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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他是在辛丑牛年出生的,所以爹给他取了个小名儿叫丑牛。
丑牛刚出生时,爹就高兴地一个劲儿地转圈圈,简直到了“言之不足则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的地步。
都说“金榜题名时、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是人生三大喜事,其实还应该加上“喜得金贵子”这一桩,凑成人生四大喜事,何况这桩喜事也丝毫不逊于前三桩。
不光是父亲,就连母亲也无时无刻不在盼望着能生一个大胖儿子。重男轻女的思想不仅体现在男人身上,同样也体现在女人身上。女人本是弱势群体,社会地位不高,家庭地位也同样不高,造成她们也重男轻女思想的主要压力还是来自于家庭、来自于丈夫、来自于长辈、来自于世人的眼光、来自于世俗而扭曲的社会。
这种表现源自于中华民族几千年根深蒂固的历史传统。对于每一个父母、每一个家庭来说,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生儿育女、传宗接代,让这个家庭或者说这个家族无限延续下去,而其中最重要也是他们最期望的就是生儿子。
生儿子是传宗接代最直接最正统的一条捷径,不仅如此,儿子或者说儿子们还可以壮大这个家庭的劳动力。毋庸置疑,男人是土地上的优势劳动力,壮劳力数量的多寡直接和庄稼的收成挂钩,在物质匮乏、资源短缺、机械化水平还相对比较落后的年代,土地上的劳动力只能以人为主体。
邻居得知爹给儿子取名丑牛以后就打趣爹说:“生了一头小牛犊就这么高兴啊,那不得像老黄牛一样一辈子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地耕地了嘛。”
“小牛犊有什么不好,岂不闻‘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吗?这是面对逆境和挫折也不低头的一种积极向上的人生态度。”爹得意地开始掉起书袋来。
邻居就大笑起来,真诚地恭喜爹有了香火继承人。
爹的名字叫满仓,村里很多人都叫他满娃,满娃没有上过私塾,可是他会背很多儒家经典: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仄,辰宿列张。”
“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
“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冯陈褚卫,蒋沈韩杨。”
“香九龄,能温席,孝于亲,所当执。”
“见人善,即思齐,见人恶,即内省。”
“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
而这一切都要得益于满娃有一个好舅爷,满娃的舅爷是满清时期的秀才,字东野书童,号清源先生。
清源先生是远近闻名的私塾先生,附近很多人家的子弟都在清源先生那里求学。满娃小时候常去舅舅家里玩,在舅爷的耳濡目染言传身教之下,他自然而然就学会背这些儒学经典了。
儒家文化在中国人心里已经深深扎根,儒家文化至少可以追溯到四千多年前的夏朝。夏朝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奴隶制社会,从这个时期开始,统治阶层就以“孝、礼”治国,最高统治者所推崇的禅让制更是让这种治国理念推向了高潮。而“孝、礼”可以说是最早的儒家思想文化的雏形。
夏以后的商周二朝几乎都沿用了这种“孝、礼”的治国理念,只不过禅让制演变成了世袭制。
到了西周末年,王室衰微,诸侯崛起。自平王东迁以后,各诸侯国开始无限壮大自己的势力,开始互相征伐,吊民伐罪,更是不把周王室放在眼里。
俗话说大乱之世必有大贤出现,就在这个时期,出现了中国历史上最为耀眼也最为灿烂的诸子“百家争鸣、百花齐放”的局面。这是一次思想的大解放,也是学术的一次大飞跃。出现了以“墨、儒、法、道、兵、名、农、医、阴阳、纵横”等诸子百家。
虽然习学儒学的学子比任何一家的人数都多,但在以武力迅速扩张才能收到最快效益的时代,各个诸侯王都愿意依法治国,兼用兵家辅助。
齐国的稷下学宫曾经名噪一时,几乎聚集了诸子百家的大多数精英在那里谈法论道。其中包括儒家亚圣孟子就曾经在稷下学宫讲学,还有法家的代表人物商(卫)鞅和李悝,黄老学派的代表人物慎到等等,都是稷下学宫的常客。
儒家提出的“仁义礼智信忠孝慧敏恭”等思想治国可以,开疆拓土的话收效甚慢。所以才有孔子周游列国而困于“陈蔡”的窘迫。
到了秦朝,秦始皇结束了春秋战国混战六百年的历史,统一了天下,他主张依法治国,痛恨儒学和儒家诸子,更是制造了骇人听闻的“焚书坑儒”事件,坑杀了460余名儒生。
短暂的秦朝二世而亡,汉朝一统天下,到汉武帝刘彻时期,他“罢黜百家、独尊儒术”。
从此以后,儒家思想成了历代王朝治国的主流思想,一直延续至今,两千多年以来儒学的地位日益稳固。
清源先生不仅是附近有名的博学鸿儒,他还是有名的阴阳先生,风水先生,算命先生。
谁家要看个丧葬嫁娶或动土修房或进火安灶的好日子,都会来找清源先生;甚至连给孩子起名字和给亡者写祭文这些事情,也都非他莫属。
毫无疑问,清源先生已经是大家心里博学多才的学者和德高望重的智者,只有请他反复推敲研究过的事情,大家才会放心。
满娃知道,根据天干地支和生辰八字取名字是最好最吉利的,他也知道“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是十天干,“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是十二地支。
十天干和十二地支相互配合组成了天干地支纪年计时法,这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用来纪年计时的一种非常重要的方法。
天干地支组合起来,正好形成了完美的六十甲子循环系统,用来记录和推算时间以及节气的变化发展规律,这对于农业生产和人们的生活等各方面都有非常深远的影响和意义。
一个甲子是六十年,这个时间也是十天干和十二地支圆满运行一轮回的周期。
在农村,很多大人都会给孩子取一些粗陋得让人觉得有点啼笑皆非的小名,比如“狗蛋”“羊粪”等等,完全不考虑美学和科学,主要是图个贱名好养活。农村人最讲迷信。
满娃虽然也笃信贱名好养活这一铁律,但他更为自己能够根据天干地支给儿子取到小名而自鸣得意。自己起的这个名字里面纵然也有动物“牛”的存在,但比起“狗蛋”“羊粪”却要文雅得多,也亲切得多。
农民们普遍认为牛能通人性,牛也是农民最为忠实的劳力,而且丑牛是从天干地支而来,意义非凡。这样一想满娃的心里乐滋滋的。
满娃很容易就给儿子取了个小名,可是官名他觉得不能那么随意,他自己有些拿不准,他想最起码得请一个有学问有名望有德行的人给儿子起这个官名才显得慎重。满娃思前想后也想不出让谁给儿子取这个官名,正所谓关心则乱。
古时候的孩子,不仅仅有小名有官名,还有字和号,现在的孩子只有小名和官名而没有字和号了。甚至很多人都不区分大小名了,只取一个名字。只有那些真正的文学家或者说文人,才会有字或者号,用来附庸风雅。
丑牛出生的时候,满娃才刚刚二十岁,他的舅爷已经年逾七十。舅爷近几年的身子骨不是很好,如果没什么特别重要非而他不可的大小事情,村里人基本上很少去打扰他老人家。
也是基于这个原因,满娃在给儿子取官名这件事上,愣生生没想起舅爷这个大名人来,还是媳妇玉梅提醒了他:“你上舅舅家一趟,求舅爷他老人家给咱们丑牛取这个官名不就行了嘛。”
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满娃也是一时糊涂,他狠劲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咳,真是该死,我居然没想起老舅爷。”
第二天,满娃就兴冲冲跑到舅舅家去了。到了舅舅家,正好碰见舅妈在大门口用簸箕簸玉米,他笑嘻嘻说道:忙着呢呀舅妈,今年的玉米收成咋样?
舅妈抬头看见是满娃,就放下手里的簸箕,笑着说:“满娃来了,家里都好吧?”
“家里都好着呢舅妈,哎,舅舅呢?”
“喏,那不是,你舅舅给牛添草去了,一会儿就来了,快进屋吧。”
“不急不急,我等等舅舅吧。”
“听昨天去镇子上跟集的二蛋说你当爹了,你媳妇给你生了个大胖小子,好的很呀,我这两天正要和你舅舅去看你们呢,想不到你今天就过来了。”
“嘿嘿,生了,是个儿子,我给取了个小名,叫丑牛。”
满娃挠挠头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着说道。
“丑牛,这名字倒新鲜,怎么想到这个名字的?”舅妈问道。
“因为今年是辛丑牛年嘛,加上他是丑时出生的,所以我就胡乱给起了这个小名。”满娃如实回答。
正说着,舅舅已经过来了,拍了拍身上的土说道:“满娃怎么来了,你现在应该忙得很吧?”
“不忙不忙舅舅,你最近忙什么呢?”
“还是地里那些活,永远也干不完。你来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啊?赶紧到屋里说话吧,站了半天了。”
舅妈这才回过神来,说道:“看我,让外甥在大门上站这半天了,赶紧进屋。有什么话进屋再说吧。”
“我来是想请舅爷给丑牛,哦,就是我那刚出生的儿子,取个官名,丑牛是我给他胡乱起的小名,我刚刚还和舅妈说来着。”满娃陪笑说道。
说话间,他们几人都进了院子,舅妈去了厨房,舅舅陪着满娃到舅爷睡的上房,此时舅爷正在炉子上熬罐罐茶喝。
看见舅爷,满娃先给他老人家请安:“舅爷,您老人家可好啊?”
“是谁啊?”舅爷有点眼花耳背,没有听清满娃的话,一时间也没有看清眼前的满娃。
“你要大声点,你舅爷这两年耳朵越发不好使了,眼睛也开始花了。”舅舅对满娃说道。
“知道了,毕竟舅爷是七十好几快八十的人了,身体算是相当不错了。”满娃笑着说。
满娃走到炕头跟前,大声说:“舅爷,是我,我是满娃。来看你老人家了。”
舅爷这时才认清楚眼前是他最疼爱的外孙子,就拉他坐到炕沿上。满娃有点不好意思,因为舅舅还在地下站着,他一个晚辈怎么好意思先坐到炕头呢。他看了一眼舅舅,舅舅示意让他赶紧坐,他才忐忑不安地侧身坐下,一条腿担到炕沿上,一条腿伸到地上,以示对舅爷和舅舅的尊敬。
舅舅面对着满娃也在炕沿上坐下,他看着老爹大声说道:“爹呀,满娃现在当爹了,他媳妇给他生了个大胖小子。”
“啊,那感情好啊,满娃以后就要长一辈了。”舅爷高兴地说道。
舅舅继续对舅爷说:“爹呀,满娃这次来是想请你老人家给他儿子取个官名。”
“哦哦,好,好,容我想想。”说完舅爷半闭着眼睛沉思着。
满娃和舅舅都以为舅爷要睡着了,他们俩互相看看对方,眼神里充满着焦急和恳切。突然舅爷睁开眼说道:“就叫他艮生吧。”
满娃没说话,舅舅已经开口问道:“爹呀,这个艮生有没有什么出处和蕴意啊?”
舅爷慢吞吞说道:“‘艮’是八卦之一,代表大山,寓意‘牢固、坚固、坚毅、坚强、直爽、沉稳、可靠’,也代表着君子,俗话说仁者乐山嘛。”
“这个名字好,就叫艮生,谢谢舅爷。”满娃愉悦地说道。
得到了一个好名字之后,满娃就辞别舅爷和舅舅舅妈,兴高采烈地回家去了。
满仓的爹娘原先并不是这个村里的人,他们原来生活在另外一个村子,后来由于种种原因,他们才搬迁到了现在这个村子。
满仓的爹娘带着满仓以及满仓的四个弟弟妹妹和一个姐姐,毅然决然来到了这个完全陌生的新环境,以期能开辟出一条可以生存下去的道路。
他们刚来的时候这个村子只有八户人家,村子就显得冷清寂寥空空落落,田野看起来一片荒草丛生毫无生气的模样。只有村子东西两面高山中间的那条深沟像是张着血盆大口,想要吞噬掉这无边的荒凉和可怕的静默似的。
山上是光秃秃的一片,除了灰色就是黑色,灰色是土地,黑色是那仅剩下的为数不多的稀稀拉拉的枯草和已经进入冬眠期而显得破败不堪的树木。此时的山与树,树与草,形成了冬天独有的景致,它们也成了彼此唯一的陪伴和依赖。
满仓的爹就带着三个儿子在荒地里试图开发可以提供全家人营养和血液的耕地。毫无疑问,他们家是这个村子里面最贫穷的一户人家。
经过不懈的努力,一年之后,明晃晃的铁锹磨得只剩下半截,锋利的撅头也已卷了刃。他们把这些荒地用铁锹挖了一遍又一遍,用人拉木犁的原始耕地方式把这些荒地耕了一遍又一遍,最后终于开垦出了可以勉强耕种的土地。
庄子附近的土地都被其他几户人家开发占用了,就富农一家的耕地就有两百多亩。他们家用一堵半米高的土墙把自家所有的耕地圈了起来,远远看去就像是缩小版的万里长城,那一堵墙足有数公里长,几乎把整个村庄一分为二。
虽然满仓开发出来的耕地距离庄子比较远,但想到这些地能让一大家子人都活下去,他也就已经心满意足了。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比填饱肚子继续活下去更加重要的事情呢?
这项伟大的工程告竣之后,全家人兴奋得几个晚上都睡不着觉。这些土地不仅凝结着父子几人无数的辛劳和心血,还牵扯到他们以后是否能够在这个村庄立足,是否能够依靠这些土地生存下去。
生活这个朴素而又高级的词汇对于满仓一家人来说,还只是一个非常遥远的梦想,目前他们的当务之急是生存,只要能生存下去就是上天的恩德。
费孝通在其著作《乡土中国》里面说过:靠种地谋生的人才明白泥土的可贵。城里人可以用土气来藐视乡下人,但是乡下,“土”是他们的命根。在数量上占着最高地位的神,无疑的是“土地”。
通过这段精辟的论述,也足以说明土地对于农民来说是多么重要,土地在农村是有多么崇高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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丑牛来到这个世界上的第一个家,就是这几口无门无窗的土窑。在丑牛降生之前,这几口土窑已经有了十多年历史。
这是丑牛的爷爷奶奶带着五个子女一铲一锹挖掘出来的家。这是在大艮子上挖出来的土窑,深两丈有余,高不足一丈。土窑坐落在沟畔之上,大艮子之下,土窑前有几棵不大不小的榆树和柳树,窑下面是一块比较平缓的坡地。
这个新家里面没有像样的家具和摆设,也没有温暖的铺盖和被褥。晚上睡觉的时候需要用分家的时候带过来的破旧木板把窑口堵住,这块木板就是窑门。
每个土窑里面都盘着一张大通铺土炕和一方灶台,土炕和灶台的烟囱都凿到外面的艮子上去了。这样一来,土窑里面就不会有灶火和土炕里面的烟冒出来,简单的生活用具基本上都有,勉强可以维系生活。
土窑背靠大艮子,除了稍微简陋点外,也算是冬暖夏凉,是一个舒服安逸的居所。
大艮子上面有一座占地二亩多的土堡,土堡里面住着一户人家,土堡那又高又厚的院墙就足以显示那家人的生活条件要比普通人好很多。他们是这个村的第二户人家,也算是满仓他们家的邻居。
晚上的虫鸣鸟叫风声雨声,都是动听的音符,这些美妙的声音陪伴着满仓一家人进入一个又一个甜蜜的梦乡,也抚平了全家人因辛勤劳作而生出来的各种内伤外伤。
丑牛的爷爷奶奶一共在这大艮子上挖了三口窑,一口爷爷奶奶住,一口满娃三兄弟住,一口丑牛的两个姑姑住。
满仓是老大,最先成家,他为人忠厚老实,勤奋朴素,堪为老大之表率。老二叫满粮,是三兄弟里面最为秀气可爱的一个,人也机敏圆滑。老三叫满廪,他不善言辞,沉默寡言,却也是三兄弟里面最聪明的一个,虽然他没有上过一天学,可是他却学会了开农运机动车,也学会了维修车,几乎是一学就会。
兄弟几个的名字是他们的爹也就是丑牛的爷爷给取的,全部都和粮食有关,对他们寄予的厚望也仅仅是希望他们以后能吃饱饭,不至于挨饿。
在那个军阀混战民不聊生的年代,饿死人是常有的事。所以能吃饱饭、能安安稳稳的活下去就是每个人对于生活所能抱有的最大的希望。
满仓的弟弟妹妹年龄都要比他小很多,满仓成家以后,自然要独自占一口窑。两个弟弟就跟着爷爷奶奶挤在一口窑里,两个妹妹同住一口窑。
土窑的条件还算差强人意,就是吃水稍微麻烦一点,村里所有人都在沟里的山泉里面取水吃。由于沟深坡陡,路途又远,每次去沟里挑水都会费不少时间和力气。
泉眼在沟的最顶端,那是从崖壁底部流出来的几股涓涓细流,村里人就在旁边挖了一口清泉,泉口和水桶一般大,泉的肚子却挖得圆鼓鼓的像番瓜一样,这样大家来取水就不用排队等很长时间了。
清泉的周围长满了密密麻麻的野荷花,叶子和花都酷似荷花,只不过它们的叶子和花要比普通的荷花稍小一些,固此而得名野荷花。农村人却都更加愿意叫它们为“灯花”,这个名字从何而来,似乎已经很难考证,但的确很有诗意。
每年夏天的时候,粉色的灯花会开遍整个山沟,一眼望去,就像过年的时候用粉色的纸糊的小灯笼一样美丽动人光彩夺目。
天然的泉水清冽甘甜,堪比玉液琼浆,大家渴了直接舀一勺子喝下肚子,瞬间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开始流通了。
夏天取水相对来说比较方便,但到了冬天,取水就成了村里人最大的难题。寒冬的气温往往在零下二十几度,泉水会结冰,要想凿冰取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过了两年,满仓就和爹商量着要在家门口附近打一口水井取水吃。
自从满仓成家以后,爹就名正言顺地把家主的权利和责任一并交给了他。主要是因为爹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娘的身体要比爹好很多,可是她一个妇道人家不能当家做主做这一家的掌柜的。满仓是长子,两个弟弟尚未成年,一家之主理所当然的非满仓莫属。
打井的时间选在了春末夏初,打井之前满仓自然先要找舅爷看个好日子,还要慎重问询一下打井的大概位置。不是到处都有水,也不是到处都可以乱打井的,在高海拔的西北农村山区,打一口丰茂的水井是一件非常艰难的事情。
很多人打好多次深井都打不出一滴水来,甚至有些人为了打井还会付出生命的惨痛代价,这些都会让人心有余悸,在打井的时候自然也是慎之又慎、战战兢兢。
舅爷让满仓把水井打在门前的那棵大椿树底下,椿树高可参天,枝叶密密麻麻铺展开足以遮天蔽日。椿树的树杈上垒了好几窝乌鸦窝。
满仓按照舅爷的指示打井的时候,打到十丈处土就开始变得有点湿漉漉的,这是要出水的征兆。紧接着继续向下挖了不到两米,水就冒出来了,一会儿功夫就溢满了整个井底。
这口井虽然是合满仓一家之力打出来的,他们初来乍到,唯一的一家邻居给他们帮了不少忙,所以满仓就决定两家人共用这口井。邻居家虽然也有自家的水井,可是里面的井水基本上已经干涸,他们早就不在里面取水吃了。
满仓始终都无法准确地知道爹叫什么名字,在他们那个年代,子女是不能直呼爹娘名讳的,如果有直呼爹娘名讳的子女会被视为大不敬。读书的时候要把带有爹娘名讳的那个字音故意读偏,写字的时候要刻意把那个字隐取一两笔,这是传统的孝。
满仓只知道娘的名字叫金花,这还是他小时候在舅舅家无意间听舅爷说的,他牢牢记住了这个名字。后来他在多方探听之下,知道了爹的小名叫世杰,至于爹的官名是什么他就不得而知了。
3
过了几年,二弟满粮也到了成家的年龄,可是他们这样的条件,要想娶一房媳妇无异于痴人说梦。满仓就和爹商量是不是到了应该打个新庄的时候了。
此时的老爹世杰已经病入膏肓,他的身体已经快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加上饥饿,走路开始有点摇摇晃晃无力支撑,家里一切大小事情全凭满仓做主。爹做甩手掌柜也已经很多年了,满仓和他商量也是一个孝,他不想让爹觉得他已经不把爹当人,爹永远是爹,不管是生病了还是年老了,爹永远都是儿子心中的一片天。
满仓就和二弟三弟开始着手操办起打庄的事情来,打庄可不比打井,对一个家庭来说,打庄是一件非常隆重且神圣的事情。
他们打的不仅仅是一所简单的庄院,而是从没有院墙的艮子上的土窑逐渐转变成有墙有院有房的一种高级新家的喜悦、一种本质上的改变和升华、一个新的征程。这对于任何一个普通而又极其贫穷的家庭来说,都是可以载入史册的丰功伟绩。
他们首先考虑的是打庄盖房所需要的材料,土坯砖自然必不可少,另外还需要椽檩柴草等。饭得一口一口吃,事得一件一件做,他们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脱土坯砖。满仓到邻居家借了一个土坯机和一把木把石杵,让二弟专门负责脱土坯砖。
满仓则专门负责椽檩,白杨木椽檩太脆容易折断,最后满仓决定家里所有的椽檩都用柳木,柳木要比白杨木韧性好很多。村里人打庄盖房大多数都用柳木,虽然柳木味甜,容易被虫子蛀掉,但大家也无可奈何,因为村里只有柳木和白杨木。松树柏树没有,去花钱购买价格又太高,不是普通老百姓可以负担得了的。榆木和杏木又太少,也不一定适合盖房,所以柳木就是最好的选择。
几年前刚搬过来的时候,满仓就和爹一起种了一些白杨树和柳树,可是此时还没有长到足以当椽用的时候,更不用说檩子了。
满仓就到别人家去买去借,跑了半个月后,终于凑到了六根碗口粗细的柳木檩子和七八十根刚出生的婴儿手腕粗细的椽子。其中有三根檩子是赊的一个亲戚家的,二十根椽子是借的一个熟人家的,说好了来年锯掉自己家种的那些柳树还给人家。
满仓打算打一所八分地大小的庄院就行了,在里面盖四间房子,外加一个小高房,这样的话一大家子人就都有地方住了,老三过几年也要成家,不留一间房给他是不行的。
四间房满仓基本上都规划好了,一间上房让爹娘住,一间厨房让两个妹妹住,一间偏房自己一家三口住,剩下一间偏房让二弟成家的时候住。
高房留给三弟成家以后住也不是不可以,但总显得有点小家子气,满仓心想两个妹妹年龄都比三弟大,她们迟早要嫁人。等两个妹妹都出嫁以后,厨房给三弟成家用就妥妥当当了,想到这里,他就开心地笑了,也更有干劲了。
可是有一个很现实的难题摆在满仓面前,那就是如果按照他这个构想打庄盖房,椽檩明显不够用。那六根檩子也就够盖三间不能太大的房子,那些椽甚至连三间小房都不够盖。还得另想办法,多筹措一些资金购买椽檩,打庄盖房最重要的就是椽檩,这一点满仓心里比谁都清楚。但是家里没有一分钱,这满仓是知道的,再去赊恐怕也不容易,后来实在没办法他只能硬着头皮去找舅舅了。
过了几天,满仓就去了舅舅家,先让舅爷给他看了一个打庄的院址,舅爷虽然已经八十多岁,到了耄耋之年,可是依旧精神矍铄,能吃能喝,身体倒是比几年前满仓来让舅爷给儿子丑牛取名字的时候更加健朗了。
院址的事情交代完之后,满仓就不好意思地坐着,不说话,他感觉要说的那件事实在难以启齿。
舅舅看出了他的难处,就直接开门见山地问道:“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说,有困难就说出来,跟舅舅还有什么难为情的。”
“是这样舅舅,我打庄盖房的椽檩到现在还不够,我……我实在是没办法了,该问的人也都问了该借的钱也都借了,最后实在是无计可施才来找你,看你能不能帮我想想办法,让我渡过眼前的难关。”满仓断断续续说了半天才说完。
“你去把我沟畔的那几棵柳树放了吧,做椽檩足够了。”舅舅毫不犹豫地说道。
满仓的眼角湿润了,没说话,轻轻擦了一下眼角。在这一刻,他才能真正感觉到舅舅对他深深的爱和照拂。没有舅舅的帮衬,新庄或许也能打成,但是他要经历多少曲折、忍受多少屈辱,恐怕就很难想象了。
“唉,我不知道说什么了,舅舅,您这份恩情我永远牢记在心。”
满仓最后还是说了这两句发自内心而又略显苍白无力的话。他知道任何感激的话在此时都是多余的,只有沉默可能才是最好的回应。农村人的心思很单纯,他们不会说那些溜须拍马和甜言蜜语一样的废话,他们会在心底深处牢牢记住他们应该记住的东西。
“行了行了,这有什么的,都是应该的,一个大老爷们,不要这个样子。”舅舅似乎毫不介意。
很快满仓就和二弟三弟放倒了舅舅家的那几棵大柳树,解决了最大的困难。
他们把所有的椽檩拉回去之后就开始剥皮晾晒,椽檩必须要晾晒得干干的才能放上去,如果干不透的话放到房顶是很容易发霉腐烂或被虫子蛀掉,到时候就功亏一篑了。
前期准备工作做得差不多以后,他们就选择了良辰吉日开始祭土,准备动工打地基。
地基其实很简单,最重要的就是测量好尺寸,根据阴阳先生划的大小用绳子围一个方方正正的框子,在上面浇点水,然后用石杵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多杵几遍。
接下来就是打院墙,院墙全部都是用黄土夯筑起来的。先找四根椽等距离围起来,围成一个长方形,再用绳子固定好,其宽度就是院墙的宽度,宽度一般都是半米左右,长度有一椽的长度就可以。然后在两个长框里面各放三四根椽绑定,这样筑墙的工具就算完成了,最后用铁锹直接往里面扔土,里面的人用石杵夯筑瓷实就行了。
夯筑院墙的时候,椽架外面站两个人往里面扔土,里面站两个人用石杵夯实。每次把三四椽的土全部夯实以后则开始松绳子卸椽,把最下面的椽卸掉直接绑到最上面就可以了,然后继续往里面扔土继续用石杵夯筑。
就这样,日复一日,院墙慢慢地夯筑起来了,院墙的高度一般都是两米左右。院墙先筑三面,大门这一面的一般都会留在最后,等房子全部盖好以后再夯筑,这样盖房子的材料就容易运到院子里面,方便一些。
院墙全部都用黄土夯筑,房子的后背墙却是土坯砖垒起来的,土坯砖每垒一层,就用碎麦草和的稀泥裹一层,这样墙面就会更加牢固。
花费了近半年时间,满仓终于盖好了一院子崭新的具有现代化意义的充满泥土气味的新房。
这算是丑牛的第二个家,虽然屋子里面到处弥漫着的还是一股土腥味儿,但是相对之前的土窑来说已经高级宽敞了很多。
4
新房建成以后,一家人开始了自足而恬淡的新生活。
岁月如梭,一眨眼几年就过去了,爹娘给丑牛又生了三个弟弟三个妹妹。丑牛二叔满粮自成家以后也已经有了三个儿子和一个女儿。
眼看着家里的房间越来越拥挤,吵闹声也越来越大,一天闹哄哄乱麻麻的,每个大人都很焦急,尤其是丑牛的三叔满廪也已经到了成家的年龄。
家里的状况虽然比刚搬迁刚来的时候有所改观,但孩子越来越多,地里的庄稼在风调雨顺的年份勉强可以维持一家人的温饱,可是一旦预到干旱少雨的年份,地里歉收,家里所有人就得饿肚子。
看来分家另过已是迫在眉睫,首当其冲的就是要给老三满廪打一个新庄,让他先成家,毕竟这才是人一生顶重要的大事。
然而就算是老三分家另过,家里还是空间不足,何况也没有让老二继续留在老院子而把老三先分出去的道理。所以这次分家得把老二老三一起分出去,让他们各自打庄另过,这是满仓三兄弟和父母一起商量的结果,大家也都表示认可。当然,打庄事宜肯定要全家人齐心协力,一直到他们安稳住进去之后。
既然谈到分家,就不得不面对一个非常现实而又残酷的问题,那就是老人应该分给谁这个亘古不变的问题。
分家对于大多数家庭来说,都不会是一件轻松愉快的事情。兄弟越多家庭条件越好,分家的时候矛盾就会越多。
对儿子们不存偏袒之心的父母还好一点,分家的时候会最大限度做到公平公正。可是天下父母都是普通人,并且很多都是目不识丁的普通人,要想做到不偏不倚、心如止水,恐怕很难。除非是圣人,凡人怎么可能完全做到这一点。
在农村,很多爷爷奶妈辈的人都最喜欢第一个孙子孙女,而很多父母则会偏袒小儿子,因为他们以后基本上都会靠小儿子给他们养老送终。很多老人在分家的时候都会分给小儿子,所以老人会在分家的时候尽量不留痕迹地多给小儿子分几斗粮食或一半亩好地,这些都是大家可以容忍的限度。
在满仓一家,分家的时候基本上不存在这些问题,因为家里实在太穷,没什么东西好争抢。
最后经过一家人反反复复的商量研讨,父母最终决定跟着老三满廪过,毕竟老三还没有成家,老人还是有点不放心,老人在满廪跟前或许还可以帮衬帮衬他,让他可以早点成家。满廪自然而然多分了几亩薄田,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其他的也没有什么可分的,家里贫寒,大家基本上都算是净身出户了。
一年以后,老二满粮和老三满廪的庄子都盖好了,庄子的结构大小基本上和老院子一样,材料还是那些材料,朝向还是那个朝向,只不过大门稍微要比老院子看起来气派一点。
老二满粮的庄子紧靠着老院子,老三满廪的庄子打到了村子正中间位置,因为老院子在悬崖边上,附近没有合适的地方打庄。
从此以后,老院子就只剩下满仓一家人了,满仓夫妻俩带着七个孩子过活。
时间就像筛子一样,筛去了瘪皮和杂质,留下了饱满而充实的麦粒。那些从每个人身边偷偷溜走的旧时光,总是让人无限怀念、无限伤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