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零八年的寒假,我正在静宁一中读高二,本来要去银川和父母一起过年,结果突然收到表哥要结婚的好消息,遂留在了老家。母亲也从银川急匆匆赶了回来,参加表哥的婚礼。
若是其他亲戚朋友家的喜事,母亲断不会千里迢迢从银川赶回来。一来路途遥远,路费开销大;二来冬天下了大雪,存在极大的安全隐患。但是,表哥结婚情况就大不相同了,不仅仅因为母亲和姨母是亲姊妹,最重要的是我们两家的关系向来都很好,可以说是患难与共、相互扶持。
小的时候,母亲和姨母经常会互相接济对方,准确的说应该是两个家庭之间的互相接济,主要体现在粮食供应上。
虽然我家和姨母家离得不是很远,大概只有十里地的样子,可是我们两个村庄的气候环境多多少少还是有些不同之处。我们家的耕地总体上在山坡的阴面,土壤相对来说湿润很多;而姨母家的耕地基本上都在阳面,土壤要干燥一些。还有一点不同就是,我们村的庄稼每年都比姨母村的晚熟十天半个月。这样的话两个村庄的庄稼收成难免会有差异,特别是遇到旱年或者涝年,就能看出明显的区别了。
若是我们家的收成不好,姨母会套上牛车给我们把粮食送过来,反之亦然。这个印象已经深深地刻在了我的心灵深处,常忆常新。
母亲已经没有了娘家人,大舅已经去世,二舅离家出走二十多年,杳无音信。舅舅家里只剩下舅母和两个舅哥,并且他们还远在千里之外的河西走廊,我们基本上很少走动。所以母亲的娘家人只有姨母,对姨母来说也是一样。
年龄越大,人会越孤独,一个主要原因就是因为每个人都在逐渐失去自己的亲人。看着身边的亲人一个一个离自己而去,内心的伤感是不言而喻的。俗话说“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大概就是这个道理。
还记得大舅去世的那一年,是在二零零七年的寒假,我在静宁一中读高一。那年我在姨母家过年,有一天表哥突然打电话过来,说大舅走了。当时是姨母接的电话,她一时半会还没反应过来,问大舅去哪里了,电话那头已经哽不成声,后来还是舅妈接过去告诉姨母说大舅去世了。
听到这个噩耗,我和姨母全都僵在那里,犹如当头一棒,愣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眼神里面除了惊愕就是悲伤。我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也无法接受只有五十多岁的舅父就这样撒手人寰了。他怎么能忍心丢下那孤儿寡母,他怎么能忍心丢下两个亲亲的妹妹,他怎么能忍心离开这个五彩缤纷的花花世界。
舅父二零零四年带着二舅哥来我家时的情形还历历在目,那是我第一次真真切切的见到舅父。虽然在我一两岁的时候经常见舅父,但那个时候我还没有任何记忆。这些事一下子涌上心头,我也倍感伤心和难过,泪花在眼眶不停地打转。
挂完电话以后,姨母就出门了,她一个人走到离庄很远的一座山后面的沟壑里嚎啕大哭起来。当时我虽不在她的身边,但是远远就能听见她那痛彻心扉、撕心裂肺的哭声,她是不想让其他人看到她失态的样子,所以一个人偷偷地找一个没人的地方大哭去了。
过了有三炷香时间,姨母回来了,回来后她就开始给我们做饭。家里除了我,还有姨父表哥他们,晚上不吃饭不行,而这些家务活自然都是姨母一个人的。我偷偷地看了姨母一眼,只见她眼角湿润,头发凌乱,眼神迷离,目光呆滞,鬓角也有了白发。这还是我第一次看见姨母如此伤心、如此沧桑的样子,我知道,姨母这次是真的伤心了,同时姨母也开始渐渐变老了,我相信母亲也是一样。她们唯一的大哥就这样猝然长逝,作为妹妹的她们,怎能不伤心?怎能不悲痛?怎能不肝肠寸断?
自从大舅去世以后,我们家和姨母家的关系益发亲近了,母亲和姨母的关系也益发亲密了。
我从小就是在姨母家长大的,表哥和表姐比我大四五岁,在我咿呀学语的时候他们都已经可以满村子跑了。在农忙时期,母亲会把我送到姨母家,让姨母帮忙照看一段时间,或者说是我自己逃离到了姨母家,去躲清闲,因为那个时候去姨母家跟着表哥玩是我最喜欢做的事情。
母亲姊妹四人,最老实忠厚的就属姨母,她不善言谈,一辈子勤勤恳恳,兢兢业业,任劳任怨,是一位慈祥善良的母亲,也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姨母。姨母是四个儿女里面最像外祖母的一个,她们俩的脾气性格很相似,她们都很少骂人,也不轻易和别人发生矛盾纠纷,总是平易近人,待人接物都和蔼得体。
记忆犹新的一件事,就是姨母带我去看社戏,到集市上给我买了一双很精致的黄色小凉鞋。我知道那双鞋一定是用掉了姨母辛辛苦苦攒了很长时间的零钱才买下的。
农村基本上没什么经济来源,除了拿粮食到集市上去换点钱,再就是上山挖一些野生药材去卖,很多药材都长在悬崖边上,姨母为了挖药材吃了不少苦头。有一次,姨母为了挖长在大艮子上的一簇刺根,不小心踩空,从艮子上掉了下去。幸亏刚刚下过雨,艮子底下的土很蓬松,所以伤得不是很严重,只把右脚踝扭伤了。
姨母买给我的不仅是一双凉鞋,而是我永生难忘的回忆。
小时候又顽皮又淘气,和村里其他同龄的男孩子一样,挨打已是家常便饭。“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是大人们的口头禅,他们对这条真理是坚信不疑,所以也会矢志不渝地奉行其事。
而姨母就完全不同了,她从来不骂我,更不用说打我了。所以每次去姨母家都是轻松愉快的心情,回到家里就会压抑痛苦,不是挨骂就是挨打。那个时候的母亲似乎整天都是气势汹汹的样子,不知是因为繁重的农活让她失去悉心教育孩子的耐心,还是因为家境贫寒让她对生活失去了希望,而把一部分气顺便撒到我们身上。
总之,姨母就是我的护身符,姨母家就是我的避风港,也是我快乐的源泉。
用大家已经用滥了的“贤妻良母”这个词语来形容姨母可能会显得有点肤浅,有点浮躁,但我确实再找不出其他更加高级的词语来表达我的意思,暂且用它吧。
姨母的付出和贡献不只是对她自己的家庭,对于一个妻子和一个母亲来说,对家庭作出牺牲那是份所应当的事,但是对于外人也好得有点离谱,那就有点匪夷所思了。姨母对我恩同再造,姨母照看我足足有五年之久,这种亲情加恩情令我终生难忘。
对于舅表哥也是一样,自从舅舅举家搬迁到祁连山下面的河西走廊以后,舅表哥独自留在了老家读书,因为他已经上了小学,要转学是很麻烦的事情。何况张掖那边的教学质量听说还不如我们老家这边,所以舅舅舅妈他们决定把大儿子留在老家这边,让姨母照看。这是一项非常艰巨而富有挑战性的任务,一不小心就会弄巧成拙自找麻烦,一般人是绝不会接受这种苦差的,可姨母二话不说就同意了。对于姨母来说,这件事好像是她义不容辞的责任和义务。
舅表哥读小学和初中那几年,都是在姨母家里度过的,他对姨母自然有一种虽非生母却在一定程度上胜过生母的深厚感情,我想这种感情只有舅表哥和我才能深切体会。后来表哥上了大学去了外地,离开了家乡,也离开了他的亲姑姑我的亲姨母。但是他永远都不会忘记老家有一个默默无闻为他呕心沥血付出了诸多感情的亲人,这是他一辈子的记忆,也是一辈子的温暖。
不管是从亲疏关系上还是从感情上面,我理所当然地和姨母的关系肯定最为亲近,多年以来我都坚信不疑地认姨母为我的第二母亲。这一点毋庸置疑也不用多说,但是我现在再重新反思这层关系的时候,却有着不同的理解。我不能简单地把爱去姨母家玩和得到深切的关怀和无穷的乐趣完全看成是姨母一个人的功劳,或许,在这一点上我更应该感谢的人可能是姨父。
姨母疼我爱我虽不能说是理所当然的事,却也是合情合理的事情,毕竟姨母和母亲是亲姐妹,就这种亲近的关系而言,姨母把我视如己出可以理解。可是对于姨父来说,就不是那么回事了,我在姨父跟前就显得有点无足轻重,甚至有点可有可无的样子。就算是他厌恶我反感我,我都可以理解,这也是人之常情。
在表哥家,姨父是名副其实的当家人,当然,这是在表哥还没有成年之前,或者说在表哥还没有开始当家做主之前。而姨母在家里的地位就卑微得多。
姨母在姨父跟前,完全就像是个仆人,只有在家里做“孺子牛”的份儿了,挨骂受气都是家常便饭,还时不时得挨上一顿姨父的毒打。这在农村的夫妻之间来说,都是见怪不怪的事情。当然,这大多数都是在姨父醉酒的时候发生的事,姨父平时最爱喝酒,可以说嗜酒如命。平常家里来个亲戚朋友他要喝酒,美其名曰陪客人喝酒;而家里只有他一个人的时候他也要喝酒。院子里的酒瓶子堆的到处都是。
喝完酒之后,姨父的话匣子就打开了,姨父在平时并不是一个特别爱说话的人。可是一旦喝了酒,尤其是喝到醉醺醺站不稳咬字不清的时候,他就瞬间变成一个满腹牢骚的怨妇,骂这骂那,喋喋不休。姨母如果不劝他还好,一旦姨父骂到村里其他人而姨母想拦劝的时候,他会一下子把枪口对准姨母,骂都是轻的,拳打脚踢不过是例行公事罢了。
在我的印象里,姨父醉酒的时候多一些,清醒的时候则少一些。不知他是在借酒浇愁,还是想从酒精中获取某种快感,又或者他想通过醉意来暂时排遣命运对他的不公。这种所谓的不公在他看来也就是贫穷而已。他的那种饮酒文化旁人难以理解,恐怕只有他自己才能真正明白其中的奥义。不得不说还是姨父清醒的时候可爱可敬一点,至少对姨母来说有益无害。
尽管如此,姨母却从来没有真正恨过姨父,有时候她会觉得委屈憋闷和无助,但她也知道这是一个妻子必须要经历的劫难。姨母就是这样一个人,从不怨天尤人,也不对抗命运的不公,只是做好她认为应该做的所有事情。
更可悯的是,表哥小时候起就非常调皮,他很小的时候就很叛逆,只听姨父的话,几乎不听姨母的话。稍微大一点就直接和姨母分庭抗礼了,有时候还会骂姨母几句,这让姨母又悲伤又痛苦。管不住儿子是一件非常让人头疼的事情,有时候会很伤心,但却无可奈何,姨母简直拿表哥一点办法也没有,只有暗自伤神的份儿。
表哥虽然让姨母非常头疼,但他对我还是非常不错的。表哥大我四五岁,小时候都是跟着表哥玩,很多东西是他教会我的。表哥是村里的娃娃头,每天都带着一群小孩子在村里到处乱蹿。
有一次,表哥带我去掏鸟窝,我们到了悬崖边的一个山洞外面,正准备爬上去看看有没有鸟窝,一只雪白的鸽子一下子冲出来,扇着翅膀飞走了,着实吓我们一大跳。表哥钻进去看看还有没有漏网之鸽,他爬上去把头伸进去看了一下,里面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他正准备爬下来的时候,突然听见洞里面有什么东西咕咕地叫着,仔细一听,原来是鸽子的声音,还有一只来不及飞走的鸽子被我们堵到洞里面了。他想伸手把鸽子掏出洞来,结果什么也没抓到,只听见鸽子扑棱扑棱拍打翅膀的声音。
原来这只鸽子掉进洞口下面的一个深坑里面了,坑又深又窄,鸽子无处着力,故而飞不起来。
这可难倒我们了,我们心急如焚不知如何是好,抓耳挠腮之际,我突然看见洞口右上方有很多堆积的干土,应该是兔子或者黄鼠狼打洞刨下的。这下把我们即将破灭的希望一下子又点燃了,因为我个头比较瘦小,半个身子能爬进去,手臂够得着这些土。我就赶紧爬上去,把这些虚土一撮一撮地往下刨,最后终于把这个坑填了上来,鸽子被我逮到了。顿时感觉欣喜若狂,好像整个世界都是我的,满满的成就感和征服感。
我想这两只鸽子应该是夫妻俩,还没来得及建设好它们的家园就窝毁身亡了。正所谓“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鸽子带回去以后,我拴着它玩了不到半天就腻了,我想让表哥宰杀掉鸽子吃肉,可是表哥却不同意。他说那一对鸽子应该是夫妻俩,它们才刚刚开始建设自己的窝就被我们抓住了,多么可怜,还是放了它。接着表哥给我讲了一个故事,他说每只大雁一辈子只能有一个配偶,它们一旦配对,就会生死相依、不离不弃,即使其中一只不幸死掉,另一只也会孤独一生,不会再与其他大雁配对,甚至会直接自杀以殉情。
表哥教会我的东西很多,所有我会玩的游戏都是跟着他学的,包括我的第一把弹弓也是他送给我的。当时,我们每个男孩腰间基本上都挂着一把弹弓,到处打麻雀八哥百灵鸟等等,有时候也打打鸽子鹌鹑之类大一点的飞禽。
弹弓虽然看起来简单,但要做一把好弹弓也并非一件容易的事情。弹弓由弹叉、皮筋、皮兜组成,弹叉有木把的也有铁把的,木把的弹叉一般是榆树或者杏树的丫形树杈做的。树杈的根部直径大概十公分左右,杈口两边对称,握着感觉大小合适就可以。铁把的弹叉一般都是用架子车的车轴辐条做的,那种辐条是钢铁材质,非常坚硬,要用钳子拧好半天才能拧弯。
皮筋一般用架子车或者自行车的里层轮胎皮裁剪而成,有时候也会买几根鸡肠状的白色橡胶皮筋,皮兜是用废弃不穿的皮鞋帮子或者皮带制作的。我曾经用弹弓打过最大的鸟儿就是鹌鹑,不过只打掉它们身上的几根毛,鹌鹑是一只都没有打到过。
还记得有一年春天,正是养春蚕的季节。我在姨母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姨母给了我五毛钱,当时表哥在一个擦脸油铁盒子里面养着两条又肥又大的春蚕。蚕的大小长度我现在已经无法准确形容,但是它们至少已经蜕过四层皮了,再蜕一两次就会结茧化蝶。
那个年龄的孩子们都对养蚕这件事非常热衷,我当然也不例外,很想拥有自己的春蚕,可是限于经济能力和渠道,我无法获得属于自己的春蚕。我遂把目光撇向了表哥那两条蚕,准确的说应该是其中一条蚕上面,还是比较瘦小的那条。我知道即便是能弄来那条瘦小的,都要费九牛二虎之力,因为表哥对那两条蚕视若珍宝,绝不会轻易拱手让人,就算是别人用钱买他也不见得会卖。
我为了获得一条自己的蚕,就一直跟在他屁股后面要,要了半天没结果。我就说用那五毛钱买一条,这招更没用,表哥压根就不理我,说只有两条蚕怎么给我,给了我剩下一条不就没用了吗。我当时不知道为什么一条就没用了,我还是孜孜不倦地跟着他嚷嚷,后来他不厌其烦,就把其中一条送给我了。养了多长时间我已记不清,但我清楚地知道,我没有养到它吐丝结茧,那条蚕是什么时候死的我也不大记得了,反正养的时间不长。
诸如此类的事情不胜枚举,这只是冰山一角,聊以说明表哥与我真挚而深厚的兄弟情谊罢了。
综上所述,表哥的种种好处无论如何都令我无法忘怀,不仅仅是他很照顾我这个小表弟,最重要的是他让我的童年增添了不少色彩。
简而言之,姨母在家里就是一头埋头苦干的老牛,在这种家庭关系主导之下,我,作为姨母一方面的亲戚,对于姨父来说,重要程度可想而知。恰巧姨父也不是一个太喜欢小孩子的大人,但是他对我却是个例外。姨父经常打骂表哥,对我却从来没有说过一句重话,这让我非常欣慰。显然,我在姨父跟前也是如履薄冰,谨慎小心。
我现在才意识到我应该好好的感谢姨父,是他让我有了一个快乐且难忘的童年。虽然姨父已经因为一次偶然的车祸而作古,但我还是忘不了他,并且也不应该忘记他,纵然他总是一副严肃而又有点让人害怕的表情,现在想起来倒也是亲切可爱的。
在这种情况下,表哥结婚,我和母亲无论如何都要参加的。当时表哥不过才二十一岁,可是姨母和姨父却已经为他的婚事操心焦虑了好几年了。
表哥初中毕业以后,上了一年半技术学校,学了一些开车和修车的技术,后来又去了新疆,在新疆克拉玛依大沙漠深处的油田工作。
在油田工作,虽然只是临时工,不过收入相对来说还是很可观,他要比其他大多数同龄人都挣得多。任何事情都有两面性,有优点就有缺陷,对于表哥来说,这个工作最大的缺陷就是找对象十分困难。可以想象,地处沙漠深处,不用说女孩子,一年到头恐怕连一只鸟儿都不容易见到。在这种环境下,要想找个对象谈何容易,简直是难于上青天。
姨父在多方打听下,终于托了一个媒人,他愿意给表哥说亲。女方是通渭人,距离表哥家很近,表哥家正好处于静宁县和通渭县的边缘地带。婚事倒是很顺利,从说亲到结婚,仅用了三个月时间,彩礼也不是很多,都在大家可以接受的范围内,这让姨父姨母都很高兴,表哥自然也是喜形于色。
在表哥结婚之前,姨父逢人就说他未来的儿媳妇很好,个子身材长相各方面都是顶呱呱,人家还是混过大城市的人,见多识广,不像农村那些没见过世面的女孩子。
而最让姨父满意的是她的数钱手法和速度,姨父第一次给他一个大红包之后,她站在姨父家的上房台子上数钱,那速度和手法堪比专业人士,就是和银行柜台的职员相比恐怕也不遑多让。
总的说来,从姨父的言谈举止,就可以看出他对这个准儿媳确实相当满意。自从婚事确定以后,姨父的心情一下子好了很多,好像年轻了十岁似的。正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此时的姨父就是这种心情的真实写照。
表哥的结婚照很快就拍好了,放在姨父给表哥收拾出来的新房的柜子上面。新房其实还是旧房,不过把墙面重新粉刷了一遍,玻璃擦干净了一些,挂了几条束花的缎带,买了一个二手衣柜,买了一台二十英寸的彩色电视机。
从结婚照看来,表哥的准媳妇确实长得很漂亮,不过大多数结婚照都和现实版的真人有较大的差距,所以也不能认定这就是现实中本人的样子。有些人拍的结婚照连她老妈都差点认不出来,这样的事情屡见不鲜。
结婚前一天,衣柜才拉来,姨父叫了村里另外一个年轻人帮忙组装,而表哥窝在床上半天不下来,他好像在手机上什么农场养什么小动物还是在干什么,反正是类似的小游戏,那一段时间特别流行这个。这下把姨父气坏了,气急败坏的姨父都哭了,这时表哥才慢腾腾从床上跳下来开始动手组装。
婚礼是在家里举行,那些年,农村人结婚都是在家里举行,一方面是为了热闹,一方面也是为了节俭一些。在家里举办婚礼的话,要邀请村里所有人,还有所有有来往的亲戚朋友,席面上所有的饭菜都是自己做,除了必须要买的一些小菜之外。
我第一次见那个女孩子是在婚礼当天。迎亲队伍是早上八点出门的,新娘接回来已经接近十一点了,新娘下车的时候就被新郎直接抱了进来。
这天,表哥穿得喜气洋洋,一身笔挺的黑色西装,还打了一条蓝色领带,梳着油光锃亮的二分头,西装上挂着一条红色的丝绸被面,上面束着一朵大红花。
新娘确实名副其实,她值得姨父的吹捧,也对得起所有人投来的那赞美的目光。高挑的身材,乌黑的头发,圆圆的脸蛋,活灵活现的大眼睛,妩媚动人的柳叶眉,高鼻梁,小嘴巴,她算是典型的美人了。尤其是那双锐利而炯炯有神的眼睛随时都会绽放出一种不可置疑的傲慢和冷漠,这一点让人看不透摸不着她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这样标志的美人能够嫁给表哥,确实是他天大的福气,大家心里都这么想,有些人嘴上也这么说,表哥笑而不语,表示默认。
可惜好景不长,他们结婚的时候是腊月底,过完年正月十五左右,表哥带着媳妇去县城看灯会,不料媳妇就在这个时候跑了。结婚到散伙还不到一个月时间,这让表哥直接抓狂,也让姨父姨母他们感到非常窝火和痛苦。可是事情已然发生,谁也改变不了残酷的现实。
幸运的是,表哥他们还没有领取结婚证,这样的话事情就变得稍微简单一些。无法,姨父只好去找女方娘家人商量这个事该如何善终,一方面人家的女儿不见了,婆家必须得通知娘家,不管人家事先知不知道,都要去给人家说一声,这是规矩。一方面彩礼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这还是姨父东拼西凑,求了很多亲戚朋友才借到的,必须得退回来,最起码得退一部分。
姨父带着媒人去了女方家,女方父母的态度还算好,这件事他们算是和平解决了,彩礼基本上全部退了回来。或许是他们事先就知道女儿离家出走这件事,感觉自身理亏;也或许是因为他们压根就是老实巴交的农人,他们没有像有些人一样撒泼打滚胡搅蛮缠地在姨父跟前索要他们的女儿。但是,其他的花费比如三金、结婚证、酒席、礼品、红包等等这些开销,女方家都不管了,姨父只能同意。
对表哥来说,这次婚礼好像做梦一样,只是昙花一现,这对表哥造成了沉重的打击和严重的创伤。然而生活还得继续,表哥二月份就又去了新疆克拉玛依那边挣钱。
那几年姐姐正好在新疆石河子那边打工,她知道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之后,就主动请缨想给表哥再介绍一个对象,因为她已在新疆多年,认识不少单身女性。
夏天的时候,姐姐给表哥介绍了一个四川女子,她叫吴隐晴。表哥很快就来石河子和吴隐晴见了面,两人也算是一拍即合,互相都能看上眼,从此以后他们俩就开始交往起来。事情进行得很顺利,这倒让姐姐和家里人都有点担心,怕又会重蹈之前的覆辙。可是表哥却乐在其中,见他毫不在意,大家也就不管了。
二零零九年秋天,表哥从新疆回来了,回来的时候带着女友吴隐晴,此时的她已经身怀六甲,姨父姨母自然都很高兴。孩子在年底顺利出生了,虽然表哥和吴隐晴没有正式结婚,可是这丝毫不影响孩子的降生。
吴隐晴给表哥生了个儿子,这让全家人都沉浸在无边的兴奋和喜悦之中。儿子胖乎乎的很有点福相,长得很像父亲。
表哥打算生完孩子以后再去四川见女方家里人,顺便再商量举办婚礼的事情。然而事情远没有他想的那么简单,首先吴隐晴不同意和表哥一起去她四川老家见父母,她的理由是她父母已经不在,亲人就只有一个姐姐,也早已出嫁他人。如果要回去的话她自己一个人回去一趟就可以了,但前提是她临走的时候要带上六万元的现金,权作彩礼罢了。
六万元按理来说并不是很多,可是姨父经历了上次的前车之鉴以后,这次警惕性一下子提高了很多。他感觉事情可能不是那么简单,他同意她回去,但是钱不能带,如果要带钱,就得表哥和他自己一起陪同吴隐晴回四川老家。这个方案当然被吴隐晴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这件事就这样不了了之,表哥也没有再多想,反正她已经给他生了儿子,并且她也在他身边,不会有太大的问题。再退一万步讲,就算是吴隐晴真的跑了,他也可以接受。毕竟她已经给自己生下一个活泼可爱的儿子,已经为他们家传宗接代,完成了一项重要使命。
吴隐晴和第一个媳妇相比,多少有些不同,吴的个子比之前那个要高一点,也瘦一点。可是面部长相不如人家,吴是单眼皮,并且眼睛很小,皮肤也是黑里透红,可能这是因为她在新疆那边待得时间太久的缘故。不过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第一次娶媳妇的时候,表哥和姨父他们都还对新娘有较高的期许,第二次的时候就几乎没什么要求了,感觉只要是个能过日子的安分守己的女人就行。
然而事情还是出乎人的意料,表哥这个婚姻还是没有步入正轨。在孩子生下三个月以后,这时候吴隐晴的身体也恢复好了,她竟然一走了之了。不仅撇下表哥不管,就连她自己的亲生儿子也不顾,她一声不吭直接坐车走了。当表哥发现的时候,她大概已经到了县城,并且坐车上兰州或者去其他地方了,茫茫人海,表哥无迹可寻,也就不去浪费时间,任她自由飞翔去。
吴隐晴有一张身份证,上面显示的年龄要比表哥大七八岁,据她自己说那个身份证是她姐姐的而非她自己的,不知道她是为了刻意隐瞒自己的年龄还是有其他不为人知的目的。反正她就那样走了,悄无声息地走了,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她比表哥第一个媳妇要好的多,她至少留下了痕迹,对这个家庭做出了贡献,这一点不能忘记,有时候甚至还要感谢她。若表哥以后孤独终老,至少还有一个儿子,而这完全是吴隐晴的功劳。
经过两次失败的婚姻以后,表哥心如死灰,开始变得消沉起来,他的心态和价值观也慢慢开始发生一些变化,主要是走下坡路。不能说他对生活彻底失去信心,却也不再抱太大的希望了。
这以后的十年时间,他都是一个人过,再没想过找个女人过日子。儿子由姨母带,他也没有再去遥远的新疆,而是留在了老家,在老家的集市上开了一家机动车维修店,表哥之前学过一些机动车维修技术,在乡村的集市上开一家小店绰绰有余。
事情往往就是这样,永远都处于矛盾之中,你永远不知道自以为境况好的时候是真好还是假好,而境况差的时候是真差还是假差。正所谓“物极必反,否极泰来。”
就像曹雪芹在《红楼梦》里面写的“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或许这才是人生的真谛。
总之,很多人都对现状不满,感觉自己生活的另一面可能要比现在好很多,所以他们都会去拼命追求那神秘的不可知的充满诱惑的另外一面。而追求的结果和他们有可能要付出的惨重代价,则是另外一回事了,很多人都不会去深度思考这个问题。
一个男人单身的时候,老是想着娶个媳妇成家立业,家里人甚至比本人还要着急。好像结婚就是头等大事,并且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只要一结婚就万事大吉,一切都会好起来。当然,这一点谁也不会否认也不敢否认,因为人生在世,不就是一代一代往下传承吗?而传承的首要条件不就是结婚吗?
可是结婚以后情况可能就会大不一样了,首先会面临很多问题,不说夫妻之间的问题和矛盾,单就婆媳关系恐怕就足以让很多人都焦头烂额。这个时候很多婆婆才会去深刻反思婚姻的本质,才会去想娶这样的儿媳是不是还不如不娶的好,可是木已成舟,任谁也无力回天。怎么办呢?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日子嘛,过一天少一天,还能怎么办呢。
大多数人的观念都一样,那就是一代一代的传下去,老人死了给子孙腾出地方,而子孙继续重复着父辈祖辈的生活,这已经是一种约定俗成的价值观和人生观。
二零二一年,表哥在沉寂了十年之后,又奇迹般迎来了他的第三春,不得不说这让人大开眼界。对于绝大多数普通男性来说,一生能找一个对象都困难重重,像表哥这样一个生在农村长在农村而个人条件和家庭条件都极其朴素的男性来说,能前后找到三个对象又结三次婚,这简直超越了一般人的想象。不知这第三次桃花运是他的缘分还是他的劫难。
这次还是通过熟人介绍无意间认识的,女方在静宁县城给她上小学的女儿做饭。正好表哥村上有一个女人也在这个房东家给儿子陪读,这个女人还是表哥的近亲婶子。这样婶子就和女方认识了,慢慢熟悉之后双方之间互相有了一些了解。女人之间的家长里短永远都说不完,她们很容易混熟。
婶子后来了解到那个女人的名字叫梅梅,还是一个单身妈妈。梅梅长得很普通,不漂亮却也不丑,算是中规中矩的相貌。她的丈夫在他和梅梅已经生下两个孩子的情况下,居然又偷偷的养了别的女人,这一切梅梅都浑然不知。梅梅发现这件事的时候那个女人已经为丈夫生下了一个孩子,最后梅梅只能选择离婚。两个孩子他们每人一个,老大是儿子,留给了前夫,老二是个女儿,跟了梅梅。
婶子知道这个秘密之后,眼前一亮心头一热,她一下子就想到了单身多年的表哥。她就尝试着问梅梅有没有再找一个男人过日子的想法,得知梅梅有这个意愿之后,婶子马上回去找表哥说这件事。一个没有工作不能挣钱的单亲妈妈独自一人带一个女儿过日子是多么艰难,所以梅梅想再找一个男人过日子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也是迫在眉睫的事情。
起初表哥和姨母都不以为意,他们都觉得这件事的成功率不太大,因为表哥不是一个人,他还带着一个拖油瓶儿子。要是一个人还好办一些,带着孩子找女人那就非常困难了,尤其是男孩子更加让人望而却步,也更加让人排斥。女孩子相对来说还好一些,长大以后女孩子总是要嫁人的,不会有太多的矛盾冲突。男孩子就不一样了,那可是一辈子的事情。所以,很多二婚女人再找男人的时候,不会选择这种带孩子的,特别是带男孩子的,她们基本上都不带考虑的。
可是意外还是发生了,梅梅居然答应婶子和表哥先见个面接触接触再看情况。这使表哥的内心激起了阵阵涟漪,同时表哥也有点担心,因为他不善言谈,尤其在女人跟前,总是唯唯诺诺、前言不搭后语。他自己在脑海里演练过好多次他们见面之后应该怎么开头,应该说一些什么。
幸好,梅梅不是一个沉默寡言的女人,恰恰相反,她是一个特别能说会道的人。她第一次见到表哥丝毫没有拘谨和羞怯之处,反而表现得落落大方,甚至有种反客为主的感觉。这让表哥顿感轻松了不少,他也完全放松了自己。
他们见面之后感觉各方面条件都差不多,对方的样子也都不令人感到讨厌。所以他们就有了联系,很快他们就订了婚。
梅梅比表哥小五岁,尽管她年龄不大,只有三十岁,但看起来她已经是非常成熟稳重的中年妇女了,言谈举止各方面都显得有条不紊,落落大方。
在谈到儿女的问题上,他们有了一点小小的分歧。表哥有一个儿子,梅梅有一个女儿。他们都能接受对方的孩子,也答应以后会像亲生父母那样对待两个孩子。可是谈到教育问题时出现了一点矛盾,表哥的儿子在乡镇小学读书,梅梅的女儿在县城读书。
表哥的意思是想让梅梅的女儿转学到乡下来读书,这样两个孩子在一起照顾起来方便一些,最主要的是乡下的开销要比县城小很多。可是梅梅却不同意这样的安排,她想让表哥的儿子转学到县城去读书,她的理由是县城的教学质量要比乡下好很多。这一点表哥倒也同意,所以他最终还是拗不过梅梅,就把儿子转到县城,让梅梅给两个孩子做饭,他依旧在乡下的集市开他的机动车维修店。
表哥这次的婚礼要比第一次豪华很多,他们拍了好看的结婚照,婚礼在县城的酒店举行,届时邀请了很多亲戚朋友和村里人参加。
结婚以后,一切都尘埃落定,日子就这样咸一天淡一天的过下去。一个月以后,梅梅前夫的母亲突然给梅梅打来了电话。
原来梅梅的儿子也在县城读书,因为他的继母一心要照顾她自己的孩子,无暇顾及梅梅的儿子,所以孩子只能由他奶奶陪读。可是小学生每天都有很多作业要在家长的监督下完成,不仅要完成,还要家长帮忙批改纠错。
这就很让梅梅的前婆婆为难,因为她大字不识一个,根本无法看孙子的作业。后来她就想到了孙子的母亲,正好她也在县城陪读,所以她就试图联系一下碰碰运气,看能不能由梅梅来给孙子做饭,看着他读书,男方家每个月按时给孩子把生活费打过来。
梅梅对于这件事不置可否,她前婆婆说的时候她没有同意却也没有反对,但是在她的内心深处其实已经默许了。她非常爱自己的孩子,和大多数父母一样,一切都要为孩子考虑,为了孩子可以牺牲一切。她挂完电话以后就和表哥商量这件事情,表哥一听当然不能同意,所以这件事刚开始并没有顺利解决。可想而知,此时此刻表哥的内心是五味杂陈,换作任何一个人,想必都不会感到好受。可是事已至此,又能怎么办呢?
眼看表哥不同意,梅梅没办法,因为这不是结婚之前他们商量好的协议。但是她又实在放不下儿子,所以就和表哥大闹了一场,这是女人惯用的伎俩,一哭二闹三上吊,这一招虽然有些无赖,却也很管用。表哥不能因为这件事再和梅梅闹离婚,这会遭人闲话,对他自己来说也得付出惨重的代价。何况男方家会按时打过来生活费,所以他也就勉为其难地同意了,很快梅梅就把儿子接了过来。
现如今社会,绝大多数男性找对象都要比女性困难得多,这在全国是一种普遍现象,更不用说西北偏远地区。很多地方的天价彩礼都令人咋舌,简直高得离谱。有些人结个婚就直接破产了,即便如此,大家还是要砸锅卖铁,东拼西凑,去完成这件神圣而又沉重的事情。很多人家就算是有钱也找不到合适的对象,因为男女比例严重失调,再加上现在很多女性都不愿意结婚,三十几岁的大龄剩女比比皆是。她们宁愿单身,也不愿意结婚生子,这种现象确实让人无法理解,但却在情理之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价值判断,都有自己的活法。
从此以后,表哥从一个人变成了一台机器,得日夜不停地运转,或许只有这样才能保证这个家庭可以正常运行。这就是男人的责任,这就是家庭的代价,这就是很多人努力想要追求的生活的另一面。虽然辛苦,但是劳动光荣,劳动使人快乐,劳动可以创造美好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