蛟龙离不开大海,雄鹰离不开天空,而黄土高原上的农民离不开脚下的这片黄土地,我们生于斯,长于斯,日后也终将长眠于斯,这是每个人逃脱不了的宿命。
土地不仅给予我们营养,还灌输给我们血液,土地可以滋养万物,养活了一代又一代的生灵。人死之后也应该归根于这片土地,用自己的躯体去滋养万物,回馈自然,让这一副臭皮囊发挥最后一点价值。大地从来不言,但却做的最多,一直都在默默地兼收并蓄,无私奉献着,让我们致大地以最诚挚的敬意和崇拜。
在我童年的记忆中,家乡的山脚下有一条清澈而又绵长的小河——甜河。它像一条沉睡的巨龙,有着九曲十八弯的姿态。甜河在春天解冻以后就开始缓缓地流淌,流过美丽的杨柳岸,流过胖胖的小脚丫,流过蜿蜒曲折的四季,流过天真无邪的童年。
夏天突发暴雨时,河床就会升高,四周的沙地会被洪水淹没,一些庄稼也会被洪水吞噬。洪水过后,整片河滩都是泥沙的王国,还有从上流冲击下来七零八落的东西,有五彩斑斓的小石头,有搁浅在河滩上活蹦乱跳的小鱼,还有竹筛、簸箕、背篓、树根等杂七杂八的物品。
雨季来临的时候,甜河就成了孩子们不可逾越的障碍,很多小学生家住在甜河东岸,学校在甜河西岸。放学以后,年龄大一点的孩子会脱掉鞋袜,挽起裤腿,自己过河回家去。而小一点的孩子,尤其是小女孩,只能安安分分地站在河边等待着,看看是否有自己的父母或者好心人来背他们过河。
离学校较近的一些家长在接送自己家孩子的同时,也会把那些不敢过河的小孩子一个一个背过去。那个时候,农村的小孩子不会说太多感谢的话语,但是他们会把这份恩情默默牢记在心里,再过几年甚至几十年,都不会忘记那些曾经背着他们过河的好人。
冬天,河面会结一层厚冰,这条小河就成了孩子们的乐园,遇到干旱年份的秋冬季,这条小河就会断流。
河滩的两侧都被此起彼伏的大山环抱着,河滩的左侧形成了一条条细长的小山谷,就像一条条张开的口袋,又像是半个切开的陀螺。河滩的右侧是连绵不绝的黄土高坡,山峦整体要比左侧高。农民在山坡上面开垦出一片片梯田,种上了大片的小麦和五谷杂粮,微风吹过,一片片麦浪就像波涛汹涌的大海一样。秋天的田野就像五彩缤纷的地毯,让人如痴如醉,心旷神怡。
山脚下的河滩四周是低平的沙地,素庄的人就是在这片河滩上繁衍生息,开枝散叶,辛勤劳作,自给自足,过着恬淡而平静的生活。
随着家族人口日益兴旺,河滩上的土地已经难以养活所有的族人,为了开辟更多的土地,为了寻求更好的生存环境,有些人开始移居到大山环抱的山谷里面,我的高祖田德盛就是其中之一。他带着族人来到了河滩左侧一个名叫上岔的小山谷里定居,当时上岔只有三四户人家,都是从河滩新迁徙过去的。
后来,随着人口继续增长,原来的土地已经不能满足正常的生产生活需要,曾祖父带着家人又开始迁移。曾祖父带着家人翻过了原来居住的上岔,来到了它的邻谷下岔。从此我们家族一分为二,曾祖父三兄弟也在高祖父的安排下分成了三房,老大和老三还在上岔,我曾祖父是老二,也是三兄弟里面最老实本分的一个。
曾祖父刚搬过来的时候一贫如洗,连家徒四壁都算不上。高祖父家里本来就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之前的那个老院子是一个土城堡,高墙大院,举目四望只能看见头顶的一片天。院墙是纯粹的黄土夯实起来的,墙体雄伟壮观,墙面厚实坚韧,院墙顶部可以并排走两个人,足有一米多宽。
本来高祖父小时候的家境还是比较富裕的,他的父亲也就是我的天祖是远近闻名而又乐善好施的木匠。开了城纪县城最大的家具厂和木器厂,生意做得顺风顺水。可是后来遇到兵变,家具厂和木器厂被烧成灰烬,天祖一辈子的心血都毁了,没过多长时间,天祖也郁郁而终。从此以后,家道中落,竟至后来一贫如洗,高祖父还只是一个十来岁的孩子,整天只能靠给人家做短工维持生活。
曾祖父三兄弟分家的时候,曾祖父分到了一块纯天然石磨,石磨是曾祖父从上岔背过来的,至少有三百斤重。不管是小麦还是五谷杂粮,都用这个石磨来舂,粮食丰收了,家里人会第一时间拿一点新粮食放到石磨上舂出来尝尝鲜。磨孔很小,一个人从早到晚也舂不出来多少细面,推一段时间就得休息一会。有毛驴的人家会把驴的眼睛用黑布蒙上让毛驴来推磨,这既加快了磨面的速度也节省了体力。这个石磨我小时候还见过,后来就不知所踪了。
曾祖父刚搬过来没有房子,也没有盖房子的材料,他就带领家人在厚厚的墙艮上凿了三孔窑洞作为新家定居下来,开始了新生活。
窑洞外面没有大门,就用一块薄木板挡着,晚上用木棍从里面顶住,门闩也没有。这在当时还是有点危险,每当月黑风高的时候,都能听见山梁上成群的狼嚎。当时野狼很多,它们成群结队,浩浩荡荡,听老人说最多的时候可以看到十几只野狼在山顶集结或者狂奔。野狼饿极了才会冒险跑出来觅食,它们经常偷吃羊圈里的山羊或绵羊,有时甚至在白天,狼群实在无法忍受饥饿也会堂而皇之地攻击在山上吃草的羊群。虽然有牧羊犬看护,但还是顾头难顾尾,所以大家对狼既怕又恨,不过,不到万不得已狼一般不会主动攻击人,除非它的生命受到威胁的时候。
晚上没有点灯油,也没有蜡烛,加上下地干活累了一天已经精疲力尽,很多人吃完饭老早就睡了。家境稍微好一点的人家会用煤油或者胡麻油点灯,甚至一些人家会用猪油点灯,这是很普遍的一种燃料,而对于大多数家庭来说,晚上只能借助月光来照明。月亮高高升起的时候,大家会坐在院子里边乘凉边吃饭,时不时会跑到邻居家串门,我小时候总是感觉邻居家的饭好吃,经常端着碗去跟别人换。
一年当中,杏花盛开的季节是村子里最美的时节,届时花香扑鼻,鸟语喃喃,蜂蝶飞舞,好不逍遥。一条条山谷就变成了片片花海,好一派“红杏枝头春意闹”的繁华景象。
很多人都平平淡淡地生活着,平凡而又伟大,在这片厚土之上播撒着属于自己的种子,希望他们生根发芽,开花结果,生命就是这样循环往复,生生不息。
在我的印象中,外祖母一直都面带微笑,瘦弱的身材,慈祥的面容,长长的银发,宽宽的额头,尖尖的下巴,性格温和,平易近人。她常穿一件白色衬衣,一条黑色涤纶裤子。我两岁到四岁之间,基本上都在外祖母家中度过,是由外祖母带大的。
外祖母经常给我煮红糖大米稀饭,那是我最爱吃的东西,所以,很多人都说我是喝外祖母的红糖大米稀饭长大的。姐姐两岁的时候断了奶,而我不到一岁母亲就给我断奶了。
那时,大家都在厨房的土灶台上面做饭,灶台上架一口黑色大生铁锅,锅口有一米大小,满满一锅饭足够二三十人吃。外祖母做饭的时候,我常常在灶台底下帮忙拉风箱,大概只是在捣乱而已。这种长方形立体风箱在当时随处可见,不足为奇。外祖母下地干活的时候也得带着我,不过是在太阳倾斜下去、酷热渐渐褪去以后。她在麦田里锄草,我哭闹得不行,实在没办法,她只能背着我锄草,要这样熬过一下午,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或许,就是在那个时候,我压弯了外祖母她老人家的背。
在我快五岁的时候,舅父一家搬迁到河西走廊一带的祁连山下面去了,从此以后我再也没见过外祖母,两年以后外祖母就病逝了。听母亲说外祖母是得了腹水肿之类的疾病,希望她老人家临终之前没有太多痛苦。外祖母临走之前,来我家呆了几天,回河西的时候,我纠缠了好久,哭得很伤心,外祖母为了哄我开心,留给我好多硬币,这也是唯一的念想了。
外祖母的音容笑貌虽然已经渐渐远去,但我内心深处的思念却日益强烈。
外祖母去世之前,母亲和姨母去河西看望过她老人家一趟,回来不久,就传来了外祖母病逝的噩耗。我们家距离舅父家有千里之遥,外祖母弥留之际,母亲和姨母已经来不及去见外祖母最后一面,以前的交通不是很方便,坐火车要走整整一天才能到。这也成了母亲和姨母的终生遗憾。
外祖父小时候家里很穷,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后来实在没办法,就给大户人家做了长工。八岁开始,他就在村里的一个大户人家做工,除了管饭,一年下来还给几升白面。一直到他十五岁那年,他的雇主家遭变故,他才回家过自己的日子。
这个大户人家是地地道道的地主老财,父亲叫王二麻子,儿子叫王连财。家里有三百亩良田,三百头牛羊,四合院里面盖满了砖瓦房,木材全都是上等的红木,当时也算是烜赫一时,远近闻名。地主和他儿子一样,都是名副其实的守财奴,把钱财看得比性命还重要。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政局动荡,匪患猖獗,有钱有粮的大户人家都惶惶不安。有一天晚上,王二麻子和王连财父子俩决定,把家里的金银财宝藏到一个安全的地方,于是他们就选中了后院墙角下的一口枯井。他们决定三更天趁着别人熟睡的时间,偷偷地把金银财宝锁到铁箱子里面埋到井底。王连财在上面把风,地主王二麻子下到井底去放箱子,埋好以后,他们蹑手蹑脚地回房睡觉了。过了一段时间,他们感觉放在井底下也不安全,打算拿出来再找一个更加隐秘的地方。当王二麻子下到井底的时候,发现箱子已经不翼而飞。他上来之后,一口咬定是他儿子王连财把箱子转移走了,一直骂他儿子是白眼狼,偷金贼,王连财百口莫辩,他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藏箱子的事本来只有他们父子二人知道,家里其他人毫不知情,藏箱子的时间也是在深更半夜,箱子突然消失不见了,他们百思不得其解。王二麻子实在逼迫得厉害,王连财就上吊自杀了,以此来证明他的清白。王连财死后,王二麻子整个人都变得疯疯癫癫、恍恍惚惚。一个月以后,王连财母亲也因为痛失爱子而悬梁自尽,一个好好的大家庭就这样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王连财死后一年多,他们的邻居王四狗开始大量购买牛羊和良田。原来,当天晚上他们父子俩把箱子放在井底的时候,邻居家的王四狗出来撒尿,无意间竟发现了这个秘密,他找到了合适的机会把箱子取走了。在王四狗购买了大量牛羊以后,引起了村里人的注意,名声越来越大,后来也引起了土匪的关注。有一次,王四狗去赶集,被土匪堵在半路上,土匪逼问他的钱财从何而来,他才说出了事情的原委。这个消息不胫而走,慢慢大家都知道了。土匪让他给家里人写信,带若干金银来赎身,他死活不答应,土匪没有得到他们想要的东西,最后把王四狗残忍地杀害了,尸体扔到了山梁上的一棵大柳树下面。
外祖父脾气暴躁,经常动不动就发脾气,外祖母和母亲她们深受其害。外祖母经常被外祖父打得遍体鳞伤,有一次,外祖母因为做饭晚了点,外祖父回来,直接把她的头打破了,土炕上流了一大片血,那一块头发全掉了。
几个子女对外祖父更加畏之如虎,有一次,母亲放学回来,刚放下书包,急匆匆喝了一口水,准备上山去割草,正好在门口的小巷子里碰到了外祖父。看着外祖父笑嘻嘻走过来,母亲就感觉大事不妙。她赶紧起身就跑,不料巷子太窄,母亲还来不及跑过去,就被外祖父一把提起来,举过头顶,狠狠地扔在了地上,被摔得晕晕乎乎的母亲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就翻起来一溜烟又跑了。
母亲小时候嘴甜,能哄外祖父开心,算是挨打最少的一个。姨母就不一样了,她老实又嘴笨,不会溜须拍马、阿谀奉承,所以她挨打最多。最严重的一次,姨母被外祖父打得不省人事,躺在地上软乎乎地一动不动,缓了半天才苏醒过来。外祖父心理或精神上似乎不太正常,总之特别喜欢打骂人。他经常半夜三更把外祖母和母亲她们喊醒,去下地干活,这个时候,村里其他人都还在睡觉。
有一次,外祖父赶着那头老黄牛去耕地,老黄牛不小心掉到陷坑里,被活埋了。刚下过雨,地下被大水冲开,地面上还没有陷下去,看不分明。老黄牛是全家人赖以生存的工具,是全家唯一值钱的资产。老黄牛突然死了,外祖父无法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因此,精神受到了沉重打击。从此后,他一蹶不振,脾气暴躁,整天自言自语,絮絮叨叨,随时都会打骂家人。后来,他实在走不出这个心理阴影,大半夜跑到村东头的一片榆树林里,把自己挂在了一棵榆树上。一直到天大亮,人们下地干活,路过那片林子的时候才发现,外祖父去世的时候母亲才十四岁。
母亲兄弟姐妹四人,大舅父是老大,姨母是老二,母亲是老三,二舅父是老四。自从大舅父一家搬走以后,二舅父就一直跟着大舅父生活。二舅父十七岁的时候,也离家出走了,原因是他要打土坯给他自己盖一间房子,把土坯撒了一门口,到处都是,乱七八糟的,大舅父说了几句,和他发生了口角,二舅父一怒之下,就离家出走了。这一走,二十几年都杳无音信,直到大舅父去世的时候,都没能见他弟弟最后一面。
离家出走三十年以后,二舅父终于回来了,见过母亲和姨母,也去了大舅母家。但是过了几天,又匆匆走了,他这次回来主要是为了办理他的身份证,以前出走的时候,没有身份证,外面也不需要身份证。随着信息化、网络化越来越发达,没有身份证的人是寸步难行,到了这个时候,二舅父才不得已又回到了户籍所在地,补办了一张身份证。以后就再也没有他的消息,可能是他一个人生活惯了,不愿再和这些亲戚来往。
大舅父也是因病去世,走的时候才五十出头,听舅表哥他们说,大舅父得了类似于肝硬化之类的疾病。他又非常爱喝酒,所以可能会加速病情的恶化,最终不治而亡,留下孤儿寡母艰难度日。
光秃秃的坟头前,矗立着一棵高大挺拔的白杨,它已经陪伴外祖母度过了整整二十五个春夏秋冬。
这棵白杨已经有三十年树龄,还是外祖母一家刚从甘肃东南部的黄土高原迁移到这里的时候栽种的。白杨是一种可以快速生长的落叶乔木,树皮是灰白色,上面有一些黑色的小斑点。
白杨在中国西北地区很普遍,它们的生存能力很强,不管是大路边,还是田野上,甚至是戈壁滩,只要有黄土的地方,就有白杨的存在,它们耐旱耐寒,生命力很顽强。白杨有六七年的时间就可以长到三十米左右,树身垂直向上,树根深扎黄土。白杨木可以制作农具,可以打家具,可以作椽檩盖房子,可以烧柴,还可以防风固沙。尤其河西走廊这一带戈壁滩上,常年风沙肆虐,白杨的大量栽植,改变了河西走廊的气候环境,很大程度上减少了这里的水土流失量。在河西走廊,白杨就是坚韧不拔的战士,是人们最崇敬的英雄。
外祖母躺在这一望无际的茫茫戈壁滩上,该有多么寂寞、多么孤独。幸亏有这棵白杨陪伴着她,夏天可以为她遮阳,秋天可以为她挡风,冬天的白杨叶落下来,铺在坟头上,可以为她盖被子。
外祖母在这里躺了十来年以后,舅父也来到了这块冰冷的地下和她作伴,舅父就埋在外祖母旁边。后来,这里就有两个光秃秃的土坟头,白杨的任务又加重了,之前只要守护一个坟头,以后就得守护两个坟头了。
和土坟遥相呼应的只有远处若隐若现的祁连山,这一段祁连山是河西走廊南部山地最北的一支山脉,平均海拔5000米左右,山顶上的皑皑白雪终年不化。祁连山巍峨雄伟,蔚为壮观,东西连绵七八百公里,南北横跨三四百公里,祁连山和西藏昆仑山、新疆天山合称西北三大神山。远看祁连山,忽远忽近、灰白相间的雪山就像是天上掉下来的云层一般,分不清是山为云,还是云为山。
外祖母来到河西走廊只生活了两三个年头就病逝了,走的时候才不到六十,放到现在都可以算是年轻人。我知道外祖母是带着遗憾离开这个世界的,因为她至少还有三桩心愿未了。一是她的小儿子,也就是我小舅父一时赌气离家出走,几年过去了,依旧音讯全无,外祖母临终之前都没有见到他,自然心有遗憾。二是外祖母一直都没有适应这里的新生活,虽然已经生活了一段时间,但她一直都念念不忘千里之外的故乡,那个她生活了五十多年的老家。三是因为早已离世的外祖父葬在了故乡的大山里面,而她自己却葬在了凄凉荒芜的戈壁滩,和外公相距千里之遥。
俗话说得好“树高千丈,落叶归根。”外祖母活着的时候一直忘不了故乡,死后她更希望自己可以回到生活了一辈子的故乡,她希望自己可以葬在家乡,可以葬在外公的坟旁边,两个人在地下也有个伴儿,不至于太凄凉,太孤单。
第一次给外祖母上坟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当时我和父母一起受邀来到舅母家过年,这是第一次来到世界闻名的河西走廊,也是第一次来到渴慕已久的祁连山下面。舅父已经去世三年多,而外祖母已经去世快十五年了,家里只有舅母,还有两个表哥。
第二天,表哥就带我和母亲去给外祖母和舅父上坟,坟地距家大概有五里地。虽然路途不是很遥远,但在刚刚下过一场大雪的早晨,走五里雪地路,还是很费劲。雪很厚,已经淹没了脚踝,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慢慢前行着,走了一个多钟头终于到了坟头。两个馒头大小的坟头上除了厚厚的一层积雪,什么都没有,白杨也只剩下黑魆魆的树枝树干,叶子全落了。看到此情此景,我们一时悲从中来,大家默默地焚香烧纸,掩饰着各自的伤感。
回去的路上,谁也没有说话,只听见枯树枝上成群结队的麻雀在欢呼雀跃地叽叽喳喳叫着,冬天的麻雀也不好过,不知道它们有没有储备好过冬的粮食。
冬天,整个河西走廊都是一片肃杀之气,万物都归于沉寂,只有麻雀、乌鸦、还有天空偶尔翱翔的老鹰还能引起人们的注意。河西走廊真可以算是甘肃的天府之国,这里一马平川,广袤无垠,土地全都可以用水库的存水来灌溉,收成比我们老家大山深处的坡地要好很多。
舅母家的几亩水地都在坟地这一带,附近很多村落的人家都是从我们老家搬迁过来的,这里已经能算是舅母和表哥他们的第二故乡了,不过也只是第二故乡而已。每年春秋两季,舅母都会给坟头拍几锹土,把坟头拍得圆圆鼓鼓。
希望这棵白杨可以一直陪伴着外祖母,让外祖母不至于在这空旷的戈壁滩上感觉到分外孤寂。
俗话说:“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农历七月中下旬,三伏天基本上已经结束,天气开始由热转凉,农民也度过了最忙的一段时间。经过六月的大丰收,很多村庄都要组织唱社戏。一是为了庆祝丰收;二是为了祭祀神灵,保佑大地五谷丰登,风调雨顺。
社戏的一切筹备事宜都由会长来组织完成,会长由村里相邻的两家男人每年轮流担任。他们的职责包括收取社戏费,搭建戏台,安排人员等等。社戏都是由本村自己组织喜欢唱戏且会唱戏的社员来唱,每家每户按人头收取一些费用和粮食,用来支付社戏的所有开销。每个村里面都有那么几个热爱秦腔戏曲的男女老少,吹拉弹唱的艺人,也是本村或者邻村邀请过来的。
正式唱社戏之前还有两件事要做,第一是“迎神”,第二是“奠台”。社戏最主要的目的就是祭祀神灵,所以唱戏之前必得先把神灵慎重邀请一下以示隆重。迎神是严肃而又神圣的事情,村里的青壮年都会争先恐后去抢着抬神像。大家先到庙里去烧香跪拜,然后几十个人用装饰好的轿子把神像从庙里请出来,神像头上身上全部盖上黄稠或者红绸布,沿着戏楼走一圈,最后再抬回庙里。
奠台顾名思义就是祭奠戏台,唱戏之前,会长连同村里其他人都会先举行奠台仪式。先到戏台下面放几串鞭炮,然后敲锣打鼓吹唢呐,同时开始烧香祭拜。祭拜结束以后,大家会从戏台前方左侧或者右侧端上一些美味可口的饭菜馍馍等。先端到戏台上面祭祀一下神灵,然后端到后台去给所有工作人员享用,这里的工作人员包括戏台上面的所有人,演员、吹拉弹唱的艺人、化妆师、筹备组人员等等都是。
在我的印象中,几乎每年端的都是暖锅子加热乎乎的馒头。暖锅子既干净卫生又好吃,还能保暖,暖锅子是用白菜、豆腐、豆芽、粉条、土豆、丸子、五花肉片等装起来的。五花肉片是之前就已经在锅里烤熟的,其他的菜都是生的。最后再浇点调料汤汁或撒点油盐酱醋,用文火慢慢熬煮烧烤,直到最上面一层肉菜沸腾一刻钟就行了。
暖锅子有两种常见的装法,第一种装法是一层一层装,豆芽白菜等不易烧焦的菜放在最下面一层,粉条豆腐等放在中间,肉片放在最上面。还有一种装法就是一格一格装,有几种肉菜,就把暖锅子的锅槽分几个距离大致相等的格子,把每一样菜分别放进去,一样菜挨着一样菜,这样装成的暖锅五彩缤纷,非常好看。但是火候掌握不好容易烧焦。也有有鸡肉或大虾装暖锅子的,不过味道似乎都没有五花肉片装的香。
薄如蝉翼的五花肉片盖在暖锅子最上面一层,远处就能闻到肉菜的香味,揭开锅盖的那一刻,让人直流口水。这种暖锅子是地道的碳火暖锅,要比电暖锅做出来的肉菜好吃的多。
社戏隆重而又神圣,戏台一般都搭建在山神庙旁边。戏场里有各种各样的小摊贩,吃喝玩乐一应俱全。那几天,大人会给孩子们一点零花钱,钱虽然不多,但也可以买很多东西。孩子们看戏主要是为了凑热闹,而不是为了看戏而看戏。第一天打台的时候,戏场里面会被挤得水泄不通,戏场外面也是人山人海。他们在戏场里面走动着,闲聊着,一边说话一边吃着东西。
以前经常跟着大人去看夜戏,社戏是白天和晚上都要唱。一般唱四天四夜或者六天六夜,早上唱一出,下午唱一出,晚上还有一出,晚上一直要唱到十一点多才散戏。
有一次,我们一起有三个孩子,偷偷地跟着村里的大人去看夜戏。到了戏场,我们就自己去玩了,一直到散戏的时候,才发现已经找不见大人,原来他们早已回家了。
最后,我们只能硬着头皮,战战兢兢地自己回去。大晚上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走在山路上碰不到一个人,夜静得出奇,连野鸡都不叫一声,实在令人胆战心惊。走着走着,我的眼前突然没路了,出现了一道万丈深渊。我的意识还很清醒,明明记得前面有一条直直的小路怎么突然不见了,感觉非常怪异。不知道是迷路了,还是出现了幻觉,反而在我的左手边隐隐约约出现了一条通向山上的小路。我吓得不敢往前再走,正打算向左手边那条小路走去,另外两个伙伴抓住了我的手。我猛地反应过来,使劲揉了揉眼睛,定睛一看,前面果然有一条小路清晰地出现了,我们就顺着这条路走回家去了。
回去以后,我百思不得其解,这到底是什么缘故,后来,再经过那条路的时候,发现左手边确实没有上山的路。只是快到山顶的时候,一块地艮下面有三个大土窑,应该是以前人们挖来避雨的。那次把我们几个都吓得不轻,从此以后,我再也不敢去看夜戏了。
中国主要有六大传统节日,分别是春节、元宵节、清明节、端午节、中秋节和重阳节。对我来说,印象最深刻的是清明节,周期最长的是端午节,而最开心也最热闹的是春节。
清明节在农历三月初阳历四月五号前后,清明既是踏青的好时节,也是上坟扫墓的重要日子。像我们这样的大家族,清明节大家要一起去上坟,我五六岁就开始跟着大人转山上坟,本家的族人,各自准备一点纸钱黄裱立香和献菜献饼白酒凉茶之类的祭品。带好这些以后,大家会从村头转到村尾,逐个坟头去祭扫,逝者的坟墓分散在各个田间地头。
农历三月初,万物复苏,大地回春,青草和小麦已经开始吐出新芽,鹅黄色的柳枝也开始翩翩起舞。很多坟头上都长满了芦苇、青草、艾蒿和杂草,大人到坟头烧纸钱的时候,孩子们就在芦苇或者艾蒿上面挂很多白纸条,我们叫它招魂幡。
烧纸钱的时候要格外小心,芦苇和艾蒿都很干燥,容易燃烧,碰到一点火星子就着起来了,一不小心会把坟头烧个精光。很多人都认为,坟头上面长芦苇和青草比较好,是富贵吉祥的象征,寓意子孙后代福寿绵长。
所有的坟墓都祭扫完,最后才到祖坟,祖坟是我们上坟的最后一站。有一次,我们快到祖坟坟茔的时候,前面一片白杨林里突然蹿出一只大白兔,把我们吓了一大跳,我们自然也把它吓坏了。兔子慌不择路,一头冲到人群里面,把我二叔家的堂妹一下子撞倒在地,那只兔子比她的力气还要大,吓得她哇哇大哭起来。她比我小三岁,那年才只有五岁,从此后,她再也不敢跟我们一起去上坟了。
在大家惊魂未定之际,几个堂叔吵嚷着说应该把猎枪带上。以前,很多人都会制造那种专门打野兔的老土枪,里面装一把小颗粒圆钢珠散弹,一枪打出去命中率很高。虽然私自造枪被国家严令禁止,一旦发现,没收土枪还要罚款拘留,但还是有很多人铤而走险,偷偷地制造这种土枪。我们家族的好几个堂叔都用这种老土枪打兔子和野鸡。经常会在家里听到枪响声,有时候,猎人虽然一枪打中了猎物,但是距离太远打不死,它们就翻起来一瘸一拐地跑了,漫山遍野都是庄稼地,兔子一旦跑进去,就不容易再找出来。
有一次,我们听到一声枪响,大老远就看见一只淡灰色的兔子被打中,结果,它翻了几个跟头起来又跑了。开枪的是我一个堂叔,因为距离太远,他一枪打出去只是打穿了兔子的一条腿,堂叔最后找了好久也没有找到。
等堂叔走了以后,父亲就去找那只兔子,最后终于在一个洞里面发现了兔子的踪迹。那个洞可能是狐狸或者黄鼠狼的窝,大概有两米多深,兔子钻到里面不出来,父亲找了一根长木棍,才把兔子捅出来。逮到兔子的时候,它已经奄奄一息,原来它腿上和肚子上都中枪了。父亲拿回家来,我们美餐了一顿,那只兔子是我吃过最好吃的兔肉,至今还念念不忘。
上坟结束以后,剩下的祭品,特别是炒鸡蛋和花馒头,大家会一哄而上去抢着吃,小孩子最喜欢吃炒鸡蛋。那时,炒鸡蛋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
清明节虽然有趣,但毕竟是大人带着我们,我们不过是凑凑热闹而已。对于孩子们来说,端午节才是真正属于我们自己的节日。端午节从头到尾都是我们自己在亲自操办,大人几乎很少参与。端午节又叫端阳节,粽子节,在每年农历五月初五这一天。在南方也叫龙舟节,南方很多地方在这一天都会举办龙舟比赛。
端午节也是纪念楚国大夫屈原的节日。相传,屈原因受小人离间,而被楚怀王疏远流放,秦国攻破楚国都城郢都以后,在农历五月初五这天,上大夫屈原抱着一块大石头投进汨罗江殉国了。屈原曾经在《渔父》里面说过:“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正是他把这个世道看得太透彻,所以才彻底绝望,失去了继续战斗的勇气。面对这样一个污浊不堪的世界,怎会有他的立身之地。汨罗江周围的居民听到这个消息以后,迅速赶到江边,划船到江心打捞屈原的遗体。为了不让江里的鱼虾啃食屈原的遗体,很多人都带了食物投到江里面去,后来,就把这一天定为屈原纪念日。
端午节这天,大家会在家中各个角落洒一点雄黄酒,雄黄是纯阳之物,可以辟邪祟,也可以驱除蛇虫。还有一个雄黄酒的传说也和屈原有关,据说,屈原投江自尽以后,汨罗江底有一条千年蛟龙要吃掉屈原的遗体。一位老者为了保护遗体,往江里面倒了几坛雄黄酒,把蛟龙迷晕将其斩杀,后来这个传说就一直流传了下来。在北方,端午节这天,大人会早早地起来,在大门上插几根艾蒿或者柳条,孩子们会戴上五颜六色的花荷包,手腕脚腕系上漂亮的红绳子。
在我们农村老家,端午节没有粽子吃,一来大家都不会包粽子,除此之外,很多人也不喜欢吃粽子。一直以来,都没有吃粽子这个传统,或者说没有这个条件,我们的祖祖辈辈都吃面粉长大,很少吃米饭,我小时候甚至都没见过大米。
端午节,我们主要吃母亲做的花馍馍和甜醅,烙的花馍馍有青蛙形状的,有小蛇形状的,也有其他小动物形状的,总之形态万千,应有尽有。甜醅有小麦做的,也有莜麦做的,还有大米做的,小麦煮的甜醅味道没有莜麦好,我们都喜欢吃莜麦甜醅。
对于孩子们来说,端午节最具诱惑力的事情,就是点高高山。在端午节来临的前十几天,孩子们就开始忙活起来了,每个村都会有一个娃娃头,带领其他人去完成高高山的准备工作。他带着一群小孩子每家每户去征收一点玉米杆或者小麦秸秆,如果有人不给,孩子们就一直在门口等着不走,和他们磨嘴皮。最后大人不厌其烦,只能妥协,孩子们也就心满意足地走了。光靠大家捐献的这点柴火还远远不够,要垒那么大一座高高山,还需要更多的树枝木头。接下来,大家会从家里拿着斧头锯子等工具,跑到沟里去砍伐一些干枯的树木。
为了垒一座树山,大家都干劲十足,不遗余力,用不了几天,一座小树山就垒起来了。高高山的中间用几根粗壮的椽子支撑起来,在椽子的外围裹上其他的树枝柴火,慢慢围成一个圆锥形的大圈,这就是所谓的高高山。
到凌晨三点左右,娃娃头会带头挨家挨户去敲门,叫村里所有的孩子都去指定的地点集合。凌晨四点左右,就把高高山点着了,有时候火头直冲云霄,烧红半边天。一直要燃烧四五个小时才能烧完,有时候太阳已经升起来了,高高山还在有气无力地吐着烟丝。有些孩子会带几个土豆放进火堆里面,过一会儿就烤熟了,烧的土豆格外好吃。天亮以后,大家就各自回家了,为了安全起见,还要留几个大一点的孩子,一直等到火星彻底熄灭才能回去。
小时候总是期盼端午节,因为端午节有好玩的和好吃的,觉得中秋节没意思,现在想想,中秋节或许才是中国人最为期待的节日。中秋节又叫月饼节,团圆节,在每年农历八月十五,这一天是全家人欢聚一堂,共享天伦的日子。中秋的月亮又大又圆,不知承载了多少家庭的期盼,又让多少人天各一方,暗自神伤。中秋节的意义不仅只是吃吃月饼,赏赏月,而是在于它寄予的深切期盼。
在我们老家,中秋节很少吃月饼,因为农村经济条件有限,交通又不便利,买月饼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每年中秋节,大人会买一斤蜂蜜给我们解解馋,蜂蜜倒在滚烫的胡麻油锅里面,炒热了蘸着大饼吃,也算是人间美味。
记得有一年中秋节,家门口来了一个开三轮车卖蜂蜜的人,与其说是卖蜂蜜,还不如说是换蜂蜜更恰当一点。大家手头几乎都没钱,家里只有粮食,所以来大门口做生意的都是用粮食换东西。
已经下午三点多了,他还没有吃饭,可能是实在太饿了难以忍受,他就问我要点东西吃,馍馍面片之类的都可以。母亲那天正好下地干活去了,家里就我一个人,中午的剩饭刚好还有一碗,我就热了一下,端到大门口给他吃了。他觉得很好吃,赞不绝口,我想他对那碗剩饭会有刻骨铭心的记忆。吃完饭,他让我回家拿个干净的瓷碗,给我舀了大半碗蜂蜜作为回报。我已经能隐约感觉到出门在外的辛酸,风餐露宿、挨冻受气或许是一种常态。
小时候,觉得最重要的节日就是春节,也就是我们说的过大年。
大概天下所有的孩子都和我一样,都喜欢过年,过年不仅可以穿新衣服,吃很多好吃的东西,还可以收到亲戚朋友给的压岁钱,最重要的是,过年还可以吃到肉。在农村,很多家庭一年下来很少买肉吃,只有年底才会杀两只鸡或一头猪过年,没有养猪的人家会去集市买一点猪肉。我们家基本上每年都会养一头猪,虽然不大,但也足够一家人吃。有时候实在拮据就把猪肉卖一部分贴补家用,少留一点自己吃。
每年到腊月前后,大家就开始杀猪准备过年,腊月初也差不多到了三九前后,是一年最冷的时候。每个村里都有一两个专门的杀猪师傅,杀猪之前,都会上门去请人家,再叫几个邻居帮忙。忙完以后,母亲会用新鲜的猪肉炒一锅肉菜给大家吃,最后他们走的时候,按照惯例要给杀猪师傅一块肉作为酬劳。有时候是猪脖子上的一圈肥肉,有时候是胸腔的一块大骨头。
杀猪的时候,我们小孩子会围在旁边看着,主要是为了等杀完猪要那个猪尿泡玩。我们会在猪尿泡里面镶一根竹管,大家轮流吹气,有时我们也会用气管子给里面打气,一直打到像篮球那么大,才用绳子绑住踢着玩。
到腊月初八这一天,每家每户都开始大扫除。把屋子里面的东西全部搬到院子里,然后把屋子的各个角落都清扫一遍,角落里有很多灰尘和蜘蛛网,晚上煮腊八粥吃。腊月二十三的晚上七点左右,家家户户都要烧香放炮恭送灶神娘娘回娘家,到了除夕夜,也就是大年三十晚上,再迎回来一起过年。
一年的最后一天是除夕,这一天下午三四点,大家会到大门口贴春联,晚上六七点,我们按例要迎请祖先来和我们一起过年,我们管这个叫“接纸”。
伴随着喧阗的锣鼓声,接纸的时候大家会尽情地放炮,有鞭炮,炸药炮,上天炮等等,后面慢慢有了烟花。有火药炮也有炸药炮,火药炮很少有人买,因为火药炮的声音不够大不够响。大家都喜欢买炸药炮,点燃刚听见咝咝的声音,一转眼就响了。有些炸药炮引线太短,刚一点燃,人还来不及走开就已经爆炸了,很多人都被炸伤过。接完纸回来,就开始吃年夜饭,年夜饭一般都是一锅排骨,或者肉臊子面,有时候也吃饺子。吃肉的时候,也喝一点小酒,小时候喝的大多数都是甜酒,吃完饭,大家就开始打牌或者闲聊,基本上一晚上不睡觉,都等着“跨年”。
小孩子刚开始的时候只允许放鞭炮,为了多放一会儿,我们会把一串串鞭炮一个一个拆开来放。后来长大一点了,就开始偷偷地放炸药炮,起初家里大人不同意,但也没办法阻止,后面就默许了。刚开始把炮放在地面上点火,后面越来越胆大,直接捏在手里点燃扔出去,这样,炸药炮就会在空中炸开,声音比在地面上更响亮,更刺激。
有一次接纸的时候,我在手里放炮,刚点燃扔出去不到二十公分炸药炮就响了,我的整个手背都被熏黑了,手上感觉麻麻的,有几根手指被炸肿了。祖父赶紧让我把手放到凉水里,泡了一会,才感觉好多了。从此以后,我再也不敢把炸药炮放在手里面放了,几乎都不再放炮了。刚开始接送纸的时候,大家都自己带一点炮,后来,长辈商量了一下,决定统一收钱买几筒烟花放。
除夕夜吃完饭,大家会跑到村子的土台广场去凑热闹,锣鼓敲起来才算是真正的过大年。鼓锤像雨点一样咚咚哐哐落下去,围观的群众喝彩声不断,鼓手也越打越起劲,两个腮帮子鼓起来,一颤一颤地给自己鼓劲加油,咚咚的鼓声和嚓嚓的锣声就是大家集合的信号。
来土台广场的大多数都是妇女和孩子。她们辛辛苦苦一年,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能好好休养生息一段时间,她们打扮得漂漂亮亮,整整齐齐,穿上平时舍不得,只有逢年过节才拿出来穿几天的新衣服。到土台场,大家互相打声招呼就开始闲聊,无非是说一些本年的庄稼收成,自己一个人在家操持有多么辛苦之类的话题。
有时候,两个人交头接耳,偷偷摸摸地说一些别人家的闲言碎语,奇闻异事,她们假装神秘不可告人,其实这些都是公开的秘密。村子就那么大点地方,根本藏不住秘密,谁家的老母鸡下了几只蛋,她们都弄得清清楚楚。更不用说谁家又生了一个孩子,谁家的男人又和村里哪个女人眉来眼去这些令人振奋的小道消息,农村妇女的话题永远离不开男人和孩子。
我们村有一个年轻小媳妇,在我童年的记忆中,她还算标致,高挑的身材,乌黑的长发,白皙的皮肤,圆圆的脸蛋两边有两个精致的小酒窝。她是典型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两家父母的安排下,十七岁嫁到我们村,丈夫是我们村数一数二的老实庄稼汉。我想但凡她自己稍微有一点主张,她一定不会嫁过来。在家里,公公婆婆大权在握,一切都是他们说了算,她丈夫只是一个长不大的孩子,她自然在这个家没有多少话语权。
后来,在生了四个孩子以后,他们就和老人分家单过了,分家以后,她才算获得了自由,也表现出了一家之主的骄傲。她自认为高人一等,尤其是在丈夫面前,感觉自己天生就有优越性,经常对丈夫指指点点,指桑骂槐。丈夫在她面前总是逆来顺受,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只是兢兢业业,勤勤恳恳,俯首甘为孺子牛,做好一个丈夫的本分。丈夫一年四季都在外打工,只有年底才回来呆几天,家里就她一个人操持,她虽然年龄不大,只有二十出头,可一个人既要带四个孩子,又要下地劳动,也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
生完四个孩子的她,不但没有失去往日的风韵,更增添了一种成熟的女人气息,这让村里的很多男人都趋之若鹜,神魂颠倒。村里年轻力壮的男人大多数都去外面打工挣钱了,剩下的要么是光棍,要么就是体弱多病的老人。
记得当时她家门口经常有几个老年人探头探脑,出出进进,他们为了和她套近乎,每次去都给她家里帮忙挑水劈柴。有一次,两个六十多岁的老人一言不合,居然在门口打起来,两个人推推搡搡,骂骂咧咧,想动手又不动手,只是在那里互相谩骂撕扯,最后被人拉开了。虽然打得不是很厉害,但是两个人也都受了一点轻伤,从此以后,他们俩就不说话了。而这个年轻小媳妇一直都呆在屋子里面没有出来说一句话,以后,这两个人再也没去过她家。
初一初二是陪纸的时间,初三晚上就送祖先走了,我们叫“送纸”,初三晚上,也会放很多炮和烟花。随着最后几片烟花慢慢地在空气中凝固,锣鼓声也戛然而止。
按照规矩,初一早上我要跟着父亲给家族里面的长辈拜年,去给人家磕头问好,人家再给我几个糖果吃,这就算是拜年了。有时个别长辈会给我一点压岁钱,不过这种情况很少,因为老人手里基本上都没什么钱。初三早上,所有的族人都要聚到一起陪纸,主要是家里的男丁,陪纸也就是我们俗话说的“坐纸”。每年都是轮流坐纸,不会固定在谁家一家,坐纸的时候,长辈们主要商量一下本年要走哪些亲戚,商量完以后,大家吃个团圆饭,晚上送完纸,就各自回家去了,这个年也就算过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