,有清澈的泉水,有黄灿灿的杏子,有红彤彤的苹果,有压低了腰等待着被收割的香喷喷的小麦,还有孩子们天真无邪的笑声。

平时好勇斗狠的公鸡像是被霜打过的茄子一样蔫了吧唧地低垂着头,扑棱扑棱地扇着翅膀在大树底下乘凉;榆树上的清蝉发出有气无力的吱吱喳喳的声音;门前的大白狗半眯着沾满眼屎的眼睛噗嘹噗嘹地摇着尾巴。

一晃两年过去了,齐云飞已经能吃能喝能走会跑会说会笑了,父母下地干活的时候都是祖母在家里带他玩耍。

大中午别人都在家里午休,齐云飞偏偏要去外面玩耍,祖母只能带他到麦场的桑葚树下去玩。

他跑来跑去活蹦乱跳,祖母紧追慢赶跟在后面,生怕他跌倒摔跤,他玩累了就到桑葚树底下的菜园子里刨土玩,祖母坐在碌碡上低头纳闷、迷迷糊糊,慢慢消磨掉这漫长的一天。

在齐云飞的记忆中,这棵桑葚树承载了他大半个童年的乐趣,他的活动范围几乎离不开这棵桑葚树,离不开这片麦场,离不开院前院后的这一亩三分地。

桑葚给他的不仅是甜如蜜汁的味觉享受,还有他对童年的很多美好的回忆和想象。

这棵桑葚树是他们村唯一的一棵桑葚树,自他有记忆起,桑葚树已经枝繁叶茂了,树身已有碗口粗,他的一抱勉强能把树干围一圈。

每年夏天桑葚成熟的时候,祖母都会给他用长竹杆打下来吃,树底下铺一张干净的床单或放一个敞口大簸箕盛着。红的酸黑的甜,桑葚真正成熟以后会变成墨黑色。那满树桑葚就像一串串黑珍珠一样挂满枝头,让人直流口水。

甜美诱人的桑葚不仅能招蜂引蝶,还会招来很多小孩子的欢声笑语,每当他们来到麦场桑葚树底下的时候,祖母都会打下很多桑葚分给他们吃。一边看着孩子们吃桑葚,一边露出甜蜜的微笑。

到了祖母这个年龄,就会越来越喜欢小孩子了,或许这就是传说中的隔代亲,或许是她和孩子们越来越能说到一起了,和孩子们在一起她才会感觉到快乐、轻松、满足、无忧无虑。

祖母一生要强,作为一个寡妇她也不得不这么做,一旦她表现出一丝软弱可欺的迹象,就很有可能受到别人的欺侮和压榨。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勾心斗角、就有尔虞我诈、就有欺软怕硬、就有你死我活。祖母总是想把自己树立成别人眼里的坚强不屈的女强人形象,事实证明她确实做到了这一点。

祖母不仅在劳动上不甘落于人后,就是在日常生活中、在平时和左邻右舍以及家人的相处过程中、在和他们的言谈交流中,她也是口直心快、气势逼人。

虽然大家都说她是一个好人,只是刀子嘴豆腐心,可是这句话到底是夸人还是骂人恐怕就不那么容易界定了。

但这样做的代价也很惨痛,负面效果就是严重影响到了家庭团结,祖母和四个儿媳的关系都不太好,拌过嘴打过架,谩骂过撕打过,哭过闹过。

女强人的形象最终还是无法完全掩盖祖母内心深处的自卑、懦弱、孤独、寂寥的悲凉之感。

祖母中年丧夫,晚年丧子,这对任何一个普通人来说都是灭顶之灾,要想从这个阴影中走出来并且继续好好地生活下去得需要多大的勇气和魄力。何况祖母守了整整三十年的寡,这对于女人来说是何其孤独和漫长的岁月。

祖母在古稀之年,三儿子因故去世了,他才四十岁年纪。

这对祖母造成了极大的打击和痛苦,祖母在一夜之间头发全白了,好像一下子苍老了十岁。

她说话开始变得断断续续、前言不搭后语,有时候一个人自言自语、喋喋不休,有时候对着鸡狗说三道四、骂骂咧咧。祖母之前是一个口齿伶俐、咬字清晰的人呀!

虽然老三多年以前就和母亲分家另过,但毕竟血浓于水,母子永远都是母子,他们之间永远都有剪不断的母子情缘。

三儿子逝世之后,三儿媳很快就又找了一个上门女婿,那个男人是马家河人。

虽说是上门女婿,但人家来到齐家以后,俨然一副宾至如归当家做主的模样。三儿媳唯唯诺诺胆小如鼠,任凭老马指挥。

每年小麦收割完以后,老马都会一车一车的往马家河拉,留给齐家这边的勉强只够口粮。马家河那边还有老马的一个老母亲和两个儿子,一个儿子已经成家,一个儿子去了南方打工。

祖母感觉最遗憾的事情就是和家人的关系上,尤其是她和长子的关系。

由于种种原因,齐云飞大伯和祖母断绝了母子关系,老死不相往来。这件事让祖母伤透了心,恐怕她到死都不能瞑目。

这是真的老死不相往来,一直到祖母去世,大伯都没有去看他母亲最后一面,这是何等的决绝,又是何等的残忍,尤其对于一个母亲来说。

这都是一个愚蠢的儿子作出的愚蠢的决定所造成的愚蠢而又令人悲痛的结果。

大伯不仅和母亲决裂了,还和他的三个兄弟家也都断绝了关系。多年来不说一句话,偶尔在路上碰到也是绕着走。

祖母死后没几年,她那和她断绝关系的长子也因病去世了。不知在临终的最后一刻他有没有生出过哪怕是昙花一现般的悔意,有没有因为他曾经那样绝情地对待一个耄耋之年的老母亲而忏悔过、自责过、伤感过。

大伯的性情大变,或许和他自己的家庭环境有很大关系。大伯的媳妇是他的亲姨表妹,他们一共生了两个儿子,后来觉得孩子太少了就领养了一个女儿。

女儿领养回来以后,大伯就和那家人断了联系,那家人自然也不知道大伯家的具体地址。

养女没有读过多少书,就只上了两年学,在她十八岁刚刚成年的时候,大伯两口子就偷偷地把她嫁给了他们的小儿子,兄妹俩悄没声息地秘密结婚了。

对他们来说,好像结婚是一件什么见不得人的不光彩的过街老鼠般的事情,可“纸里包不住火”。

庄里其他人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已经是他们结婚一年以后了,他们已经生了一个孩子,他们没有正式举行结婚典礼,也没有邀请亲戚朋友和庄里人去观礼。

过了几年,大伯年龄越来越大,和儿子儿媳的关系也越来越不好。大儿子和父亲兄弟的关系搞得很僵在早几年就分家另过了。现在大伯家里的大小事情基本上都是由小儿媳来决定,小儿子是个妻管严,任何事他都唯媳妇马首是瞻。

以至于后来大伯的小儿媳和他亡故三弟媳妇的上门女婿两个人胡搞都没人敢管。大伯的小儿子每天都一如既往一声不吭地下地干活,家里其他人自然更加哑口无言。

这件“风流韵事”在庄里传得沸沸扬扬,大家除了看笑话之外,还要顺便批评一下大伯,说他为了贪小便宜而吃大亏,所以才导致现在不可收拾的结局。

再到后来,大伯两口子和小儿子儿媳两口子的关系逐渐恶化,竟至水火不容。

就这样,大伯在鸡飞狗跳的混乱不堪的家庭生活中挨了几年就去往那个没有痛苦没有悲伤的满地鲜花的彼岸世界了。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土馒头。

大伯已作古多年,当年的孰是孰非、谁对谁错,已经无法去评判,也已经不重要。就让这些恩恩怨怨都化作尘烟随风而去吧。

世间最大的悲哀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

祖母很不幸,在她有生之年就遇到了这种事。难道这是上天的警示吗?还是对她过去的所作所为的一种惩罚和报复?她仔细回顾她短暂而又漫长的一生,虽无甚大善,她却也没做过一件损人利己、伤天害理的事情。奈何上天要如此折磨她、摧残她、戏弄她。

齐云飞以前从没有认真考量过祖母的一生,直到祖母溘然长逝,他才意识到祖母是一个多么亲切、多么善良、多么勤恳的人。

祖母那瘦骨嶙峋摇摇欲坠的身子曾经为他遮挡过多少风风雨雨,祖母那循循善诱的谆谆教导给了他多少人生启示。祖母从不厌烦地十几年如一日地给他做饭烙饼、为他缝衣保暖、对他呵护备至,春夏秋冬亦不改衷肠。

祖母的一生是悲哀的却也是值得欣慰的。悲哀的是她守了三十年的寡,为了这个家庭她耗尽自己全部心血,最后落了个孤独终老;值得欣慰的是她活到了八十岁,也算是寿终正寝。

祖母去世以后,家里安静了很多,却也明显孤寂冷清了很多。

齐云飞母亲一个人的生活说好不好,说坏不坏。

齐云飞和弟弟两个人都去外地读书了,父亲又去远方打工。家里就剩下母亲一个人。

齐云飞和父亲都劝母亲不要种地,就在家里待着就行了。可是母亲偏偏不听,她闲不住。就算是一个人,她还想种地干活,家里有十几亩地荒废着也不是个办法,送给别人种她又不愿意。

而母亲事实上是一个不会务农种地的人,父亲给她一点零花钱,她都会拿去买化肥和种子。

家里没有耕地的牲口,也没有机械化农具,母亲就靠自己的双手和一把铁锨种地。可想而知,地里面的收成如何。太多了她也种不了,她就种了两三亩地,种点小麦和洋芋。

每年夏天收小麦的时候,两亩地也打不了两袋子小麦。别人家一亩地都要打七八袋子小麦。

齐云飞和父亲经常给她说不要瞎忙活,可是母亲还是坚持己见一意孤行。

后来他们也就不说了,看她吧!只要她在家里一个人照顾好自己就行了。

母亲还是闯了祸。

齐云飞突然接到了舅舅的电话,劈头盖脸对他就是一顿骂。他说齐云飞母亲都被人打成那样了,他们兄弟俩居然还不知道,他们到底管不管,真是白养了两个儿子。

齐云飞后来才了解到母亲是被他大伯的小儿媳也就是他二嫂打的。母亲的后背和腿部都有严重的拖伤,大块大块的擦伤已经快要结痂干了。

齐云飞知道这件事也是母亲被打半个月之后的事情,舅舅也是后来才知道的,还是从齐云飞小姨那里听说的。

齐云飞小姨家距离齐云飞家就一里地,所以小姨是最先知道母亲被打的人。

小姨知道这件事,但是她并没有告诉齐云飞和父亲,因为他们两家的关系也很糟糕。

齐云飞小姨家在乡镇街道做点小生意,家庭条件稍微比齐云飞家好点,所以她有点看不起齐云飞家。或者说她从根本上就看不起齐云飞母亲——她姐姐。

齐云飞知道这件事以后,他三个舅舅还有小姨都一致把矛头指向了齐云飞,对他各种批判。

齐云飞也不是软柿子,他明里暗里都进行了回击,最后搞的三个舅舅和小姨无话可说,不欢而散。

事情的起因就是齐云飞母亲硬说二嫂拉走了母亲码在地头的小麦。无凭无据还要血口喷人,并且齐云飞母亲一直在院里院外大声叫骂,二嫂家就在他家隔壁。二嫂是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本来她不想和齐云飞母亲纠缠,想忍气吞声装聋作哑蒙混过关算了,谁愿意和这样的人纠缠呢。

可是齐云飞母亲一直骂个不停,二嫂实在忍无可忍就无需再忍了。她过去直接把齐云飞母亲打倒,然后从后衣领子上拖着,从院子里面一直拖到麦场下面的大路上。她是想把齐云飞母亲一直拖到地里面看看去,到底是不是她拉走了齐云飞家的小麦。

到了大路上碰到了老马,老马也是齐云飞家的邻居。老马虽然和二嫂两个人有着扯不断理还乱的混乱关系,可是男人总还是有点理智。他怕二嫂把齐云飞母亲这样拖着会拖出个好歹来,就让她把齐云飞母亲放了。

庄里有人给齐云飞暗地里偷偷地说老马不是好人,也有人说是老马和他的姘头二嫂两个人打的齐云飞母亲。

不管怎么样,齐云飞都不在现场,无从知晓这件事的始末。

过了几天,齐云飞就回去了一趟,本来他想让他弟弟先回去,可是弟弟死活不回去。

齐云飞弟弟是一个不爱回家的人,即便是放了寒暑假,他也不回去,除非是过年。他一年四季也很少和母亲联系,倒是和父亲偶尔会联系,他联系父亲的时候也就是他需要生活费的时候。

齐云飞回家以后就直接报警了,派出所的民警来了以后先询问了当事人,又询问了几个邻居。

可是大家都说的似是而非,说不成一个所以然来,毕竟没有监控,大家也没有亲眼所见。就算是有人亲眼看见了,碍于情面或者顾虑,也不会说的。

二嫂说是齐云飞母亲先动手打人,她只是自卫。

无论如何,齐云飞母亲身上的伤是最好的证明,后来协调的结果就是二嫂赔了齐云飞给母亲看病花销的一半费用。

齐云飞本来想让二嫂赔偿全部医药费用,也只是赔偿医药费,可是二嫂死活不同意。

让农村人出一分钱都是在割肉,她们平时舍不得吃舍不得穿,要让她们平白无故出这么多钱,简直是要她们的命。

二嫂只同意出一半费用,双方僵持不下,最后民警调解说出一半行了,大家都有错。

齐云飞没办法,他又没时间去起诉打官司,最后只能接受这个方案。处理完这件事的当天,齐云飞就走了,走之前给母亲说了很多很多。无非就是让她不要种地,不要骂人,不要和别人吵架之类的。

在齐云飞走后不久,他就接到了派出所的电话,对方说他母亲放火烧了别人家的苹果树,让他马上回来处理。

父亲打工远在天边,弟弟指望不上,只能齐云飞自己回去。

他回去之后傻眼了,母亲烧的苹果树居然是二嫂家的。难道这是母亲想要报复吗?还是冥冥之中注定的安排!

起初母亲是想把自己家地艮上的荒草烧了,结果火势蔓延开,她控制不了了。很快就蔓延到艮子下面的苹果园里面,那个苹果园正好是二嫂家的。苹果树一下子就被烧焦了大半。

二嫂索赔的果树费用刚刚是齐云飞之前向二嫂索赔的医药费用,不多不少。齐云飞父亲虽然不在跟前,他却坚持只赔付一半,二嫂没办法也只能接受。

齐云飞对母亲也是无可奈何,他又不敢多给母亲钱,他之前时不时会给母亲一些零花钱,可是这些钱母亲都拿去买化肥了。

母亲不会听父亲的话,更不用说齐云飞的话了,母亲虽然软弱,可却是个犟脾气,不轻易听取他人的意见和建议。

齐云飞自己又不能把母亲接走,父亲又在千里之外打工,弟弟暂时还指望不上,恐怕以后又很难指望上,这是齐云飞心里的担忧。

齐云飞在结婚之后,就很少回家了。

一方面是要工作没时间,最主要的还是“家里人”不让齐云飞回家。

齐云飞从小到大几乎每天都在鸡飞狗跳中度过,父母经常打架,母亲和祖母经常吵架。

齐云飞在内心深处就有一种自卑感和厌倦感,毫无疑问原始家庭对他产生了不可磨灭的影响。他从小就在同龄人中饱受排挤和欺负,他沉默寡言,偶尔说话的时候还会结结巴巴。

长大以后,齐云飞的性格稍微有所转变,不再像以前一样寡言少语,而是话慢慢多了起来。

他极力想摆脱原始家庭那种氛围,想创造一个和谐安稳的家庭环境。可是造化弄人,他最终还是走上了父母亲的老路。

他在选择伴侣的时候并没有多少可选择的余地,稀里糊涂就结婚了。结婚之前就已经能表露出以后不会安稳,但以他的家庭条件和个人条件来说,没有一点办法。

结婚以后,他的生活还是漏洞百出、鸡犬不宁,从很大程度上说还不如他父母的婚姻。

一个家庭的盛衰史也能反映出一个时代的变迁和发展,很多人每天都在做着重复的事情,却不得不做,因为要活下去,要去走完这短暂而漫长的一辈子。

像齐云飞这样的家庭还有很多很多,希望这样的家庭都会慢慢变好,都会有一个幸福的结局。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