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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亚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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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1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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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堡

1950年初夏,天气晴朗,万物清明。一个懒散而漫长的午后,是个极其普通极其平常的日子,但对田家人来说,却是值得被永远铭记的重要时刻。

头顶火辣辣的阳光灼热而刺眼,大地上的一切人和物都想躲到阴凉底下去休息,就连庄稼也只能无奈妥协,被太阳晒得低下了头,无精打采地面朝黄土,耐心等待着太阳落下山去。蔚蓝的天空上方挂着几朵软绵绵轻飘飘的白云,云朵一会儿像草原上奔跑的骏马,一会儿像浮出水面的巨鲸,一会儿又像崩塌的雪山滚滚涌动着。天际偶尔有一行大雁飞过,要么排成一字形,要么排成人字型,要么排成大字型。它们的出现给空旷孤寂的天穹增添了几分色彩,也增添了几分诗意。看着它们在天空自由自在地翱翔,人们投去无数羡慕的眼光,只恨自己没有翅膀,不然一定跟着它们一起飞,不知大雁们是否也同样羡慕大地上安居乐业的人们。

素庄的田野上到处弥漫着诱人的麦香味,那一片片绿意盎然的玉米地和金黄灿烂的胡麻田令人如痴如醉心驰神往。这个时候的小麦已经基本成熟,胡麻即将成熟,玉米、洋芋和荞麦等也都在蓄势待发,意欲结出饱满丰硕的果实,来回报人们一年的辛勤劳作。各种鸟雀声、蝉声、蚂蚱声、蛙声以及田鸡声都一下子消隐了下去,就连那看家狗也都懒洋洋的卧在大门口的阴凉处吐着舌头散热。

素庄的农民们每天早上不到五点就起床,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给炉子生火,然后架起罐罐茶就着馒头大饼吃喝起来,这既是他们的早茶也是他们的早餐。这已经成了一种习惯,也成了他们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这种传统已经延续了多久,谁也不得而知,大家一辈接一辈就这样传承了下来。喝完茶太阳还没有出来,他们才趁着早晨的凉意下地干活去。一直到中午,他们才回家吃饭。

如果哪天早上不喝茶,那么他们整天都会感觉迷迷糊糊晕头晕脑的不在状态,这就是茶瘾,农村的每个男人几乎都有戒不掉的茶瘾,其中也包括大多数女人。他们喝的不是什么高档名茶,不过是最便宜最粗糙的城里人不屑于喝而只能下乡的末茬半黑半绿的大片茶叶,可是他们依旧喝得有滋有味赛过神仙。茶叶对于他们来说,一能解渴二能提神,这两样功效末茬茶叶都可以满足,甚至效果还要比那些高级茶叶好。长年能有这样的茶叶喝,他们也就心满意足了。

万籁俱寂的素庄被一声突如其来的婴儿哭声打破了。

“生了,生了!”安庆嫂推开房门满脸堆笑喊道。

“少爷还是小姐?”长工旺盛迫不及待地问。

“快说。”田老太爷还没等安庆嫂回答就催问道。

“恭喜您了老太爷,生的是个大胖小子!”安庆嫂拉长声音答道。

“阿弥陀佛!谢天谢地!祖宗显灵了!我们田家终于有后了。”田老太爷立马朝天又是作揖又是叩拜。

田老太爷这一辈子最担心的事就是怕他们田家断了香火,这样他百年之后去了九泉之下无法向列祖列宗交代。如今他已是八十岁的耄耋老人了,在这个世上还能有几年好活头。因此,他每日间都心事重重闷闷不乐,他是这一家的老祖宗,他的喜怒哀乐牵引着一家人的喜怒哀乐。他每逢初一十五都要去庙里许愿还愿,愿心自然是上天能赐给他们田家一个孙子。能在有生之年看到田家的香火继承人,就算让他折几年阳寿他都愿意。田老太爷活着的意义,就是要看着田家一直延续下去,似乎这已经成为他一生都要去坚持去完成的重大使命。

老太爷的儿子田墨镜到此时都没有搭上一句话,虽然他很想说话,他也是最有权利说话的人,可是其他人的七嘴八舌让他根本没有机会说话。他只能着急地看着安庆嫂,着急地看着屋子,听着儿子那尖刺般动听的哭声,他恨不得马上跨进屋子,看着刚出生的宝贝儿子,只可惜他是个男人,不能进产房。女人生孩子的时候男人若在场,对男人是不吉利的,这种莫名其妙的价值观从何时出现又是谁人提出,已经无可考证。总之,大家都潜移默化地认为这是一种不可抗拒亦无法违背的事实。不过田墨镜心里的高兴劲儿比谁都大。他如今已经五十多了,女人只给他生下五个女儿,膝下无子是他这辈子最大的痛点,他在梦里都期盼着年龄已经不小的女人能给他生个儿子好传宗接代,好让他在众人面前能挺胸抬头,也能让田家的这份家业有个合情合理的继承人。

田墨镜女人今年已经整四十岁,她比田墨镜小了一轮,她是田老太爷用半袋白面给儿子换来的。田墨镜娶她的时候她才十五岁,田墨镜当时二十七岁。四十岁,已经是妥妥的高龄产妇,在她这个年代这个年龄,生孩子无疑是一件异常凶险的事情,附近百里之内没有专业的医院和设备,也没有专业的医生,一不小心就会难产而死。可是她决不死心,她也不能让田墨镜灰心,更不能让公公田老太爷伤心,带着遗憾入棺材,无论如何她都要给田家生个儿子,哪怕是搭上自己这条命也值得。她认为没有生下儿子是她的过错,作为一个女人,最基本也最重要的责任就是能生孩子,特别是能生儿子,为此,她在田家甚至在整个素庄总感觉低人一等,内心一直惴惴不安。她一直都在想尽各种办法为田家生儿子,可是这么多年以来都徒劳无功。或许是上天可怜她,或许是她命中注定该有一个儿子,这次居然真的梦想成真,生下一个活泼可爱的儿子。

在她看来,这一切很大程度上都要归功于安庆嫂。要是没有安庆嫂帮忙,或许她根本没有勇气去生这个孩子,或许在她生孩子的时候一尸两命难产而死……

安庆嫂是田墨镜女人娘家的远房表亲,虽然只有四十多岁,她却已经成了远近闻名的接生婆,本来她不是专业的接生婆,可附近的村庄没有专业的接生婆,也没有专业的医生和医院。谁家生孩子都跑来叫安庆嫂去帮忙,久而久之,她约定俗成地变成了人们心中非常专业的接生婆。大家对她的信任甚至超过了对医生的信任,大家都尊重她,因为不管是谁家都有生孩子的时候,既然要生孩子就免不了要求安庆嫂帮忙,这让安庆嫂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所以当大家都跑来找她的时候她也会爽快的答应,二话不说就跟着来人走了。毫无疑问,安庆嫂已经成为附近十里八乡非常重要的人物了。

田墨镜突然想到了什么,转过头对旺盛说道:“明天就把那头大黑猪宰了吧,再杀十只鸡,好招待亲朋好友。”

“好嘞!”旺盛答应着走了出去。

田墨镜又转脸对着父亲田老太爷说道:“爹,您看我们都应该请哪些亲戚来呢?”

“这是一件天大的喜事,对咱们家来说是史无前例的,所有的亲戚都请请吧!来不来是人家的事,请不请则是我们的事,礼数要到,不要给人留下话柄,俗话说‘礼多人不怪’嘛。”老太爷慢吞吞说道。

“对着哩。”田墨镜答应着。

第二天,田墨镜就去亲戚家挨家挨户通知他老年得子这个好消息,并郑重其事的邀请他们都来田家赏脸作客。

长工旺盛虽然是田家的长工,他们之间却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劳务雇佣关系,旺盛是田老太爷在路上捡回来的,从感情上来说旺盛算是田老太爷的半个儿子。

四十年前,田老太爷是个走街串巷的货郎。有一年冬天,他挑着一担杂货准备去县城售卖,在半路的一个村口,他隐约看见前面不远处似乎有一个竹篾编织的篮子。天色将晚,他看不太分明,走近前仔细一看,原来篮子里放着一个用一床破棉絮裹着的婴儿,看样子婴儿还不满三个月。棉被上面还别着一张暗黄色的旧纸条,字迹潦草扭曲,一眼看去就是出自不大会写字的人的手笔。只见字条上面写着:“求求过路的好心人,把他领回去吧,孩子很健康,家里实在是穷得揭不开锅了,实在不忍心眼睁睁看着他被饿死!”

田老太爷一下子愣住了,左右为难进退维谷。他左瞧瞧右看看,不见一个人影,只有逐渐暗淡的天色笼罩着大地,飘舞的雪花一阵大似一阵,好像在催促他快点赶路,他一下就感觉到了悲凉和无助。他掀开被子一看,还是个男孩。他真想大喊一声,希望有人能把这个孩子带回家去。他只是一个过路的小小货郎,他还挑着一担货物要赶路,他心一横索性不理睬这个婴儿的死活了,径直向前走去,他想这和他有什么关系呢?孩子不是他放在这里的,他也不缺孩子。

可是他走了没几步就又停了下来,回头看着那个篮子,内心开始不安起来。他的内心同时出现了两种不同的声音,一个声音说:“你把他扔在这里想让他冻死吗?你的良心哪里去了?你这样做和杀人犯有什么区别?”另外一种声音说道:“你家里有儿有女,连自己的儿女都养不活,何必多管闲事抱养别人家的孩子,你不是故意给你自己找麻烦吗?”

田老太爷陷入了两难境地,站在雪地里沉思良久,内心深处的波澜久久不能平静,最后他还是不能见死不救,决定把这个孩子带回去。田老太爷没有继续朝着县城的方向出发,而是把孩子小心翼翼地放到货郎担里面盖好被子,原路返回素庄了。到村口,已是半夜时分。村里黑乎乎一片,只有一两盏微弱的灯光从人家窗口散发出来,这多少能给他一丝温暖。

这个孩子长大以后,就是现在的长工旺盛,旺盛这个名字也是田老太爷给起的,取兴旺兴盛之意。旺盛虽是长工,可田老太爷一家人从来没有把他当作下人看待,旺盛和他们一起吃饭一起干活,田家给旺盛安排了一间独立的房间居住。旺盛从小就和田墨镜一起玩一起长,田墨镜比旺盛大几岁,但这丝毫不影响他们之间亲密无间几乎形影不离的玩伴关系,两个人如同亲兄弟一般。旺盛居住的屋子是大门外面的门房,这倒不是田老太爷对旺盛“另眼相看区别对待”,而是为了旺盛方便照看牛羊等牲畜。

旺盛如今已是四十多岁的人了,大半辈子就这样过去了,可他还是光棍一条。究其根本并不是田老太爷自私自利不舍得花钱给旺盛娶一房媳妇,而是旺盛在小时候的一次意外事故当中永远丧失了娶妻生子的权利。在外人看来,都觉得是田老太爷和田墨镜不近人情,那些人常在他们背后指指点点说三道四,他们却从来不生气,也不正面作出回应。

旺盛十岁那年,他正在素庄的沟畔放羊,突然一脚踩空从沟畔边掉了下去,滚到沟底下的时候恰好被一截子枯树杈子割伤了命根子。当时只是流了一点血,伤口处也并不十分疼痛,大家也就不在意了。农村的孩子没有那么金贵,谁没有个磕磕绊绊跌伤擦破的时候,大家都是在摔打中成长起来的。

可是到了后面,旺盛渐渐地感觉到了不对劲,他那个地方越来越不得劲,就连撒尿也提不起精神,这让他开始苦恼起来。同龄的男孩子们在一起一柱擎天式地比试撒尿的时候,旺盛会悄无声息地躲开,因为他的尿只能有气无力地向下浇,就像房檐的檐水一样,而其他人则可以把尿浇过头顶,并且能拐几道弯形成一条条弧线,这更增加了旺盛的无限痛苦。

命根子出了大问题这件事旺盛没有告诉任何人,他觉得这是一个男孩的耻辱,实在难以启齿。他连他最好的伙伴田墨镜都没有告诉,自然也没有告诉田老太爷。这件事也成了旺盛一辈子的痛点和遗憾,或许也是因为这个才让他的脾气变得比其他孩子更加温驯更加懦弱。

到了旺盛二十岁的时候,田老太爷开始给旺盛物色媳妇了,可每次说到这个,旺盛都会婉言谢绝,田老太爷意识到事情可能另有蹊跷。在他一次次的试探和追问下,旺盛终于含泪说出了实情,最后他居然嚎啕大哭起来,这让田老太爷也颇为难过。他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拍了拍旺盛的肩膀走开了。

从此以后,田老太爷对待旺盛更比从前要好,逢年过节的时候,他会给旺盛一些零花钱让他到集市上买一些自己喜欢的东西去。每年的冬夏两季,田老太爷都会给旺盛做两套新衣服,并且做的布料款式和他儿子田墨镜的一样。田墨镜有穿剩下的旧衣服也都会送给旺盛穿,这让旺盛备受感动,一门心思都放在了如何拼尽全力给田家多干点活多卖一把力气上,他自认为自己别无长处,能回报田老太爷的也只有这两膀子力气了。

而今四十多岁的旺盛已然成为了田家的一份子,田老太爷一家没有拿旺盛当外人看,素庄的其他人也都认为旺盛是田家的一员。甚至有些人还说旺盛就是田老太爷在外面的私生子,不然他怎么会对一个捡来的野孩子那么好呢。

不管怎么说,旺盛这些年也给田家立下了汗马功劳,如今家大业大的田家少不了旺盛的勤劳付出。同样田老太爷也没有亏待过旺盛,自从田老太爷从冰天雪地里把旺盛捡回来的那一刻,他就已经成了旺盛的救命恩人,这份恩情旺盛一辈子也无法偿还,自此他们俩的命运也就紧紧绑在了一起。

田家在素庄虽然算不上地主阶层的大富户,却也算是富农级别的中产阶级了。这都得归功于田老太爷起早贪黑的货郎生意,几年下来,他就积攒了不少钱财,除了给家里盖了一座让人羡慕嫉妒的坚不可摧牢不可破的土堡之外,还购买了很多牲畜,家里的光景是一天一天好了起来。

三天以后,田墨镜大摆宴席,大肆招待往来的亲朋好友,院子里面坐不下,很多人都坐到了大门外面临时搭建的帐篷里面。田家大院又重新呈现出了热闹非凡的场面,这样的场景已经很多年都不曾见过了。这让田老太爷异常兴奋,也让田家其他人都很喜气洋洋。这样丰盛的饭食在素庄也只有田家才能做得出来,大家敷衍性地送上祝贺词的同时,最主要的目的还是好吃好喝一顿。

田家大院在整个素庄来说可谓是独一无二的。这是一座古老而厚实的碉堡,是田老太爷在跑货郎发家致富以后雇人夯建起来的。

土堡占地足有二亩有余,院墙高三丈,宽近一丈。在院子的东西南北四面墙面上各盖了六大间土木结构的房子,北面自然是主房上房,西面是厨房,南面是住人的客房又叫偏房,东面的屋子是粮仓。在上房后面还有一道小院,是老太爷专门留出来的后院,后院盖有几间小屋子。屋前种着几棵枣树,几棵石榴树,寓意“早生贵子、子孙满堂”之意。

土堡外面是一块大场坪,每年夏天的时候,这里就是打麦场。麦场西边靠墙艮搭着一排牛棚和羊圈,羊圈出头是一间小两间的土坯房,这是长工旺盛住的屋子。

田墨镜算是老年得子,并且这是他唯一的儿子,也是他们田家的香火传人,在给儿子取名字这个问题上费了不少功夫。他先是上门去请教附近的读书先生,后又去拜访了几个算命先生,他们各自写了几个名字,但是田墨镜还是拿不定主意到底用哪个名字好。最后他和父亲田老太爷商量了好几天,才决定给儿子取名为赐福,意为上天赐给他们田家的福缘,小名叫狗儿,寓意好养活。

在农村,大家有一种普遍的迷信观念,那就是贱命好养活,女性名字好养活,贱命大多数情况下自然是指女孩儿。所以,很多人家都会给儿子取一个女孩名字或者取一些和动物有关的名字,比如招娣、引娣、来娣、牵娣、狗蛋、狗儿、马蛋等,甚至还有取猪粪的。听来实在有些别扭,可是为了儿子可以长长久久健健康康的长大,他们也不得已而为之了。叫得时间长也就习惯了,毕竟名字只是个称呼只是个代号而已,本就没有太多的现实意义。

狗儿生下来注定不凡,虽说他不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却也是生活优渥,吃喝不愁。在狗儿刚出生不到十天,父亲田墨镜就特意雇佣了一个保姆照顾他,家里所有人几乎都围着他转。

见过狗儿的所有人都说狗儿必有后福,日后一定大有作为。当然这些人里面不免有一大部分是为了讨田家人开心而故意拍马逢迎的,但也有一小部分是真心实意的这么认为的。

在狗儿一岁抓周的时候,田墨镜摆了很多新奇的东西,围着狗儿摆了一大圈,狗儿却不偏不倚抓了一个紫铜钵盂,这让田墨镜大为惆怅,甚至还有一丝恼火。又让狗儿抓了第二次,第二次狗儿抓了一个小算盘。这下田家人才把皱紧的眉头稍微松了一松,一些亲戚朋友开始趁机打破这种无声的尴尬。他们有人说:“看狗儿多聪明,以后一定是个精明的生意人。”有些人则说:“看狗儿,以后必然是一个好的账房先生。”这句话刚说出口,那人就觉得似乎不太妥当,马上掩口不语了。

瞬间,田家人心里头不知已经骂了说“账房先生”的那人多少次,只是不好发作,可是脸上还是密布着阴云,没有一点儿高兴的样子。尤其是田墨镜,他心里很是不舒服,狗儿是他田家的大少爷,怎么可能做一个平平无奇、低声下气、看人眼色的账房先生。更有甚者,钵盂乃是佛家化缘之物,放在俗世那就是乞丐乞讨的物件、是他们的饭碗。放着那么多好东西不抓,狗儿为什么偏偏抓了这么个劳什子,田墨镜百思不得其解,心头顿时涌起一种不祥之感。堂堂田家大少爷,无论如何也和乞讨挂不上钩,这到底是福是祸呢?

狗儿的聪明才智随着时间的流逝也逐渐弱化了,在他三岁的时候他还是不会说一句完整的话。田老太爷每天陪着孙子玩儿,也时时逗他开心,教他说话,可狗儿愣是说不出来,这让田老太爷感到失望,也让田墨镜和其他人感到不解。田墨镜找了很多老中医,开了很多药方和偏方,可都不管用。田墨镜甚至去庙里烧香拜佛,希望儿子能早点正常说话,但还是没有任何效果。田墨镜开始怀疑儿子狗儿是不是天生的哑巴,他特意带狗儿去了县城唯一一家公立大医院做了一个全面检查,检查的结果是狗儿并不是天生的哑巴,孩子一切正常,可能只是开言比较晚而已,并没有太大的问题。田墨镜才松了一口气,可心里还是有些忐忑不安。

狗儿四岁的时候,田老太爷与世长辞了。田老太爷已经活了近八十五岁,这在素庄算是高龄老寿星,这样的丧事也能算是喜丧,可是田墨镜还是哭的死去活来。不管是真心因为痛失老父亲而悲痛欲绝,还是象征性习惯性地依照传统风俗必须要哭,总之,田家陷入了一片悲伤的阴影之下。

田墨镜这一哭,本也是稀松平常普通不过的例行公事,可是这一哭居然让他儿子狗儿突然之间开口说话了。狗儿看着父亲痛彻心扉地大哭着,他也哇哇大哭了起来,并且嘴里喊着“爷爷死了,爷爷死了。”狗儿这一哭让田家所有人都不知所措起来,好像整个空气都凝固了,他们所有人都静静地盯着狗儿,莫不是田老太爷显灵了,又或者是田老太爷死后向神佛祈求让他这个唯一的孙子开口说话。不管是出于何种原因,狗儿确确实实在这一刻开始说话了,并且口齿清晰。

田老太爷死后,田家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最显著的就是光景一天不如一天了,可谓是江河日下。加上突如其来的“打土豪分田地”的大风刮到了素庄,刮到了田家,让田家一下子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田家虽不算土豪也不算地主,但是田家这样的家庭状况在素庄也是首屈一指,也足以让很多人都眼红。田家的上百亩良田被瓜分殆尽,全部分给了素庄的村民,牛羊鸡鸭等等家畜也都被充公,就连田家大院——这座坚不可摧的土堡——也被没收充公了。有传言说田家的后院里埋着十根金条,所以就有一波接一波的不明身份的人来田家大院挖金条,他们都说是上头派来打击土豪劣绅的专案小组,可私下里都想私吞那十根金条,姑且不论到底有没有金条。可是他们挖了有大半年时间,却始终一无所获,不要说十根,就连一根金条也没有。

他们限期让田家人搬出大院,把田家人安排到了素庄一口被废弃的油坊里,油坊还没有田家半间房子宽大,可是眼下只能挤在这里面,别无他法。保姆早已遣散回家,长工旺盛本来也被遣散,让其独立自主生活。可是旺盛一个人在这个世上无依无靠,没有投奔的地方,也没有亲人可以投靠,所以他还是跟着田墨镜一家来到了这口又破又小的油坊。

其他地方一些土豪劣绅以及地主家的大院基本上都分给本村其他贫农或贫下中农居住。田家大院按理说也应该分给素庄其他人居住,可是后来不知道为什么一直都没有落实下来,田家大院一直空置着,一两年下来,田家大院里面已经荒草萋萋、鸟雀成群了。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田家大院这座土堡经历了昙花一现般的繁华之后,又迅速归于沉寂,好像不曾存在过一样。

此时田赐福——也就是狗儿——已经十五岁,他经历了家道中落的悲欢离合,也算是看透了人生的起伏不定、世态炎凉。

经过“劫富济贫”风波之后,田家又一下子回到了一百年前祖先那种一贫如洗、食不果腹的境地。就在油坊生活了一年半以后,田赐福母亲因病去世,这让这个家庭一下子垮塌掉了。父亲田墨镜因悲伤过度而患上严重的失眠症,不消一年时间也跟随母亲而去。

从此以后,田赐福跟着长工旺盛一起生活,两个人相依为命,互相照顾。田赐福本是锦衣玉食、不谙世事的少爷,从小没干过一把活,现在尝尽了人世间的酸甜苦辣,终于懂得了一些生存之道,却又无用武之地。田家被“贬”到油坊之后,上面给他们一共分了三亩无人耕种的荒地,全靠旺盛一个人花了整整两个月时间才开垦出来。他们打算种些小麦果腹,可接下来的几年,几乎连年大旱,连山里的野兽和天上的飞鸟都没有吃的了,更不用说活人了。有很多地方都出现了饿死人的惨状,这不是田墨镜老两口老早就离开人世的唯一原因,却也是一个重要原因。

很多人都在挨饿,素庄能吃饱饭的人家越来越少。眼看就要活不下去了,田赐福不得不另想办法去谋生了,他终于下定决心跟着素庄其他人一起去远方乞食。长工旺盛已经六十岁,是即将要离开这个世界的人,可是他哪里都去不了,哪里也不想去。最后他留了下来,他就是死也要死在素庄,死在这片曾经热爱过并且一直将热爱下去的黄土地上。

田赐福背着一个破旧的褡裢,褡裢里面装着一堆半生不熟的洋芋疙瘩和一个大铁碗,那个铁碗乍一看还真像一个钵盂。手上拿着一根削的光滑笔直的木棍,或许是为了防野狗,或许是为了防狼,又或许是为了防坏人……

当田赐福背着褡裢慢慢走出素庄村口的时候,天渐渐地下起了鹅毛大雪,天色也暗淡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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