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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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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8/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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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的生活

毛巾湿水把后背抹了一把,常年睡在硬板草席上的我的背部,悄然萌出了几个粉刺疙瘩,刺痒痒的并不疼,我猜测它们是红红的尖帽状的,忍不住要钻出来,就像班上发育最快女孩的胸部,这也是我隔着衣服猜的。不过幸好没长在我的脸上,毛巾顺便擦了脸,皮肤还算光滑、没毛没异色,趴在那块照过无数张脸的镜子上,我不会吸烟,所以此时镜子里并不朦胧,一个清瘦少年似乎有点儿帅气,这个想法仅仅在我上完最后一堂课之后就没了。

卷起了铺盖,席子和枕头上都是我的气息,扔了吧。走在水泥路上,我习惯眼睛盯着地走,他们都说我是随时能捡到钱,其实至今十几年我仅仅捡到了两块钱,那种绿色的老式票子,并买了10个肉包子。捡钱是我们每个人的理想,但是现在我就要面对现实,我不想念书了,接下来是要干什么也没有头脑。

我就是要趁在这夏末离开学校,校园里的树木一直绿着,走过班主任王胖子的宿舍,他曾经有着一顶跟树一样颜色的帽子,来遮盖他的秃头,我害怕他此时走出来盯着我看,因为他看到任何不在课堂上的学生都是坏蛋,他可能会扇我清秀的脸,我的脸上骨头很多肉很少,他的手可能也会疼,如果是在教室,他甚至会踹向我的腿弯,让我像秦桧那样跪倒。王胖子在家长眼里是个好老师,人人传言所谓“严师出高徒”的理论,有关系户主动找校长要求把小孩调到他的班级,也就是和我成为同学,然后就能像秦桧老婆一样也享受跪倒的待遇了。

我的成绩水平并没有因为王胖子的严师形象而变好,我只想逃离这个湿闷闷的考试季节,一个个愣头青,男的一律青色平头(因为副校长会在早操时拿剪子替你修缮长发),女生一根皮筋就是头饰,趴在没有涂漆的课桌上做油纸试卷,就是那种用不下水的圆珠笔刻出来的试卷,一股洋油味让你觉得像坐在拖拉机上干活,然后再把满手的黑油墨带回家。哪有美可言,当我想到“美”,王胖子肯定会喷出口水说:放屁,学生是学习,其他都扯淡!

就这样的生活,拖着铺盖卷的我,坐在土坡上休息,此时很羡慕郝剑,他是我的室友,一个会吐烟圈的少年男人,他慢慢地带动全班男生吸烟,因此宿舍商店里开始售卖一根根的香烟,他甚至带动了一个销售产业。此时看着别人都在学习,麻雀在屋檐弹跳都挑不破安静的氛围,我喜欢吸烟的外在感觉和酷酷的样子,因为我试想能掩盖我尴尬而落魄的形象,但我真的讨厌香烟的味道,它香个屁!它们环绕起来会把我的肺点燃,然后开始咳嗽,开始不停地问家里要钱。我是不会让这些东西把我打败的。

县城边的农田都被推倒修成了路、楼房和公园,我就在新修的公园里躺下,小树苗东歪西斜,没有什么能把我隐藏,我盼望着夜色快来把我藏在空气里。太阳从地上滚下去,地面开始起风,很凉爽的风,人类开始出洞。我躺在红漆长凳上,漆的化学味道窜进我的鼻腔,就这也比站着舒服。乱七八糟的鞋子从我眼前走过,但最聒噪的是个小孩拍皮球,在我的鼓膜上跳跃,我忍不住盯着那小崽看,想用痞气的眼神撵走他,县城里的崽依然欢腾,我猛然坐起喷出一句:快滚蛋!但城里人就是会护犊子,要跟我理论,我懒得理他们,翻过身屁股向外。“这是一个流浪汉!”,他们说。

我靠,这分明是奇耻大辱,但我看看地上放着铺盖卷,我也不敢肯定自己的身份。

就这样的躺着,依附在地球的表面,躺了八万里的路程。等同学们都考完试,我手里剩下最后三个硬币,已经一整天没吃到东西,此时我很想吃到拉面,刚拉的那种,不管它是不是正宗兰州的。路边悬铃木不停地脱皮,像拍电影那个冯啥刚的脸,据我的家乡人说这树皮可以熏蚊子,夏夜的晒场上就要燃起它,与湿烂的稻草融合、膨胀,然后出烟,听蚊子蛾子和谈话声一起噼里啪啦。

我用硬币在刚脱完皮的新鲜树面上刻字,平滑的肌肤上好写极了,刻啥字呢,我已经会几千个汉字了,还有一些英文,我只能刻简体字,不如繁体好看。刻自己名字吧,但这里又不是旅游景点,大家看到名字肯定会想象我是个什么吊样,那刻我认识的那个漂亮的女生名字,哦,他的男友太猥琐,算了吧,最后就刻上笑傲江湖四个大字。踟躇不定,虽然我的父母对我自由放养,但流浪时间一久也不免会着急,那时候他们会从江南打几十块钱一张的票回乡,甚至会贴上寻人启事,或者借个摩托车到处寻我,可能在嘴里把我嚼碎了,然后泪水和口水混为一潭,也可能会在我的屁股上留下橡胶鞋底。那个场景不好看。

我招了摩的。摩的哥哥一缕斜刘海垂到嘴巴上,乘在风里欢快起伏,像不知细叶谁裁出里的柳条。半路上一处荷花池,荷花都开了,粉的白的,出淤泥而不染,摩的哥哥开始变态,讲好的三块钱变五块,理由是乡下的路孬,颠疼了他的鸡鸡。我是不会给的,他说不保证我的安全。他妈的,我就下车了,你以为我要找砖头砸他,或是自己走回去?我可没那么蠢,我趴下身子去荷池里捞,这个放虾笼的人真是懒,满满的一笼龙虾也不收。我给了摩的哥哥一笼野味,他一直把我送到家门口,龙虾还在他的后盖箱里弹跳。不要说我那么聪明,我摸别人家的龙虾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村庄依然安静,河水已有些凉,但水里仍有小孩洗澡,岸上有小孩撒尿。绿色是最好的东西,把破旧的村庄掩饰,阳光下绿水清烟。奶奶在水田里打农药,躬着身子前进后退,烈日晴天里药效最好,毒死那些卷叶螟,我却担心她会中毒,就像新闻里写的那样。我坐在泡桐树下等,奶奶在河里洗了手和脚,奶奶又变矮了,告诉我菜罩里有鱼、锅里有干饭。

最伤心的事,我的长毛狗死了,那是一条只咬陌生人,绝不咬亲邻友人的杂牌狗,也不会咬进过家门一次的人,它似乎懂得进门就是客的道理,说起来比城里那些看门狗知书达理的多。它是被毒死的,不是自吃老鼠药,可能是恶意的投毒,气人咬牙,我希望有人能像大艇爸爸那样在村巷里环绕并谩骂,肆无忌惮,不犯法,但我家一群人都是胆小怕事,而我也没有狂妄之心,骂不出口。

放下碗,寻找哪里好玩。屋后的楝枣树丫上被剥离的狗,鲜嫩滴血,头部的皮扒不动,老爹只有将它残忍地砍掉,此老头几十年如一日地瘦小,胆小息事,被村里叫“烟袋”的老家伙辱骂,他竟闷不吭声躲在田里拔草,更不见剁掉狗头的血性,他半天嘟囔说那把好使的刀不见了。狗皮卖了二十块钱,狗肉剁碎上锅,八角花椒和盐扔一把,塞满柴火烂煮去。夕阳西下,锅屋里腥味带香味透过屋顶透过墙头,该死的“烟袋”蹲在地头,防守着鸭鹅糟蹋他的庄稼,老爹甚至让他尝了几块肉。我发誓我不会吃长毛的肉,只是在半夜悄悄揭开锅吞了一口,再对长毛说声对不起。

就这样的生活,如果我不再上学,以后的日子里都是农活,我做的少看得多,就是光看着也够累。地里旱出裂缝了,就跟老爹去上水,等水满沟了就往里泼,雨刷刷时候扛上铁锨,就挖开田埂,把水放出来,黑脊盖的鲫鱼也放出来了。

奶奶擅长在望不到头的旱田里劳作,绕过别人家的坟堆,去玉米地里抱秸秆,照料着几千年来一样只能长庄稼的土地,家里吃穿不愁,人人都说家乡好,那就坐在阴凉下剥毛豆和玉米吧,直到手指红透,直到手掌粗糙写不了好看的字。

家乡的世界并没有因为这些繁复、微薄的劳动而改变。我懒得干活,奶奶只会说,念书人嘴硬手软啊。

他们说,去找从北京回来的飞爷玩吧,等着长到十八岁,他会带着去工厂挣钱。

某一个雨天,秋忙,地里又多了几个新辍学的孩子,剩下的孩子已经住在学校。爸和妈带着帘帽,把一卷纸币放在我的床头,我数了一下,比学费多了五十块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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