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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亚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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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1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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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庄

1

素庄是甜河上游最大的一个村庄,素庄南高北低,东阴西阳,一般人家的房子都是坐北朝南。庄里有两百多户人家,分为刘田两姓,二姓人口各占一半,刘家居住在甜河南岸,田家居住在甜河北岸。村里的重大活动,他们两姓人家都要一起参与,比如六月节的唱社戏,正月间的耍社火,还有谁家过红白事情,刘田两姓都要随礼。

甜河两边长着数百棵枝干粗壮的柳树,还有两排遒劲挺拔的白杨。它们和甜河一样,几百年以来,一直都是素庄的守护神,守护了素庄几百代人。素庄虽没有一马平川的水地,也没有富庶繁华的街市,却有小河流水的恬静,鸡鸣犬吠的人间烟火,以及淳朴善良的村民。这些人世世代代都安居在这片土地上,过着平淡而又幸福的生活。

田成龙是素庄的木匠,木匠大小也是一门手艺,这样的年代,木匠这门手艺可以养活一大家子人,木匠在农村很受人尊重。木匠不仅要眼尖手快,心思缜密,还要识文断字,会计算数据,大字不识几个的人基本上很难做木匠,至少做不成一个精致的大木匠,只能做一个可以打一些简单家具的小木匠。谁家需要做家具或者盖房子,都会请木匠去家里做工,不仅好吃好住,还有丰厚的报酬。

田成龙是家里的老二,他还有一个大他六岁的姐姐叫田成凤,田成凤十八岁就嫁给了李家庄的跛脚医生李白桥,一年后,田成凤为李家生了一对龙凤胎,老大是儿子,叫李志刚,老二是女儿,叫李志芳。田成龙十三岁的时候,就跟着村里的木匠田三炮当学徒,田三炮是个五十多岁的光棍,田成龙跟着师傅学了整整五年,十八岁出了师,在木匠行业里面,也算是年轻有为,少年得志。

学徒的这五年时间里,田成龙吃住都在师傅家,这五年他没有拿一分工钱。和其他学徒一样,既要竭尽全力做好学徒,还要卖力伺候好师傅的衣食住行,泡茶、扫地、洗衣、做饭、上集市跑腿买东西都是一个学徒的分内之事。田成龙跟着师傅外出给人家做家具或盖房子,得了工钱,师傅偶尔会给他一点零花钱。他跟着师傅干了五年木匠活,做了无数件家具,学满出师的时候,他自己虽身无分文,但却得到了师傅的真传,自己可以自立门户,独当一面,这是他一辈子都受用无穷的财富。

木匠也有大小之分,专门做家具的是小木匠,也叫粗木匠,家具相对来说比较简单一点,只是木板与楔子钉子之间的排列组合,只要掌握好尺寸就不会出大问题。盖房子的木匠是大木匠,也叫细木匠,有时候需要雕刻绘画,房子的犄角旮旯、雕梁画栋以及亭台楼阁都很考究木匠的真功夫,没有两把刷子是不敢承接这种大活的。田成龙十八岁出师的时候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木匠,虽然他也跟着师傅学了一年多盖房子的技术,但好多地方还是没学到精髓,他自己是不敢一个人去给大户人家盖房子的,至少还要多历练两年。

2

田成龙第一次独自出门做木匠是在他十八岁,刚刚离开师傅田三炮的第二个月。当时,田成龙二叔田云贵去李家庄他老丈人家,到李家庄村口,正好遇上李家庄的李二牛,大家都叫他老李。李家庄离素庄很近,不到五里地,两袋烟的功夫就到了,田云贵经常去李家庄,一来二去,两个人就熟悉了,并且成了莫逆之交。

田云贵平时就爱说话,大家都叫他田大话,不仅爱说话,还爱吹牛,能把黑的说成白的,能把死的说成活的,他说话好像永远都在和人吵架。老李也是一个爱说话的人,老李倒不是爱吹牛,他喜欢和人讲道理,他和人说话的时候,总是先烧一锅旱烟,等着别人慢慢把话讲完,然后他才开始以提问的形式给人说理。等他提的问题把别人问到自相矛盾的时候,别人也就哑口无言,他自然也就赢了。这就是他的高明之处,不和人争,不和人抢,就静静地听着别人说,直到别人出现纰漏他才一针见血地指出来。田大话和老李的关系不错,因为两个人说得来,每次一说至少都是一两个钟头。

这次田云贵和老李又七七八八地说了一个多钟头,最后老李说:“我打算请木匠来家里做两件家具,村口那几棵大柳树我去年已经挖倒拉回去了,打算用它们改板做家具。过两年翠翠也到了出嫁的年龄,家里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恐惹人笑话,还是打几件新家具预备上好看一点。”老李本来打算请素庄的木匠田三炮去家里做家具,田云贵听到这里,眼前突然一亮,一下就想到了他那个木匠侄子田成龙,想把这桩活给他侄子田成龙揽过去。

他心想成龙那小子跟着三炮学了五年木匠,现在有这么好的机会摆在眼前,不能错过。他就告诉老李:“三炮得了严重的胃病,躺下已经有一个多月,恐怕干不了木匠活了。”这倒是实话,田三炮已经年近花甲,天天风里来雨里去,身边又没有一个知冷知热的人,他的身体一直不好,已经卧床一个多月,瘦得皮包骨头。老李听了这话大吃一惊:“这倒难办了,田三炮现在做不了,找谁去呢?陆家庄的陆小兵倒是手艺不错,但是陆家庄距离李家庄好几十里路,他不一定愿意来,陆小兵也是心黑手辣,工钱比别人高。附近再没有木匠,这可怎么办呢?”田云贵听他说完,慢悠悠说道:“这好办,让我侄子田成龙来给你做不结了吗,他在三炮那里当了五年学徒,不敢说他已经学到了三炮的十成手艺,最起码八九成是有的,价钱又公道,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老李听田云贵这么一说,拍了一下脑门说道:“对对对,我怎么把田三炮有一个徒弟这回事给忘了,他居然还是你的侄子,那我明天去一趟素庄,请他过来。”田云贵说:“我们是什么关系,这点事还要你亲自跑一趟,我今天晚上回去给他说一声就行了,让他明天直接过来。”老李咧开嘴笑说道:“那就麻烦你了,我又少跑一趟路,回头请你喝酒。”说完,田云贵去了他老丈人家,而老李也回家准备去了。

就这样,田成龙开始了自己的木匠生涯,这次去李家庄做木匠活是他第一次独自挑大梁,也是收获最大的一次,第二天他就背着他的木工箱去了五里外的李家庄。偌大的木工箱里面被杂七杂八的工具挤满了,一把木工尺,一盒老卷尺,一支铅笔,一个墨斗,两张砂纸,一粗一细,两个刨子,一长一短,一把斧头,一把木锉,一把木钻,一把小锯子。木工凳他没有带,他想着老李家应该有凳子,只是做几件家具,又不是盖房子,有个凳子能凑合着用就行了。

田成龙到了李家庄村口,打听了一下老李家的位置就径自过去了。到了老李家门口,看见一扇因长期遭受风吹雨打而略显破旧的木门虚掩着。他一边敲门一边喊了一声:“李叔在家吗?”很快就走出来一个十六七岁的年轻女子,还没走到门口,看见是一个陌生男子,她一扭头就跑了。她还没跑到房里去,田成龙就听见她大声喊道:“爹,是木匠来了。”一会功夫,老李就连跑带走出来了,一边走一边说道:“你这孩子,也不知道先把木匠师傅领进门,自己一个人倒风急火燎地跑进来了,真没规矩。”说完老李已经到了大门口,赶紧请田成龙进门去。

田成龙跟着老李到院子里面,顺便扫了一眼老李家,房子倒和他自己家差不多,只有三间残破的土坯房,北面一间厨房,一间偏房,南面一间牛棚,牛棚里面拴着一头老黄牛,还有一头灰色的大骟驴。老李让他先到屋里喝口水,田成龙把木工箱放到院子里,跟着老李进屋去了,过了一会儿,那个年轻女子端过来两杯水放到炕桌上。老李说:“这是我女儿翠翠,今年已经十七岁了,还是没个正行,一天风风火火的。”田成龙因为初次见面,不好意思多说什么,只端起杯子轻轻抿了一口,来遮掩自己的尴尬和羞涩。喝完他说:“叔,我们还是先看看木头吧,现在天还早,还能干点活。”于是老李带着田成龙到了大门口。

只见门口的拐角处并排放着三棵粗壮的柳树,上面的椽条和枝条都被砍掉了,木头已经晒干,正好做家具。田成龙问老李:“叔,你想做什么家具?”老李说:“做一个炕柜,两张桌子,两口一米大小的箱子,两张椅子,你看这些木头够用吗?”“够了叔,那你忙去吧,我开始干活了,有什么事我再叫你。哦对了,家里有没有凳子给我找一条。”“好的,那你看着做,有什么事让翠翠喊我就行。”说完,老李进去拿出来一条长凳给田成龙,自己下地干活去了。田成龙用卷尺量好尺寸,用铅笔做上记号,用墨斗在树身上弹好线,用锯子把树身锯成一块一块的木板。

时间过得飞快,一转眼五天过去了,每天都是李翠翠给田成龙做饭。老李要下地干活,中午和晚上吃饭的时候才回来。原来李翠翠母亲在翠翠十岁的时候就因病去世了,家里就剩下老李和翠翠俩人相依为命。本来老李想让田成龙住在他家,干活也方便一点,但素庄离李家庄很近,只有五里地,所以,田成龙每天晚上吃完饭就回自己家去了,第二天早上再来老李家干活。

前面一两天,李翠翠和田成龙两个人都很害羞,俩人基本不说话,饭做熟了李翠翠就到院子里喊一声。田成龙天生不喜欢说话,在女孩子面前更加无话可说,可是几天下来,两个人的眉眼之间开始有点春意秋波的味道。李翠翠开始用眼偷瞄田成龙,田成龙也敢正眼看李翠翠,不得不说,青春期的异性之间还是有很大的吸引力。两个人正值青春年少,意气风发,心思敏感细腻,一遇到异性,自然而然会产生一些幻想。

经过几天的相处,李翠翠觉得田成龙人还不错,看他越来越顺眼,田成龙固然话少,但性格很好。虽然两个人都没有说,但是心里都对对方产生了好感,这是显而易见的。每天下午三四点钟,木匠都要吃晌午饭,也叫干粮,李翠翠每次都打三个荷包蛋给田成龙吃,看着田成龙吃完荷包蛋,李翠翠眼角露出甜蜜的笑意,倒比她自己吃了还高兴。

不只是李翠翠,就连老李都觉得田成龙是一个非常不错的后生,他每天晚上下地干活回来,就坐在院子里看着田成龙做木匠活,自己在旁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他们看似是完全不同性格的两个人,一个爱说话,一个不爱说话,但正因为这样,两个人才能说到一起。老李很喜欢田成龙,他认为不爱说话正是田成龙的优点,因为老李自己爱说话,所以他深知道爱说话的人有这样那样的一些缺点。

爱说话的人,不一定心眼就好,很多时候都会有点小聪明,小心眼,嘴上说一套,心里想的又是另一套,正所谓言多必失,有时候话说多了不免惹人嫌恶。他认为田成龙虽然不大爱说话,但能看出来,田成龙骨子里是个老实人,勤奋朴实,稳重大方,不像很多年轻人那样毛手毛脚,急急燥燥,说风就是雨。田成龙倒像是一个久经风霜的中年人,成熟而又稳重。

八天过去,老李家所有的家具都已经做好了,只是还没有上油漆。田成龙用砂纸把家具表面都打磨抛光,然后用兑了胶的油漆全部粉刷两遍,油漆干了以后,再在家具上面刷一层亮油,这样,漂亮崭新的家具就算是做好了。

虽然家具做好了,但田成龙心里并不高兴,脸上还是有点难分难舍的愁云密布着。他一旦走了,可能再也没机会和李翠翠单独说话,甚至以后再见李翠翠一面都不容易,一想到这里,他的心如针扎一样刺痛。李翠翠心里也非常难受,他们只是萍水相逢,但她相信,既然他们能在茫茫人海中相遇,就是缘分。不仅相遇,而且相识相知,最后相恋,这是百年修来的缘分。只不过他们还不知道如何去把握这种缘分,如何去创造机会让这种缘分延续下去。

说到底他们还只是两个大孩子,一个十七岁,一个十八岁,这些事他们自己还不能做主。最后,田成龙突然想到一个主意,他看到还剩下许多木板,就对老李说:“叔,你看还剩下这么多木板,放得时间长了容易被虫子蛀腐,不如我把这些木板再给家里打几件小家具吧,比如小板凳炕桌之类的。”老李听他这么说,面露难色,一样家具就要一样的工钱,他不想再多出工钱,所以犹豫了一下没有说话。田成龙看出了老李的顾虑,又开口说道:“这只是小活,举手之劳而已,一两天就做好了,不要工钱,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最近也没有活干,就当是锻炼筋骨了。”听田成龙这么说,老李一下子放心了。

最后两天,田成龙和李翠翠两个人的话慢慢多了起来,他们互诉衷肠,说一些知心话,两人都不约而同地倍加珍惜这最后两天时间。

其实田成龙并不完全是一个不爱说话的人,而是和能说到一起的人有话说,和说不到一起或者不想说的人就没话说,他和翠翠这两天说说笑笑,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在他眼里,翠翠长着一张迷人的瓜子脸,一对柳叶眉,一双杏核眼,一张樱桃小嘴,一枚高挺的尖鼻子,身量苗条,中等身材,亭亭玉立,风骚多情。田成龙在翠翠眼里也是风流倜傥,玉树临风,身高八尺有余,颧骨因为瘦削而高高的突出来,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光芒四射,两蹙眉毛浓黑紧密,手臂修长,双腿笔直。李翠翠是第一个让田成龙心动的女子,而田成龙也是李翠翠第一个从心里认定可以托付终身的男子,两个人可以说是郎情妾意,一拍即合。

有时候老李回来,在大门口就能隐约听到田成龙和女儿翠翠说说笑笑的声音,但到院子里,他们的脸上都微露羞涩和惊慌之色。他们之前的话题也就戛然而止,像是老李打扰了他们,倒让老李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老李已经孤身多年,虽也曾年轻过,但时过境迁,哪里还能想到年轻人的这些小心思。

田成龙在老李家做完所有的木匠活,准备离开的时候,老李要给他算工钱,田成龙看了李翠翠一眼,抢先说道:“叔,这是我第一次出工做木匠活,就这点工钱,不值一提,我就先回去了,工钱的事以后再说。”说完,田成龙背起自己的木工箱回家去了,李翠翠含情脉脉地看着田成龙,似有千言万语,却一时不知从何说起,最后一句话也没说。田成龙这一举动倒让老李一下子摸不着头脑,自言自语说道:“多厚道的孩子,可惜……”

3

回到家以后,田成龙就对母亲说了他在老李家如何做木匠活,老李家的伙食如何,他这几天如何与李翠翠相处,竟至后来两人互相爱慕,情深似海,一股脑全说了出来。田成龙从小就和父亲很少说话,就像两只斗鸡一样,奓毛挺胸、沉默对峙的时候多,慈眉善目、闲话家常的时候少。倒是经常和母亲说心里话。

他父亲田云星一句话都不说,蹲在地上吧嗒吧嗒吸着老旱烟。他母亲看了老田一眼说道:“不行了请他二叔保这个媒吧,现成的媒人,成龙去李家庄还是他给介绍的。不过他二婶孙喜兰那个人,我不愿和她打交道,说话尖酸刻薄,不给人留余地,还是你去说吧!”“行。”老田就说了一个字,起身去了老二家。

田云星兄弟三人,老大田云寿十几年前就已经撒手人寰,老二是田云贵,田云星是老三。当年分家的时候,兄弟三人闹得不可开交,最后形同陌路,互不来往。说是兄弟三人闹矛盾,其实还是妯娌三人之间各存私心,怂恿他们兄弟三个争家产,各不相让,以至于最终反目成仇。

在农村,很多家庭都是兄弟好几个,封建社会残留的老规矩还没有完全破除,就算是各自结婚很多年的兄弟,不分家在一起吃大锅饭也是常有的事。

没有结婚的时候,兄弟之间的感情好得不得了,一旦各自成家,关系就会发生微妙的变化,兄弟之间的感情慢慢也就越来越疏远了。一方面是因为成立了小家庭,每个人都有私心,都想占点小便宜,不想吃亏,因为所有的财产都集中在一起,大家一起赚钱一起花,一起干活一起吃饭。最重要的原因还是在老婆这边,兄弟是亲兄弟,妯娌可不是亲姐妹,她们只看利益,不讲感情。兄弟感情再好,也架不住媳妇天天吹枕边风啊!

生活在大家庭里面,矛盾更多,妯娌之间互相勾心斗角,你争我抢,很多妯娌之间都会明目张胆地吵架,甚至大打出手,弄得整个家都鸡犬不宁,最后不得已才分家。最近几年,老二田云贵和老三田云星两家之间的关系有所缓解,已经开始正常交往,但田成龙母亲和他二婶孙喜兰两个人还是不大说话。

田云星从门口的土台子下去,走了截路直接去田云贵家。到了大门口,田云星看见田云贵正在麦场里面用连枷打豆子,他咳嗽了一声,说道:“二哥,打豆子呀,今年的豆子收成不错吧!”田云贵看见老三来了,走了过来,说道:“是啊,我今年的二亩黄豆确实喜人,到屋里坐吧老三。”“不进去了,我们就在外面唠唠嗑得了,一会我也得回家吃饭去了。这是我今年种的新烟叶,这是牡丹江的新品种,劲儿大着呢。”说着田云星就把手里提着的一袋旱烟叶递给了他二哥田云贵。“好,那我就尝尝。”

田云星嘴笨,不知如何说起,过了半天,才吞吞吐吐说道:“二哥,有件事我思前想后只能请你帮这个忙,却不知道怎么开口。”“什么事情,不妨说来听听。”“上次成龙去李家庄干木匠活,还是你的功劳嘞。按理说应该谢谢你,不过我们是亲兄弟,我也不跟你客气了。”“那只是小事一桩,我也是恰巧碰到,自家孩子,多操点心也合适!”“今天我来是想说另外一件事,成龙今年十八,该到娶媳妇的年龄了。”“不错,我们俩像他这个年龄,都已经成家了,真是岁月不饶人呐,一晃几十年都过去了,成龙是看上哪家姑娘了吗?”“那姑娘就是李家庄老李的女儿,成龙说他们俩是两厢情愿,所以我想请你去保这个大媒,你和老李关系不错,能说得来,其他人去我怕说不成,不知道你愿不愿意辛苦这一遭。”“哦,原来是这么回事,好事情,这件事就包在我身上好了。”

半个月之后,田云贵带好礼物,一个人去了李家庄说媒。他和老李两个是老相识,倒也不用拐弯抹角,田云贵开门见山地和老李说了事情的原委,进行得很顺利,老李最后答应了这门亲事。田云贵还在老李家喝了一顿酒,天色将晚,田云贵才摇摇晃晃回素庄去了。老李怎么留都留不住他,看着田云贵已喝醉,老李也担心,但却无可奈何,老李把田云贵送到村口,田云贵自己走了。回去的路上,醉酒的田云贵,被晚风吹得胃里难受,直往上泛东西,一路上田云贵呕吐了三次,快到素庄的时候,他才清醒了。

田云贵没有直接回自己家,而是先去了老三田云星家,想第一时间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们。田成龙和他父母听到这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满心欢喜,母亲赶紧给二叔下了一大碗鸡肉臊子面,这是特意为田云贵准备的,一大早就宰了一只大公鸡。

田云贵吃得津津有味,不禁感慨道:“现在能吃到这么好吃的鸡肉臊子面,真是时代变了,应该感谢公家呀。还记得三十年前我们挨饿的时候,村里所有的榆树皮都被剥光了,没吃过一天饱饭。那时二毛子杀人放火,到处拉夫,我差一点给拉了去,现在想起来还心有余悸。”“可不是,当时大哥饿昏过去,嘴角发紫,躺下一动不动,鼻孔流出微弱的气息。眼看不行了,老爹哭着从邻居家借来一把生豌豆,捣碎放在清水里给大哥灌下去,大哥居然奇迹般又活过来了,一把豌豆救了一条人命。现在大哥已经入土多年,而我们也都半截身子埋到土里了。”田云星听二哥说起前尘往事,不禁悲从中来。吃完饭,田云贵悠哉悠哉地回自己家去了。

田云贵自认为在这件事上他是大功一件,如果没有他,田成龙也就娶不到李翠翠这个媳妇,自然也没有他们的幸福生活。这是田云贵后来经常说的一段话。对于田云贵来说,一件事他可以记很多年,说很多年,不管是好事还是坏事。所有和他有关系的好事,他都认为是他的丰功伟绩,所有不好的事情,他都会推到别人身上,反正是他咋说咋有理,咋说咋对,谁让他是田大话呢。

田云贵不仅是素庄的队长,还是他们家族里面的总管,不管大小事情,他都会积极参加,并且指点一二。久而久之,谁家家里有点事,都会来请田云贵去指挥操办,不管是儿子结婚,女儿出嫁,还是孙子摆满月酒,亦或是老人去世,田云贵一直都是总管的第一人选。

田云贵认为,如果没有他,家门里面的这些事就无法顺利进行,也不会圆满结束。正因为有了他,所有事情才会有条不紊、按部就班,他自认为他已然成为家族甚至是素庄不可或缺的重要人物了。如果家族里面谁家过事情不请他田云贵当总管,他总要找机会去讽刺挖苦一番。

即便是田云贵这么精明的人,也有栽跟头的时候,话还得从六年前说起。六年前,田云贵大哥田云寿的大儿子田成军结婚,也是请的田云贵做总管。当时田云寿已经去世,家里无人做主,田成军最后去找他二叔帮忙操办婚事,但这档子事完了以后,叔侄二人彻底撕破脸皮,从此以后老死不相往来。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本来婚事进行得非常顺利,婚事结束的当天晚上,还剩下几个本家亲戚在田成军家继续喝酒谈天。喝着喝着,田云贵有点上头,开始语无伦次地说起他大哥田云寿的不是来。说他大哥当年怎样不厚道,怎样不顾兄弟情谊,为了一点蝇头小利,公然和老二老三翻脸。

刚开始,田成军听见二叔数落自己已故的老爹,他心里虽然不舒服,但也忍耐住没有发火,毕竟他是晚辈,今天还是他的大喜之日,二叔是总管,酒后发几句牢骚也无伤大雅。但是接下来,田云贵把矛头直接转向了田成军,说田成军不识抬举,忘恩负义,这么多年也没有上过二叔家的门,一有事才跑去找他,真不是东西。这下田成军再也忍无可忍,也忘记了今天是他的新婚大喜之日。他开始破口大骂田云贵,已经顾不得什么长幼有序,什么仁义道德,田成军骂田云贵是倚老卖老,不知礼义廉耻,还说田云贵是故意在欺负他们孤儿寡母。

田成军母亲七岁就做了田家的童养媳,一辈子吃苦受累,低着头过日子,没有过上一天好日子,好不容易熬到儿子结婚,想不到竟然出了这种事。她一句话都没说,只在那里低声啜泣,独自抹眼泪。田成军和田云贵俩人差一点没打起来,后来在众人的劝阻之下,老三田云星才把田云贵硬拉回去了。不知道田云贵是在借酒发浑,有意发泄积蓄已久的怨愤,还是真的喝醉了。总之,这件事让他一辈子都和田成军家再无关系。很多人对他也有了意见,经常在背后对他指指点点、说三道四。

从此以后,田云贵逢人就说田成军恩将仇报、以怨报德之类的话,这是田云贵后来经常说的另外一段话。以后,田云贵和田成军家断绝来往,就是在路上碰到也都绕着走,一直到田成龙结婚,他们两家都没有和好。但是老大和老三家,老二和老三家都已经正常交往,恢复了邦交。

4

田成龙和李翠翠的婚事定在了第二年的春末,届时田成龙十九岁,李翠翠正好十八岁。在他们结婚之前,素庄发生了一件轰动一时的大事,这件事直接导致田成龙和李翠翠的媒人兼结婚时的大总管没有了。没有了并不是说这个人死了,而是他不做或者已经做不了总管了。这个人就是田成龙二叔田云贵,事情的来龙去脉还要从素庄的寡妇马秋蚕说起。

马秋蚕是十八年前从河南逃荒来到城纪县素庄的,当时她只有十六岁,走到素庄的时候,她已经筋疲力尽,饥饿难耐,一步也走不动了,倒在了田跛子家门口。跛子老娘和跛子俩人合力把她扶到家里,喂了一点稀饭,缓了一会,马秋蚕恢复了气力醒了过来。接着,跛子老娘又给了她两个玉米面饼子,她三两下就吃完了。说起自己的身世和来到这里的原因,原来她叫马秋蚕,这一年河南遭了大旱,遍地饥荒,颗粒无收,树皮草根全被挖光了,很多人都出来逃荒,剩下逃不出来的老弱病残,很多都饿死在了老家。她的父母和两个年幼的弟弟都已经饿死,剩下她一个人无依无靠,就和村里一批年轻人一起出来逃荒。她们一行人从河南东南部的一个小县城出来,向西一直走到郑州,过了洛阳,穿过陕西的都城西安,最后一路乞讨,一直向西走,走了整整三个月,才到了城纪县城,最终来到了素庄。

跛子和他老娘听完,感慨万千。马秋蚕看到他们都是好人,就顺势往上爬,她说道:“大娘,我已经走投无路,您好人做到底收留下我吧,我什么都会做,缝缝补补,洗洗涮涮,下地干活,全都能做,只求给我口饭吃就行。”跛子老娘虽然很同情马秋蚕,但是家里突然来了一个不明来历的不速之客,还说要留下来,这让她一下子不知所措,跛子也是一脸茫然。跛子老娘对马秋蚕说道:“孩子,你也看到了,我们家也是穷人家,虽然现在不至于挨饿,但吃的也是粗粮杂面,你留下来恐怕会受委屈。”“不会的,大娘,我只要有一口吃的就行,您老人家就行行好,让我留下来吧!”说着两股眼泪流了下来,跛子老娘看看跛子,跛子又看看他老娘,两个人一时无话。

跛子今年已经四十岁,还是单身一人,他父亲早已去世,跛子一直和老娘俩人相依为命。老娘看到至今还是单身的儿子,想着以后他很有可能会打一辈子光棍,眼里突然放出一道光芒。她对马秋蚕说道:“姑娘,你现在是孤身一人,我儿子如今也还没有娶亲,你要是不嫌弃他是个跛子,你们俩就成个家,我们一起搭伙过日子,以后你就是我们的亲人,你愿意吗?”

虽然老娘此时提出这件事,有点趁人之危的意思,但是她疼爱儿子的一片真心,马秋蚕也看在眼里,加上马秋蚕现在已经穷途末路、无家可归,她别无选择。她对跛子老娘说道:“我愿意,大娘,谢谢您和大哥收留我,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这份恩情,我一定会好好侍候您,也会和大哥好好过日子。”说完马秋蚕又哭了,不过这不是伤心的泪水,而是感激、高兴、感慨的泪水。就这样,突然从天上掉下一个年轻貌美的媳妇,让跛子高兴得几个晚上都睡不着觉,而孤苦无依的逃荒者马秋蚕从此也有了一个家,在素庄扎下根来。

马秋蚕来到素庄第十个年头,跛子老娘去世,又过了五年,跛子给别人家帮忙盖房子,被头顶突然掉下来的粗檩子打死了。又剩下马秋蚕孤零零一个人艰难度日,她和跛子也没有生下一男半女,看来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上天注定要她孤独终老。

跛子去世以后,马秋蚕的日子更加艰难,前面一两年还相安无事,她一个人深居简出,辛苦度日。

两年以后,跛子家门前渐渐热闹起来,最显眼的就是来来往往的闲人多了起来,当然大多数都是庄里的男人。有年轻小伙子,有结了婚的男人,也有单身中年男人,还有五六十岁的光棍。他们都鬼鬼祟祟、探头探脑地出现在跛子家门前,现在应该叫寡妇马秋蚕家门前。以前大家都叫马秋蚕跛子媳妇,现在村里人都开始叫她寡妇。跛子死了以后,马秋蚕经常穿一套青黑色涤纶素衣,所以村里那些好事之徒都偷偷地叫她黑寡妇。刚开始大家只是背地里叫,后来都明目张胆地叫马秋蚕为黑寡妇,她现在死了男人,无依无靠,只能任人欺负。

跛子死后不久,老院子里面的两间屋子就坍塌了,马秋蚕不得已只能搬到大门外面的一所小门房里面住着。俗语说“寡妇门前是非多”,这话一点不假。

跛子死后两年,一些男人就老远地在马秋蚕门房外面用野话挑逗她,刚开始她置之不理,但这样越发激起他们的兴趣。后来,事情慢慢起了新的变化,这些人之中有一个男人引起了马秋蚕的注意,这个男人叫刘同胜,也是素庄人,家住甜河南岸。农闲季节,不管刮风下雨,刘同胜每天中午和晚上都会来马秋蚕门前遛达。

这天中午,刘同胜又来这边闲逛,他刚到马秋蚕门前不远处,就看见哑巴在那里贼头狗脑地向门房那边扔东西。他过去一看,原来哑巴嘴里一边咿呀咿呀地嘟囔着什么,一边拿起土疙瘩向寡妇门口扔过去。哑巴也是素庄本村人,生下来就是哑巴,所以大家都不知道他的真名,而一致叫他哑巴,哑巴今年十五岁,一天无所事事,就在村里瞎跑,跟着其他孩子后面闹腾。刘同胜见状,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把哑巴赶走了。

这时,马秋蚕打开房门,说了几句感谢刘同胜的客套话,却并没有抬头。刘同胜借坡下驴,嘿嘿笑了一下,搭讪道:“天气有点热,晒得人嘴皮子干巴巴的。”“进来喝碗水吧!”马秋蚕低声细语地说道,但是刘同胜还是站在原地,并没有跟着她进屋去,他知道,寡妇的门不是那么好进的。接着,马秋蚕自己进去拿了一个豁口的搪瓷灰色旧碗,从水缸里舀了一碗水递给刘同胜。刘同胜咕咚咕咚两下就喝完了,把碗还给马秋蚕,之后他们就在门口站着闲聊了一会,各自走开。

日子一天天过去,刘同胜时不时来到寡妇门前,一来二去,两个人慢慢熟悉了,后来刘同胜直接到寡妇屋里面去了。刘同胜来寡妇家越来越频繁,两个人的关系也越来越亲密,以前刘同胜只是白天来,现在索性晚上来。就这样维持了不到半年,终于东窗事发,俗话说“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刘同胜和寡妇两个人搞破鞋的事情在素庄传得沸沸扬扬,最后被刘同胜女人知道了。

刘同胜是有名的妻管严,她知道以后和刘同胜大闹了一场,把刘同胜的脸抓得像花猫一样,青一块紫一块,完了她自己跑回娘家去了。直到半个月以后,刘同胜去老丈人家三次才把女人请回来,她逼迫刘同胜发誓从此以后不再见寡妇,也不准他再提寡妇的名字,刘同胜只得唯唯答应。虽然刘同胜长得五大三粗,虎背熊腰,但却胆小如鼠,最怕老婆。从此以后,刘同胜再也不敢去寡妇家了,他们两个人的破鞋事件也这样风轻云淡地结束了。

刘同胜和寡妇偷情的事情本来和田云贵没有关系,但这件事传得太快,又太邪乎,不禁引起了田云贵的注意。村里人不说这些男人无耻下流,故意去挑逗一个独居的可怜寡妇,而说寡妇马秋蚕是一个轻狂浪荡的娼妇,专门喜欢勾引男人。

5

这些流言蜚语让田云贵一下子来了精神,他心里时常思索,像刘同胜这样的榆木疙瘩都能和寡妇沾上边,着实让他嫉妒。他心里总是感觉憋着一团火,好像要把自己憋坏似的,不发泄出来迟早得把自己烧死。田云贵心想天下有几个男人不偷腥,康熙爷六十三岁还在生孩子,画家齐白石七十九岁还生了一个儿子,田云贵才不到六十,还有大把旺盛的精力。

田云贵开始在心底打起自己的小算盘,他本来就是素庄的队长,经常会走街串巷去每家每户通知一些事情。过了几天,他终于等到一个机会,田云贵接到了上面的扶持政策,主要是针对牲畜的扶持政策,上面让他通知素庄所有人,只要谁家饲养超过两头牛就有补贴,这个政策要尽快落实。素庄一共两百多户人,他一个人跑不过来,他就叫上素庄的文书一起去传达这项政策。两个人分工合作,田云贵让文书去了甜河南岸的刘家,而他自己去了甜河北岸的田家。一百多户人家田云贵足足跑了两天才跑完,他去的最后一户人家就是寡妇马秋蚕家,这是田云贵为了接近寡妇而特意留的一手。

田云贵来到寡妇家门口,突然有点胆怯,有点蹑手蹑脚。他听到屋里面寡妇正在做饭,菜刀敲击砧板发出噔噔噔的声音,他没有敲门,而是故意高声咳嗽了一声。寡妇循声出来,一看是队长田云贵,有点惊慌失措,赶紧微笑着说:“是队长啊,快请进来。”说着田云贵跟在她后面进了屋子,此时,田云贵才第一次仔细看了一眼这个小门房,还有寡妇马秋蚕。之前虽然经常路过这里,却从来没有进去过,之前也常常能见到马秋蚕,却从未说过话。现在近距离一看,马秋蚕倒不失为一个小美人,一双水灵灵的眼睛上下闪动着,皮肤虽然不是很细腻,但身材轻挑柔美,田云贵顿时觉得马秋蚕美丽动人,妩媚多姿。田云贵已经五十多岁,而马秋蚕才三十出头,他们算是两代人,在田云贵眼里,马秋蚕自然年轻貌美,韵味十足。

马秋蚕住的这个小门房,还是田跛子父亲手里的东西,已经有四十年,四十年前,老田请村里的光棍田三炮盖了这间房子。当然,四十年前的田三炮还不是光棍,而是一个年轻有为的手艺人,是远近闻名的木匠。四十年过去,老田死了,老田老婆死了,他们的儿子跛子也死了,唯有这间小门房还屹立不倒,不过小门房已经破败不堪,风雨飘摇。

屋子里面的陈设很简单,有一张小土炕,炕上铺着一层厚厚的破衣烂衫缝制的垫子,炕角摆放着一张半新不旧的棉被,一个绿色虎头抱枕。地上支着一张杏木做的半尺来厚的长方形案板,案板旁边是一个土灶台,灶台下面有一口柳木做的小风箱,靠近门口的地方立着一张炕桌,这就是小门房里面的全部东西。案板上面码着一堆刚刚切好的土豆条,还有一坨椭圆形的白面片,看来马秋蚕是打算做土豆拉条子。

田云贵见屋子里面没有椅子,不知道应不应该过去坐到炕头上,正在犹豫不决之间,马秋蚕说:“队长,快请坐。”她一边说,一边用手指引田云贵坐到炕头上,田云贵顺势坐了下去,左腿掉在炕沿上,右腿蹬在地上。“你做饭,我坐一坐就走了,不用管我。”说完田云贵掏出自己的旱烟袋,卷了一支旱烟开始抽起来,马秋蚕也开始做饭,但总觉得不得劲,有点尴尬,她总感觉田云贵在看着她的一举一动。其实田云贵没有看她,只是低头抽烟,同时也在思索着怎么打破这可怕的静默,开始一个新的话题。突然他开口说道:“跛子媳妇啊,现在生活得咋样,一个人过日子是不是很辛苦。”马秋蚕没有说话,只是抬头苦笑了一下,继续做饭。

马秋蚕很快就做好了饭,她先把炕桌放到炕上,然后盛了两碗饭端上来。田云贵看见饭熟了,知道他也该走了,遂打算起身告辞,他并没有说上面的扶持政策,知道说了也是白说。马秋蚕看着田云贵要走,连忙说道:“吃了饭再走吧,我给你也做上了,粗茶淡饭,凑合吃一口,你跑了大半天,想必还没有吃饭吧。”田云贵一听这话,心里乐开了花,嘴上却勉强说道:“那多不好意思,我还是回去吃吧。”“这有什么呀,不过一碗面而已,就怕你嫌弃嘞。”“怎么会,既然这样,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在你这里蹭一顿饭。”说完他们开始吃起来,边吃边说些无关痛痒的话,田云贵好像突然想起点什么,说道:“以后有什么困难尽管找我,只要是我力所能及的范围,一定帮忙。”马秋蚕没说话,只顾慢吞吞地吃着饭,吃完饭田云贵就走了。

田云贵回去以后,好像把魂丢在了寡妇家小门房似的,天天都在想寡妇马秋蚕,晚上做梦都梦见和马秋蚕在一起说笑。后来他就想方设法找机会去看马秋蚕,两个人之间越来越暧昧,经常眉来眼去,说一些不着边际的情话,最后终于捅破了那层窗户纸,两个人逾越所有障碍在一起了。田云贵刚开始一个月去两次,后来忍不住,一个月去四次,就这样两个人偷偷摸摸交往了快一年时间,事情终于败露了。

俗话说得好:“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自从马秋蚕成了寡妇,就天天被一些人惦记着。田云贵的突如其来,让很多贼都望而却步,毕竟田云贵是队长,在素庄还有一点威信,马秋蚕自从和田云贵偷情以后,对其他人都一律拒绝,所以明目张胆调戏她的人少了,但暗地里惦记她的人还是不少。

这天晚上,天降大雪,田云贵又去寡妇家,刚走到路口,就看见前面有一个人影,天已经擦黑,虽然他们两个距离只有五十步,田云贵却也认不出来那是谁。走近一看,原来是四傻子,头戴一顶豆绿色火车头棉帽,身穿一件军绿色破烂大衣,站在那里东张西望,畏畏缩缩。四傻子之所以叫四傻子,是因为他天生有点痴呆,有时候神志不清,有时候又像好人。四傻子今年已经四十多岁,父母早亡,剩下他一个人无家可归,像孤魂野鬼一样,每天在村里瞎转悠,晚上就睡在人家麦场的草垛里面,白天浑浑噩噩,到处讨饭吃,讨不到就去捡一些别人扔掉的烂菜剩饭充饥。就这样,一个人也活了几十年。

起初田云贵心里还咯噔了一下,以为是其他人,现在才看清楚是四傻子,心一下又放回到肚子里。他没有搭理四傻子,径直向马秋蚕的小门房走去,却不知四傻子在后面远远地跟着他。不知四傻子是想跟着去看热闹,还是以为跟着田云贵有东西吃,就这么一路跟着田云贵,一直到了寡妇家门口。田云贵起初也以为后面有人跟着,待他回头看时,却什么都看不见,只看见眼前飘着鹅毛大雪,白茫茫一片,他回头看了好几次才放了心。

到了寡妇家,他掸去身上的雪,脱了鞋子和棉衣棉帽,就直接上炕去了。马秋蚕下去把门插好,然后跳上炕,她刚爬到被窝里面,就被田云贵一把抱住亲了起来。马秋蚕嘟囔着小嘴嗔怪道:“看你猴急的样,衣服都没脱。”接着田云贵三把两把就把自己的衣服全脱了,又脱了马秋蚕的衣服,两个人滚到了一起。殊不知此时四傻子正在门缝里偷看,这个小门房的木板门,经历了几十年的风吹日晒,早就裂开了几条细缝。粗看也看不出什么,靠近门缝仔细一看,屋子里面另有乾坤。

四傻子看着他们俩人没了动静,兴味索然,他学了两声狗叫就走了,狗叫声打破了寂静的雪夜,吓了马秋蚕一跳,她让田云贵出去看看。田云贵却说:“野狗罢了,不用管它。”四傻子长期过着流浪生活,大概是和野狗夜猫打交道太多,所以学它们的叫声学得惟妙惟肖,让田云贵都信以为真了。

原来四傻子也是惦记着寡妇马秋蚕的其中一个贼,不过是个有点傻里傻气的贼。

四傻子走后,田云贵和马秋蚕两个人继续柔情缱绻,相拥而眠,说着一些粗俗不堪的肉麻话。过了一会儿,马秋蚕说道:“你今天晚上不打算回去了吗?”“不回去了。”“你不怕家里那位母老虎疑心呀。”“那个黄脸婆知道什么,一天就知道没完没了地唠叨,她的那点心思都放在柴米油盐、家长里短上面了,哪里能想到这事上去。何况我今天晚上出来时,说去了李家庄,她也知道我和老李的关系,没有说什么。”“你来得这样频繁,迟早被人发现,以后还是少来吧。”“放心,我每次都是晚上来,不会有人注意的。”说完两个人又说了许多话才睡了。

第二天早上,雪已经停了,天还没亮田云贵就起身穿衣,回家去了。由于前一天晚上劳累过度,没睡好,所以田云贵有点萎靡不振,胡乱喝了一通罐罐茶就又睡了个回笼觉。吃过午饭他去村里转悠,田云贵明显感觉到一丝不对劲,别人都用一种怪异的眼神看他,带点轻蔑,又有点幸灾乐祸的意思。原来昨天晚上他和马秋蚕两个人偷情的事情被四傻子传扬了出去,四傻子逢人就说田云贵和马秋蚕两人在炕上打滚。半天功夫,整个素庄的人都知道了田云贵和寡妇在搞破鞋,田云贵却还蒙在鼓里。田云贵心里不得劲,有点怏怏不乐,转了一圈就回家去了。

一到家,田云贵就被怒气冲冲的老婆孙喜兰堵在门口质问道:“昨天晚上你去哪里了?”“我……我不是说了去李家庄老李家了吗?”“撒谎,可是有人看见你去了其他地方,你还不承认吗?”“简直是胡说八道,不知道是哪个王八羔子在背后嚼舌头毁谤好人?”“四傻子看见你去了寡妇马秋蚕家,还看见你和那个贱人在炕上打滚,这没有冤枉你吧?”“傻子的话你也信。”田云贵还死不承认,要是别人看见,就成了板上钉钉的事情,无法抵赖,但如果是四傻子的话,他还可以狡辩一二。

田云贵虽然死鸭子嘴硬,但却没有多少底气,他老婆孙喜兰却深信不疑。她见田云贵不承认,就直接跑到寡妇马秋蚕家去了,她非弄清楚这件事的前因后果不可。田云贵拦着不让孙喜兰出门,两个人拉拉扯扯打了一架,最后田云贵还是拦不住,孙喜兰一个人跑出去了。

孙喜兰一口气跑到了寡妇家门口,站在门前大声骂道:“马家不要脸的小婊子,你给我出来。”骂完她等了一会,里面却没有任何动静,她以为马秋蚕不在家,就走到门缝看了一眼,看见马秋蚕正在炕头上坐着嗑瓜子,她的火一下子就上来了。狠狠地把那块已经腐朽不堪的薄木板门踢了两脚,要不是她脚下留情,那块门板准能破个大洞。同时她破口大骂道:“想男人想疯了,你怎么不去当婊子去,居然勾引到我家门上了,也不打听打听你姑奶奶我是谁。”这时马秋蚕再也忍不住,她一步跨过来,打开房门,对孙喜兰说道:“无凭无据你不要乱咬人,要问也该问你家男人去,问不着我。”

这时围观的人多了起来,大多数都是女人孩子,她们在旁边嘀嘀咕咕,指手画脚。孙喜兰看到人多了,勇气倍增,不由分说一把扯住马秋蚕的领子开始扭打起来,马秋蚕虽然个头比孙喜兰稍低一点,却也不是吃素的。马秋蚕一把抓住孙喜兰的辫子撕扯起来,孙喜兰虽然个头高,但身体没有马秋蚕灵活,两个人你一把我一爪,打得不可开交。

旁边的人只是看热闹,没有一个人上前去拉架,还有人在拍手称快,怂恿她们俩好好打。说时迟那时快,孙喜兰趁马秋蚕放松片刻的刹那间,挣脱束缚,跑过去拿了门口立着的一把铁锹,正准备向马秋蚕劈去,众人都为马秋蚕捏了一把汗,只见马秋蚕轻轻一闪,躲过了铁锹。孙喜兰没有站稳,被脚下什么东西绊倒了,趔趄一下摔了个狗吃屎,摔倒本来没什么大不了,但孙喜兰摔倒了却一动不动。众人连忙去看,原来孙喜兰的额头磕到门口的那个大石磙的角上,鲜血汨汨地流出来,一会功夫就染红了石磙下面的黄土。孙喜兰的身体时不时抽搐一下,已经发不出来任何声音,过了几分钟停止了动弹。

突然听见人群里面有人喊道:“不好了,出人命了,寡妇打死人了。”这一喊把已经吓得僵直在那里的马秋蚕唤醒了,她的脸色惨白,嘴角微微颤抖,却没有说一句话。有个老人说道:“赶紧叫队长去。”却没一个人走开,大家还在那里围观着,马秋蚕这时六神无主,张慌失措,不知道应该做什么好,她跑到屋子里面,砰地一声把门关上了。

过了大概有半个多钟头,田云贵赶了过来,田云贵儿子田成山,以及儿媳妇孙子都来了。田成山看到直挺挺趴在石磙旁边的母亲,一下子抑制不住,嚎啕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骂道:“天杀的黑寡妇,不要脸的娼妇,无耻的杀人犯。”田成山今年三十岁,哭了一会,田成山突然起身走到寡妇门口,用拳头重重地敲击木门,见没反应,他又使劲敲了几下,还是没有一点反应。这时,一个男孩子跑过来,挤到门缝下面朝里面看了一下,吓得赶紧后退一步,倒在了地上,结结巴巴说道:“寡妇……寡妇上吊了。”所有人都大吃一惊,田云贵第一个过去,一脚踢开屋门,看见寡妇马秋蚕挂在房梁上,舌头已经伸得老长。

田云贵内心五味杂陈,一下子垂头丧气,精神恍惚,他万万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色字头上一把刀,简直是至理名言,看来老祖先把人生哲理都总结好了,可惜世人还是执迷不悟,一意孤行。

大家都愣在那里,过了半天,八十多岁的老人田大顺走到田云贵身边,他说道:“人死不能复生,不要太伤心了,活着的人还得活着,赶紧办后事吧!”这时,田云贵才惊醒过来,大家也随声附和,开始七嘴八舌地说话。田成山一句话不说,自己回了家,过了一会儿,他推过来一辆木架子车,把母亲孙喜兰放在车上拉回家去了。孙喜兰的丧事办得很快,两天以后就下葬了,孙喜兰娘家人了解了事情的前因后果,知道寡妇马秋蚕已死,这件事也就这样不了了之了。

孙喜兰虽然已经深埋黄土,寡妇马秋蚕却还躺在门房的冰炕上,幸亏是冬天,天气寒冷,尸体不会腐烂。就在孙喜兰下葬的当天下午,田大顺老人带着另外几个老人来到了队长田云贵家。田云贵把他们让进去,给众人倒了茶水,原来田大顺以前做过素庄三十年的队长。田大顺开门见山说道:“你是队长,有件事过来和你商量商量,看看应该怎么办,寡妇马秋蚕虽然死了,但尸体还在炕上放着,老这么下去也不是长久之计。应该想办法让她入土为安,毕竟她现在也是素庄的人。”

田云贵这两天正在为这件事为难,想不到田大顺的突然到访解决了他的心病。“是啊大伯,应该这么做,不过她没有娘家人,也没有亲戚,谁来主持丧事呢。”“按理说你是队长,应该由你来主持,不过这件事毕竟因你而起,如果你不方便就由我看着操办,简单埋了也就是了,只是棺材还没有着落。”“既然你老人家这么说,那就辛苦你了。不过棺材的事情倒也简单,我这里还有一些去年改下来的柳木板,打一口薄棺材绰绰有余。”“好,那就这么说定了,今天就开始做棺材,我看就让你侄子成龙做,你去和他说。”“好,大伯,就这么办。”

第三天,寡妇草草下葬了,她所有的衣物都烧在了坟头,那个小门房也被大家拆了。

虽然马秋蚕后事已了,但活着的人却不能安生,这个人就是田云贵。他不安生不是因为他自己自责或者愧疚,而是他儿子田成山不让他安生。田成山对他父亲田云贵和寡妇马秋蚕两个人搞破鞋是深信不疑,他认为他母亲孙喜兰的死就是这两个人搞破鞋害的。所以田成山不仅对马秋蚕恨之入骨,而且对父亲田云贵也是深恶痛绝。自从他母亲死后,他和父亲没有说过一句话,母亲下葬后第三天,田成山突然把田云贵叫过来说道:“从今天开始我们分家,从此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互不牵扯。”

这在田云贵的意料之中,但他没想到这件事来得这么快,他什么也没说,收拾好自己的衣物,搬到牛棚旁边的茅草房去了。搬出去两天功夫,田云贵就彻底疯了,他开始蓬头垢面,邋里邋遢,嘴里神神叨叨说一些杂七杂八的胡话,白天就到村子里乱转,到处捡垃圾吃。刚开始几天大家还同情他,会给他一点残羹剩饭,但时间长了也就没人再理他。田云贵疯了以后,就成了素庄的娃娃头,他的身后每天都跟着一大堆孩子,大家都在后面叫他田大话,他也不生气。后来那些孩子就直接叫他疯子,以前聪明狡猾的队长田云贵也是素庄的一号人物,由队长田云贵变成队长田大话,又从田大话变成田疯子。

田云贵之所以会变成疯子,多多少少还有一点傻子的功劳,这个傻子就是四傻子。田云贵和马秋蚕搞破鞋的事情就是从这个傻子嘴里传扬出去的,这才有了后来的一系列事情,从这一点看,四傻子功不可没。之前四傻子只是一个傻子,谁也不会把他放在眼里,更不用说高高在上的队长田云贵,他甚至都没有和四傻子说过一句话。现在他却天天和四傻子在一起,也成了和四傻子一样的人了。这是田云贵死都不会想到的事情,当然,现在田云贵已经无从去感受这前后的变化了。正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6

马秋蚕死了本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田云贵女人孙喜兰死了也没有太大关系,但队长田云贵死了却不行。因为田云贵是田成龙和李翠翠俩人的媒人,也是他们结婚时的大总管,现在田云贵彻底疯了,已然做不了总管,那田成龙和李翠翠结婚的时候咋办呢。

田成龙和李翠翠两个人的婚期定在了农历三月末,这时距离他二叔田云贵疯掉已经有小半年时间。因为田云贵疯了,所以田成龙父亲田云星又请了别人做总管。这一年,城纪县遭遇了百年不遇的大旱,田成龙的婚礼也没有大肆铺张,而是过得简简单单。女儿李翠翠出嫁的时候,老李把家里那头老黄牛给女儿做了陪嫁,还有新做的两口柳木箱子。一方面家里就剩下他一个人,种上三五亩地够吃就行了;另外,家里再也没什么好东西给女儿作陪嫁。家里还有一头骟驴,耕种那几亩薄田游刃有余。

再说说这百年不遇的大旱,起初大家并没有太在意,一直到农历二月末,天上还滴雨未降,这才引起了老农们的恐慌。不下雨就不能播种,今年的春耕眼看要迟了,却一点办法都没有,有些村民实在太焦虑,忍无可忍,就把种子播到地里面去。这些种子就像泥牛入海一样,从此不见踪影,过了十天,又过了半个月,甚至过了一个月,一棵禾苗都没有长出来。种子埋到土里没几天就全部烧干了,哪来的苗子呢!一直到了三月底,大家才彻底绝望,春耕春播时间一般都是每年的农历二月二前后,此时早已过了春播时间,眼看着今年要颗粒无收了。就连去年秋天种的冬小麦全都干死了,冬天的麦地里面还有一茬干草末子,现在连草末子都被风刮跑了,地皮上看着灰一块黄一块。

不要说地里缺少雨水,就连大家平时的饮用水都成了问题,甜河年初就断流了,甜河边上的四口泉眼也已经干涸。刚开始一些人家自己打的老井里面还有地下水,可以用辘轴汲水,后来井水越来越少,越来越浊,渐渐也枯竭了。村里好多人为了打水,从早上四五点就起来到井口排队,有些人排到中午也打不满一桶水。这样总不是办法,有些人另辟蹊径,天还蒙蒙亮就跑到几里外的山沟里去寻水。到了四月份,大地全都裂开了两指见宽的口子,深不见底,地面起了一层又一层的干皮,走到上面扎脚。

这一年大家不仅没水喝,很多人恐怕都要挨饿了,整个素庄的人都有点面黄肌瘦,营养不良。这是近百年以来的首次特大旱灾,不仅城纪县遭了旱,连省城也遭了旱。陕西,河南,山西等地也都不同程度出现了旱情,大家都自顾不暇,情况十分危急。家里有点存粮的人家还不至于太恐慌,粮仓空空如也的人家自然焦虑不安,在生死边缘挣扎着。

田成龙是一个会干木匠活的手艺人,在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的年代,他不仅可以养活自己,还可以养活全家人。但在这种大荒年,一个木匠连一个庄稼汉都不如,大家连肚子都吃不饱,谁还会请木匠做家具,更不会有人盖房子,田成龙这一年丝毫没有用武之地,整天在家待着。当然,此时的庄稼汉也没有用武之地,他们也和田成龙一样,只能在家待着。土地硬得像石头,铁锹根本挖不下去,就算能挖下去,种上粮食也出不来。

到了六月份,素庄很多人家断了炊,家里没有一点粮食,一些妇女就带着孩子到山上去挖野菜。粮食种上出不来,山上野菜也没有多少,虽然野菜不多,却是素庄人的最后一点希望。她们专门去找苦苦菜,荠菜,马齿苋和蒲公英。

野菜挖完以后,山上能吃的树皮很快也都被剥光了,当然这是有选择性的,比如榆树皮可以食用。把榆树皮从树上剥下来放到太阳底下晒干,然后剁碎,再用石臼舂成粉末,放到锅里面就可以熬粥喝。有些人吃了可能会皮肤过敏或者肚子胀,除了浮肿以外,其他倒也没什么大问题。

人饿极了,首先急需要做的事就是填饱肚子,至于其他的后遗症没时间考虑,也顾不得去考虑。要是让他们在饿死和肚子疼之间做出选择,大概所有人都会宁愿肚子疼。当时,榆树皮也是稀罕物,不是想吃多少就吃多少,庄里的榆树就那么多,而人们的肚子每天都在咕咕地叫着。

田成龙和李翠翠结婚三个月,李翠翠就有了身孕。她心里嘀咕道:“小家伙来的真不是时候,还没有出生就跟着挨饿了,唉!真是生不逢时。”田成龙家和庄里其他人家一样,家里已经断了细粮,仅剩下不多的一点玉米面和豆子,一家人都在节衣缩食,勒紧裤腰带艰难地维持生活。田成龙母亲对儿子说道:“天天这么着也不是个办法,要不去你大姐家看看,看有没有白面先借一点来,我们大人挨饿倒没什么,可是翠翠现在肚子里有了孩子,天天饥一顿饱一顿的,身体怎么受得了。”

第二天,田成龙去了大姐田成凤家,大姐嫁到了李家庄,李家庄在素庄西面,到素庄有三十多里山路,不过李家庄距离城纪县城只有二十多里地。田成龙一大早就到了大姐家,刚进院子,就看到外甥和外甥女在院子里面玩,看到他进来,外甥女志芳先大声喊道:“舅舅来了!”“我来看看你们。”外甥志刚朝里屋喊了一声:“妈,我小舅来了。”说完田成龙大姐田成凤出来了,看见弟弟,她很高兴,说道:“昨晚上我和你姐夫还说你来着,这两天准备去家里一趟,看看你们去,想不到今天你就过来了。你是特意过来还是去城纪县城路过这里。”“我是特意过来看看你们的,大姐。”

本来田成龙就这一个姐姐,因为田成凤比田成龙大六岁,年龄差距比较大,小时候田成凤很疼爱这个弟弟,有点长姐如母的情分,所以田成龙一直叫田成凤为大姐。

“那正好,回去的时候把这袋子白面拿回去,我和你姐夫就不用跑一趟了,这都已经准备好,本来打算今天晚上你姐夫回来我们就拉过去的。”说着田成凤指着屋门口的一大袋子白面,田成龙一下子抑制不住情绪,眼眶湿润了,他问道:“我姐夫不在家吗?”“他去了城纪县城医学研修班学习去了,要到晚上才能回来。”

田成龙姐夫李白桥是李家庄的跛脚医生,医术是祖传下来的,随着西医渐渐渗入,也越来越受欢迎,李白桥为了赶上时代步伐,也开始学起了西医。正好城纪县城政府相关部门组建了一个医学研修班,专门给这些村医提供一个深修的机会,李白桥自然而然就参加了。这个医学研修班要开三年课程,李白桥今年是第三年,下个月就学成毕业了。

“大姐,现在很多人家都断了炊,连五谷杂粮都没有,野菜树皮都挖光剥净了,你们哪里来的细白面?”“是啊,县城粮店里面的粮食今年一直轮番涨价,早就被有钱人抢购一空,蔬菜水果也全部绝迹于市场了。这白面还是你姐夫托县城粮食局局长花了高价在省城弄回来的。”“这么珍贵,还是你们留下吃,我就不拿了。”“弄回来三袋子呢,你先拿一袋回去吃,吃完了再说,家里还有两袋子。”两粒豆大的眼泪从田成龙眼眶掉下来,这是感动的泪水,他不知道说什么好,只低声说道:“翠翠现在有了身孕,身体越来越虚弱,我也正着急,所以就过来看看,咱家有没有白面先借一点,让她先吃两顿饱饭。”“唉,今年大家都艰难,也是赶上了,进屋喝点水吧成龙。”

田成龙进屋喝了点水,就到院子里和两个孩子玩,他和大姐说道:“志刚和志芳今年该有六岁了吧!”“对,刚六岁零两个月,时间真快,一晃结婚都七年了。”

田成龙姐夫李白桥之前只是个小中医,这两年学了西医以后,医术越来越精湛,找他看病的人也越来越多。不仅附近的人都找他看病,连县城的很多有钱人也会来请他去看病,这几年李白桥一家人的生活还算过得滋润。遇上今年这种百年难见的大旱灾,他们居然还能吃上白面。

李白桥年纪轻轻就已经干出了一番事业,这让很多人都非常羡慕,李白桥今年才三十几岁,就已经是城纪县城医学委员会的委员了,每个季度都要去县城开会。并且他交友广泛,像县城粮食局局长,卫生局主任,教育局处长,县立中学教务长等都和他有交往。这次粮食局局长张启东之所以花了不少功夫肯帮忙从省城买白面,就是因为李白桥一年前给张启东父亲看过病。一年前,张启东父亲得了急症,突然大腿抽筋,站立不稳,无法走路,张启东就请李白桥去家里看病,李白桥只扎了三次干针他父亲就好了。

从此以后,李白桥和张启东两个人就亲如兄弟,张启东父亲也是个有趣的人。老头是个退伍军人,得病的时候他感觉自己大限将至,不料被李白桥用干针针灸几下就治好了病。这一下他非要认李白桥当干儿子不可,弄得李白桥哭笑不得,最后没办法,李白桥就认老头做了干爹。想不到今年派上了大用场,大旱年间,粮食比金子还珍贵,一般人就是有钱也买不到粮食,而张启东居然能弄到白面,简直是手眼通天。听说这种白面是内部专供,外人根本买不到,这让李白桥沾了大光,也让他小舅子全家跟着沾了光。

7

这一年的八月中旬,大地终于迎来了一场姗姗来迟的大雨。这天晚饭过后,天色突然阴暗了下来,很快乌云密布,西风吹得树梢哗啦啦响,过了一会就下起了暴雨。大家都跑到院子里面淋雨,有人大声呼喊道:“老天爷终于开眼了!”大人孩子,老人年轻人都在院子里面欢腾起舞,雨水和泪水相互混杂在一起,雨水灌在人们的头上,脸上,身上,让他们一下子精神振奋起来。

刚开始是暴雨,下了一个钟头就转成了中雨,一直下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早上起来,整个天地都变得清明起来,路边的树和野草也显得格外茂盛。虽然这场雨水已经挽救不了今年的庄稼,却对来年的庄稼大有益处。八月中旬正是播种冬小麦的时节,只可惜来了雨水,大家也无法播种,因为没有小麦种子,不要说小麦种子,很多人家家里面连一粒五谷杂粮种子都没有。

过了几天,有两辆大卡车开进了素庄,新队长田维杰把村里所有人都聚集到一起开会。他大声说道:“乡亲们,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公家给我们发冬麦种子和赈灾粮来了,我们应该感谢公家。我先给大家介绍一下,我身边这两位就是公家派来的官员。这位是县府宣传处处长钱子安先生,这位是城纪县城粮食局局长张启东先生,这位是粮食局会计,这两位是司机,请大家鼓掌欢迎。”

说完,村民们都鼓掌叫好,接着县府宣传处处长钱子安说道:“乡亲们,大家好,我是钱子安,是县府派我来给大家分发粮食来的,我知道今年我们城纪县遭遇了百年不遇的特大旱灾,乡亲们都受苦了!我们省府、县府的领导都高度重视乡亲们的疾苦。我们省府排除万难才从外省高价买回来一批粮食,确实来之不易。今天给大家每人分发一百斤赈灾粮,每人一百斤粮食种子,希望大家能渡过难关,明年有个好收成,今年的农业税我们县府领导已经开会决定给大家减免了。”

人群中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接下来粮食局局长张启东、会计、还有队长田维杰三人开始统计每家每户的人口。他们计算好粮食数量,队长叫了村里十几个年轻人把卡车上的粮食全部卸下来,然后让他们帮忙抬起来过秤。忙活了整整一下午,终于把所有的粮食都分发完了,大家都兴高采烈地把粮食运回家去。

素庄上下两百多户人家,一千多口子人,这一年因为饥荒也饿死了好几口人,其中就包括哑巴和四傻子。人们发现哑巴时,他正躺在戏台下面一动不动,过去一看,尸体已经变硬了,应该是哑巴在戏台下面晒太阳的时候死去的。而四傻子是在上完厕所以后,一个猛子翻晕了,一头栽下去再也没有起来。

因为闹灾荒,各行各业都一蹶不振,农民无地可耕,无粮可种,手艺人无活可干,木匠田成龙也一样,木工箱上已经落满灰尘,他好久都没有碰过它们了。偶尔会用悲伤的眼神扫一眼木工箱,只是徒增伤感。同样因为闹灾荒,田成龙这一年给素庄做了非常大的贡献,他一下子成为素庄的名人,甚至是整个城纪县城的名人。素庄所有人都对他刮目相看,那些被他帮助过的素庄村民对他一辈子都感恩戴德。

田成龙木匠出师只一年就停业了,第一年,他就干了一次木匠活,就是给他老丈人家做了几件家具。还义务做了两口棺材,田成龙在素庄做的第一口棺材就是给他二婶孙喜兰的,第二口棺材是给因为他二婶孙喜兰而上吊自杀的黑寡妇马秋蚕做的。 

这场旱灾让多少人流离失所,又让多少人付出了生命的惨重代价,而福大命大的疯子田云贵竟然在这场百年难逢的灾荒中幸存了下来。

田云贵能够活下来,还要多亏他的侄子田成龙。因为田云贵和寡妇马秋蚕两个人搞破鞋,导致田云贵老婆孙喜兰和寡妇两个人双双归西,这让田云贵的儿子田成山义愤填膺、忍无可忍,他和田云贵断绝了父子关系,更是直接把田云贵扫地出门。另一方面也是因为田云贵感伤过度,所以性情大变,一夜之间疯掉,从此以后,他以天为被,以地作床,过着无拘无束的流浪生活。

俗话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话一点不假,就在田成龙和李翠翠俩人结婚不久,田云贵病倒了。当人们发现田云贵的时候,他正躺在田成龙家麦场下面的一个水渠里面,看他躺下一动不动,有人走近喊了两声,见没反应,直接下渠踢了他两脚,还是没动静。这下那人有点慌了,以为田云贵已经死了,赶紧去喊他儿子田成山,不料田成山听了居然无动于衷,表现得异常冷漠,还把那人赶了出来。

刚走到大门外面,他就看见了田成龙,遂把田云贵躺在水渠下面貌似已经死去的前前后后告诉了田成龙。田成龙一听赶紧过去看,他把田云贵翻过身,从水渠下面拉了上来,放到大路上,发现田云贵还没死,不过已经气若游丝,离死不远了。幸亏是夏天,如果是在冬天,在这样的水渠里面躺一晚上,第二天恐怕早就冻成冰雕了。田成龙赶紧把田云贵背回家去,到了门口,田成龙喊他媳妇李翠翠出来,两个人把田云贵安置到牛棚旁边的门房里面。

李翠翠赶紧到屋里端了一碗面汤出来,慢慢给田云贵灌下去,过了一会,田云贵缓过神来,长出了一口气,这才算是真正活过来了。

自此以后,田云贵就一直住在田成龙家的这个门房里面,一直到他寿终正寝。田云贵的一日三餐都由田成龙夫妇供奉,田云贵偶尔也像一个清醒的正常人,但大多数时候都是疯疯癫癫,颠三倒四。

俗话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种因必得果。”田云贵之前在田成龙和李翠翠二人身上种的因,现在成了田成龙和李翠翠俩人回报在田云贵身上的果,一切都是冥冥之中注定的,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田成龙又重操旧业,做起了他的老本行木匠活,一时之间,小日子也过得有声有色,有滋有味。两三年下来,他就积攒下了一点资本,在县城开了一家家具厂。虽然家具厂规模不大,却也干得顺风顺水,两年时间就成了县城最大的家具厂兼木器厂。田成龙给素庄捐建了一座小学,这是他拿出了他家具厂整整三年的利润建成的,还到处求人通过各种渠道聘请了一些优秀的教师来贫穷落后的素庄执教。

田成龙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木匠,是一个没有读过多少书的农村人,但他知道知识能改变命运,他也知道吃水不忘挖井人。他不会忘记生他养他的桑梓地素庄,以及素庄的父老乡亲们,更忘不了素庄那些渴望知识、渴望走出大山的孩子们。

第二年,素庄终于等到了期盼已久的大丰收,丰收的喜悦一改素庄一年多的颓丧之气,人们脸上的饥荒之色也渐渐褪去,肤色由灰白变成暗黄,又从暗黄慢慢变得红润起来。同时田成龙和李翠翠也迎来了第一个孩子,是个活泼可爱的小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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