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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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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8/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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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晴

学校就在河边的堤坝上,小晴家就在学校里。这里有一片靠近运河滩的林子,从堤坝上人家屋后一直长到河道拐弯处,布谷和麻雀交相叫着,半声“呱咕”半声“叽喳”,黑黄嘴的布谷总是飞在远处,只闻声不见影,而小麻雀成群在眼皮底下活跃,赶也赶不走。

这林子足足有2里路长,桃树、梨树、苹果、桑树、樱桃、柿子、石榴都有,总之南不南北不北的树种在这里都能生养。站在河堤上望去,密密麻麻颜色不一,这一堆生命里面,最耀眼的还属山楂林。山楂林简直占了林地的一半。我和小晴约好了秋天去摘,说好了她拿棍子敲几下,我掀起衣服兜着。

1994年我8岁,那时候,我一直跟这个叫小晴的女孩一起玩,我知道我是男的,她是女的,但我不知道男和女有什么样的区别,所以你不能说我是谈恋爱。小晴爸爸是小学校长,我不知道校长能干啥,可能校长家会有很多粉笔,因为小晴经常送给我彩色粉笔,我们就在她家的屋顶水泥地上作画,那些蠢画直到下雨才能散去,然后我们再画,反正她家有用不完的粉笔。

在屋顶画画是我们的游戏。游戏结束,小镇上点点灯黄,我该回家了。学校墙外是一条小路,从一片田穿过去,风在耳边悠悠,村庄离镇子不远,但中间隔了黑夜,头顶有月亮大爷跟着我们走,土路是白色的,在地上发着光。

小晴说,我送你吧。

我说,那你怎么回家?

小晴说,那你再送我吧。

我说,好吧。

我们一起走,还有月亮大爷一起走,到了我家大铁门外,小晴和月亮都不肯进来。

她说,我走啦。

我说,你怕黑吗?

她说,怕呀。

我说,那我送你吧。

我说:你看月亮大爷还是和我们一起走,小晴却说,那是月亮婆婆。

到了她家,她从胖梧桐边的校门里进去。

我说,我走啦。

她说,你怕黑吗?

我说,不怕。

其实我很怕。我站在墙外的巷口,一边是街灯,一边是月光,影子跟着我不敢朝前走。谁打着手电筒慢慢过来,那是奶奶。

奶奶说,磊磊跟我回吧。

我说,嗯。

奶奶说,跟小晴一起玩的呀。

我说,嗯。

奶奶说,呀,磊磊长大后把小晴娶回家吧。

我不知道娶是什么东西,就说,嗯。

河的堤坝上是我们这里最美的地方。

这里只有坡,没有山。远处那起伏的影子一定是树,一排绕过天际的树。小晴站在篱笆下,看着春天,粉白的喇叭开呀开,将口张开对着我们,有的垂下,年轻的人们穿的喇叭裤也挂在篱笆上。

太阳照着我们俩,也照着麦地,暖烘烘的风在流动,风摸着小晴的脸,推着地上的麦,一波波的麦浪绿的油腻。

两个太小的学生,什么也干不了,这里一马平川,偶尔有点小坡,我俩找一块坡,躺下,两只胳膊垫在后脑勺,天是一个蓝罩子,天上的云在飞,闭了眼,地球悬在空气里,感觉到自己也在动。

小晴说,有根线能把云拽住,在天上放它们。

那不就是放风筝吗,家里有的是报纸,河边有的是芦苇。河边的春水涨了,青绿的一根带子,带子上坠下几缕柳树的丝绦,这不是背诗的时候。芦苇芽子窜上来,可是我不需要它,我只要上一年干黄的芦杆子,一脚踩下去,很干脆,几根芦苇片,用毛线绑成骨架。铁勺伸向面缸,必须趁家里没人的时候,否则被骂是免不了,然后兑水,点燃芦柴,浆糊糊出锅,据说南京的城墙也是用浆糊黏住的。报纸剪成小燕子,黏住骨架,别忘了再剪一条长长的尾巴。

小晴起来看风筝,麦地里留下两个人影。我差不多用了半件毛衣的毛线,把风筝送上了天,风不够大,我要跑起来,小晴越来越远,小晴越来越近,风筝和云搂在一起晃晃悠悠。我的疯狂被麦地里的细沟卡住了,一口扑地,青麦和泥土含一嘴巴,小晴死命地笑,不是嘲笑的那种笑。

风起云飘,云朵不高,但我的毛线怎么放也够不着。好像每一个风筝的归宿都是天空,我拽不过风,风筝要飞得更高,那只有撒手去自由。

我带小晴在河堤坝上转悠,她被妈妈训斥的时候也会来,蹲下来看地里的一切生物,她说最喜欢的还是冒出头的野花,这些野草野花看起来一个样,仔细看每样颜色又不一样,每样花瓣形状各不同。

周遭的树林,草毯子铺了一地,望不到边,树趟里被人走出条条黄细的小径,那些黑粗的山楂树干就插在这绿毯上,我们蹲下来摆弄着草里的小野花。小晴一朵朵地摘,每支小花的茎一样长,我在一旁一把把地使劲捋,小晴说:你真野,草地都被你薅得秃了。我给小晴编花环,头上戴一个,脖颈上挂一个。

河堤下的芦苇重生出来,尖尖向上窜,叶子裹在一起,世界很静,需要一点美妙的声音来打破,抽出芦苇芯、剥去里面的几层,鼓起腮帮一吹,就是低鸣的嗡嗡声,像飞机飞过天空,小晴嫌太难听,那就掰掉芦叶,芦叶像一把裁纸刀片,割破了我的手指,细密的口子渗透出殷红的液体,小晴可慌了,吓破这个花容月貌(这当然是回忆起来的用词,当时文化水平有限),她薅起一撮青草,竟然也学我一样野气,搓碎了摁在我的伤口,我的手变成了绿手,草肉模糊的绿手,小晴很像李时珍。

忆起小时光景,一年里也就只有那些天真的印象。过了春天,树木花草不断穿满衣服,而人们慢慢剥下衣服,男的只剩一件裤头。暑假很快到来,没看见小晴,暑假一样过,玩的东西每年都重复,没一样新鲜的。

本子上写的回校劳动时间到了。没看见小晴,学校里仍然热闹非凡,操场成了草坪,别人在割草,我们在上面打滚,几个男孩扭在一块,虽然已上小学,还是有人没习惯穿内裤,或是压根没有内裤,拽来拽去露出黑黑的屁股蛋,恶心要命。

东边吹来台风,台风像录像机里的碟片,飞过来擦了个边。成天的下雨,我和村里小孩子喜欢赤上身,在雨里乘凉,打谷场和小路都被淹了,田地里豁开口子,鲫鱼和龙虾冲了出来,流淌在路上瞎钻,我们扑上去抢,鲫鱼好大的劲,头尾摇摆,抓在手里又蹦进回去,我抓到只红钳大龙虾,养在瓷盆里,等着开学给小晴看。

小男孩没一个不喜欢下河凫水,莲蓬他妈出门前在他腿弯处划个粉笔线,而且把粉笔收走。下河之后那条粉笔印记彻底不见了,他开始害怕,就找到我,因为我跟小晴同学很熟,而小晴家里肯定有粉笔,什么颜色的都有,他求我帮忙要支粉笔来画在腿上。可是这会还没开学。

堤坝上的山楂长出小蛋蛋了,小青蛋慢慢变颜色,我们终于开学了,上学时盼着放假,放假久了盼着开学。学校里小晴一家不见了,我气呼呼的,没人告诉我一声。

窗边是小晴的座位,黑漆木桌上有个“早”字,那是跟鲁迅大爷学的。现在已经坐上了别的同学,跟小晴完全不一样的同学。

太阳照进来,我做了个梦,一脸铺在麦田里,其实是额头磕在桌子上,我成为一个焦点,老师同学目光汇聚的亮点,半根粉笔头射过来,抱着书站在走廊上,就是我的下场。

那个退休的老头抡起锤头砸一块废掉的炮弹,是下课铃,老师竟然还不让我进屋,真丢人!丢人就丢人吧,反正小晴没看见。

1995年的冬天,冬天让我们把厚衣服都裹上了,像一个粽子,但我们那时的腿都很细,因为擅长跑步。我没有自己的自行车,所以还得借,我涩于开口,所以都靠两只腿去丈量路。

今天是星期二,就是那个电视台休息、电视机没画面的日子,我悄无声息走出教室门,走出学校森严的大门,静的让我紧张。我却不知道小晴的家在哪里,似乎在哪个学校,只有在上学时间,小晴一定在学校。

我一路向北,趁世界还没发现我,快去快回。我没有手表,就看太阳在哪里,走了很久,我还是没有手表,再看太阳,已经消失了。

传说中的学校门口,比乡下学校大,我至少把门上春联的字读了有几百遍,鼓起勇气向看门的大叔开口,可是放学了。人潮汹涌,没人注意到我,我也注意不到别人,一张张脸孔而过,并没有小晴。没有就没有吧,我一路向南,走回去,我没有手表,看天上,天上星星眨眼睛,我看不懂。

一个晴天,我又爬上去一次老师宿舍的楼顶,狗尾巴草长在砖缝里,远处的田地和小河水,一成没变,那些粉笔画儿一点痕迹都没留。又过完一个学期或是更长时间,我的橡皮擦擦完了,小晴的模样很模糊,就算走在大街上,我不一定敢认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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