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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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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8/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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凫水

我和弟弟跳到水里,那是一池幽蓝的活水,从地势高的老北面淌过来,那里有条大河,我只去过一次。大河把水赶过来,因为这躁动的春天涨了水,吞掉远远的河床,这地方真的太平坦,水就胡乱地溢出来。大河淌小河,小河分给沟渠,再汇集到池塘,密密麻麻的水交织成网,像人身上的血管,我们就在水网里的某一段等着夏天,然后在这水里避暑。

大人说河水很脏,我说这水很干净,不信你可以喝一口,弟弟和一些小孩蛋儿就喝了好几口,并没有拉肚子也没有毒发,依然在水里扑腾。

事实上,我们这儿乡下人并没有干不干净的概念,只是长大后才回想起来才觉得应该脏吧。

来往的铁船、水泥船、木船,还有不知道什么材料的船,撅出一个个白白的屁股,在船舷噗通声声地将肠子里的秽物排泄完,照样有人伸出脑袋提上一桶水吃喝,或者洗澡洗衣服。

我跟奶奶说:这河里有很多屎。

奶奶说:尽瞎说,你看多干净。

她老人家笑嘻嘻地把菜摁在水里洗澡,旁边有捕鱼的人捞上来一摊活蹦乱跳的生物和一股混合水草的腥味,捏起一根亮白弹动的虾子在水里甩甩,把那透明的虾体直接往嘴里送。

家家都吃这里的鱼儿,才不管它们吃没吃过船上掉下来的屎,把白白的鱼肉塞进嘴里的时候压根就没人想过这个问题。

小学四年级的夏天,村里一个大爷叫“老黑鱼”,年年照例赤着上身,省去很多衣服,他依然还是个光棍,一辈子没娶过媳妇,但我不知道他碰没碰过女的,不过这些关我屁事。

我要说的是,他用最傻的方法教我凫水,就是把我往水里一推,自己躺在岸边想象着好事,害得我喝了一肚子水,我想吐,因为一群赤着身子的小孩几乎每天都闷在水里比赛撒尿,那一股热流无声无息地融入河里,没有丝毫变化,就像酒精与水勾兑,天然融合。我脑海里能清晰描述出这个情节,因为这群人里也有我,喝到一肚子有自己尿的水,很难能想象出什么好的感觉。

我才知道在水里打架是最吃亏的,如果我们在热闹非凡的水里嬉戏,扎猛子,每批人群里总会有傲慢的小痞子或者倔头的愣青种,不管你有意无意碰了头,小痞子或者愣头青会在水里发疯,将你还未反过神的脑袋摁在水里,一遍又一遍,喝水吧,泥腥味的水,他妈的,我就喝过这样的水,喝完又得喝,我挣扎着,我的细胳膊细腿无能为力,庆幸的是我没被淹死。

我发誓要能控制住水,再一次请求黑鱼大爷教我游泳,甚至我提出可以给他五块钱,他摆摆手说算了,给包烟咂咂就行,让我去买了叫“南京”的香烟,竟然是十块钱,这个老光棍!

老黑鱼带我到河中间,他说对岸有一大片苹果树,可以结鸡蛋那么小的青苹果,他想吃苹果。

我说:你去摘呀。

他说:现在我是师傅了,应该小孩去摘。

我说:我不会凫水啊。

他说:水不深的。

他油黑的胳膊拽着我到对岸。岸上的天气真好,太阳照的全世界太明亮,让我感觉赤身裸体容易曝光,我双手捂住裆部跑到果林子里,正开着蓝色小花的婆婆纳铺满地面,一丛丛裹住我的脚,像家里的绿色毛毯,我观察力很好,但此刻我没心思欣赏。

一排排黑色树干上有种清香,枝桠上挂着青色泛一点红的小苹果,我不得不放开裆部,跳上跳下摘了一捧,结果飘来几句吼着的骂声,有人向我追来,我没命地向河沿跑,正要寻找岸边的老黑鱼,哪里找得到他,后面追得紧。我在想,老黑鱼啊老黑鱼,你跑哪去了。我可不愿遭遇白藕和他哥哥那样的罪,在一次实施偷西瓜的过程中被抓住,然后瓜主把他俩绑在树上,等他妈拿钱来救。

我一猛子窜到水里,呼啦呼啦地扑腾,如果当时有人在岸边,肯定以为我发了洋狗疯,我等待有好人出现见义勇为,但我还是一个人在河中间与水做游戏,不过这游戏是水在玩弄我,耳朵里、喉咙里、鼻子里全是水的灌溉,身体像被卷进了一股凉意的旋窝,旋涡里有个鬼抓住我的腿,接着肌肉麻木,卷成肉麻花,瀑布倾泻的声音灌进我耳朵,我听见岸上谁的喊叫声摩擦着水体,水底有无数种生物讲话的声音。

平时大家都是活的,蹦蹦跳跳,没有死的对比,学校里讲的生命是什么我一直不懂,但此刻我不得不说我感觉到了生命存在,我的生命和水底动物的生命,意志力一直撑着我竟扑腾到了浅滩。

我已忘了我存在的时空,老黑鱼的黑脸才冒出来,把我拉进了现实。他在水里钻了个长长的猛子,这家伙还问我苹果呢,我一口河水吐在他脸上,事实上我是准备吐他一口痰的,肚里水太多了没压住。看着他笑嘻嘻的嘴脸,我瞪了他一眼,套上裤衩回家了。水可载舟亦可覆舟,这话是谁说的不用管,这话确实不假。

我学会了凫水,我自认为是自学成才,但还是要感谢老黑鱼的无为而教。

“鲩子”是我的村里伙伴,一个长手长脚的家伙,但名如其人,他打小就是个凫水的老手,在我的意识里,估摸着他会跑路就该会下水了。我们把砖头抛的远远的,落入河底,几个裸体钻进水里,水面波澜不惊,水下竞争激烈,探头出水吸气的肯定不是鲩子,鲩子照例在水下摸过一个个的屁股,待大家扑腾抓这家伙的时候,他携水跃起,手里握着那块砖头。

显然他赢了,不过有人说他在水下早先藏了块砖,鲩子看大家不服气,那就提议下次在砖头上随时刻记号。我一点不怀疑,我亲眼所见过他的实力。

鲩子的六姑家住在大河南岸,自从我学会凫水,胆量也增大,跟着鲩子去了大河边。之前第一次看着这里滚滚青波,只敢远观。现在我第二次看到大河,只想去亲近它。

鲩子吃饱了,蹲在河岸的树下,太阳穿过树叶空隙射在地上,躁躁的,微风太微。鲩子不多思索,竖起膀子,剥去褂子的姿势极快。大河不愧为大河,水流湍急,波纹拍岸,绿黑黑的水草沿着两岸摆动,深不见底,脚底必须凌空。

鲩子说:这条大河一直能淌到大海里。

我说:我们能游到海里吗?

他说:不知道要游几天。

我说:那可以划船去呀。

他说:对,我姑家有船。

六姑家的铁划子就拴在屋门口的池塘里,静静地晒着太阳。鲩子把船拖进沟里,水沟连进大河,铁划子一下子重获自由,在大河里随波飘荡,我突然感受到大河的力量。

沿着大河东南而下,我们不会用木桨,不过现在顺流而下也不需要开桨。

我说:鲩子啊,我有点怕。

鲩子说:你多大,还怕?

我知道鲩子是个胆大的家伙。我们曾去过一条大渠里摸龙虾,渠中间是个芦浦地,他逮了芦浦地里的红蛇,捏住尾巴向空中甩甩,蛇就瘫倒在地,这时候踩住蛇头,认准蛇肚最粗处,扒开滑溜溜的皮,二指扣进去拽出蛇胆,蛇胆幽青的如宝石一样,鲩子竟然送进嘴里,混口唾液咽下去,那圆圆的胆从脖子里滚落。

他的胆子大得吓死人。眼看离六姑家渐行渐远,前方庞然大物在河湾的漩涡里晃动,铁滑子被旋涡吸过去,一头撞在一个大家伙身上,定睛看了是白胖的死猪,死过的猪圆鼓鼓,比平时白的多。

鲩子说:你喜欢吃火腿肠吗?

我说:喜欢。

他说:就是这个死猪做成的。

我不相信。

鲩子说:我把它弄去卖了,你就信了。

鲩子发觉了生财之道。

两个小孩是搬不动死猪的,只好用船绳套住头,划向六姑家池塘里。猪儿不老实,滚在铁划子一边,在这暗流涌动的水里,我们极不稳定,待行至拐弯沟渠处,人猪一体无情地侧翻。

我说:死猪不要了吧。

鲩子说:要呀,能卖钱。

我的水技不行,只能抓住岸边枯枝。鲩子脚下踩水,伸手就去拽猪尾巴。死猪泡在水里有点恶心的气味,比死鱼还腥。谁知道大河之所以是大河,有着不是一般人能够着的深度。鲩子手脚并用,也抵不过水流的力量,青发寸头沉没了下去,我以为是他在扎猛子,而后河面久久沉寂,我已经忽略流水声,大事不妙,我撕扯嗓子喊呐,淹死人啦。

一个瘦猴儿,憋着肚子凹着前胸,形色不慌张,一脚踹断路边才扎根的树苗,走下土台阶,往冒水泡的水面伸过去。据我所知,鲩子第一次被水控制住,他一手拽树苗,一手扑腾抓到了岸。瘦猴儿笑笑走了,有点嘲笑的意味。

孤舟侧翻碧空尽,唯见死猪向东流。我们在太阳底下晒干头发才要回去。

鲩子说:是不是我差点淹死了。

我说:我也差点淹死了一次。

鲩子说:要是死了,就跟死猪一起漂走了。

就在随便哪一年的夏天,只要是能穿单间褂子了,一群接一群的小男孩就开始躁动,每天跳进河里可以三遍、四遍、很多遍,享受身体沐浴和头顶的日光浴。

这一群群队伍里有时有我,有时有我弟弟,几乎天天有鲩子。我用脚掌蹬水可以很神奇地不沉下去,手脚并用还可以仰着望天空,蓝天和云朵照在水里,这水就成了镜子,脚底的水清凉无比,不时还有鱼儿亲亲我,多么快乐的凫水姿势,我还得承认,水真是个好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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