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手就能抓住乌压压的云层,这时候天上离我们很近了,红瓦屋檐下一串串滴水,浑天迷雾水汽里,我想起哪个诗人说的秋水共长天一色,漫天水汽就是湖泊,雨水在空气里就和天裹在一起。下雨天总是黏黏的,后背起了红痘疙瘩,痒了难过,手翻过后脊盖,我没有“不求人”那个玩意,手插过去,我的右手总不如左手灵便,即便左胳膊断裂过,摔在打场地上折成断裂那样的疼,但只有左手能够着,抓了解痒,痒了还抓,再抓就淌血了,把奶嘴一样的疙瘩红头抠了下来,一股腥味。
雨天总是懒散,懒散的不止我一个。癞蛤子从泥土爬过,满背青疙瘩,拖着胖肚皮扑扑向前,曲鳝这细细的动物更恶心,经不住泡水的土壤层,从缝里钻出来,钻出来也几乎是死,扛不过这场大雨,即使不被泡烂,一待晴日骄阳,也要晒死路边,变黑变干,腥臭。
烧锅屋的烟从湿气里飘升,虽然都是白不拉几的雾状,我还是能清楚分辨二者的不同,炊烟是黄厚的,就像烟袋老头在清晨迷蒙的土路上吃烟,吃那种用口水裹就白纸再包出来的草烟,炊烟总在午后四五点升起,乡下人都是两顿饭,我在别人家的屋檐躲雨,不回家吃饭,因为没有听到喊饭的声音。倒是闻到烟袋老头的草烟味道,燃烧的湿稻草混和艾叶的气味。
家里人还在嘲笑我说的湿稻草,因为五六岁时我喝稀饭嫌弃太烫,秃了我的嘴皮,我把这怪罪在稻草身上,我说干道稻草烧的太热,别人家用湿稻草烧的锅才不会烫嘴。这个玩笑一直开到我长大,真不好笑。雨还在下,天就昏昏沉沉睡了,除了那些“钱迷”还在外面干活,人们都卧着歪着不起,我在屋檐下看不到一个人。眼珠子就盯在烟袋老头家门口的园地里,一排老梨树上硕果垂垂,梨蛋子被雨洗过,更能抓住想偷吃的人的眼睛。
这时候有一个哑巴小伙出现,他从来不打伞,他也没有伞。哑巴有一二十岁吧,一圈黑毛毛的小胡子,看样子像大人,但还有一脸稚气,具体多大年纪,只能问他那在外面打工的老母亲,村里人没有一个人闲得去问。
我在梨园外转悠,趁着弥漫的雾气,想干点大事,哑巴跟着我,因为没什么人理他。哑巴不上学不说话,却很聪明,看出来我的意图,跨过梨园围栏,扬手一指让我站在外面,贼眼左望右望,意思是让我放风吧。他钻进去找寻最隐秘的一棵树,双腿交叉搓上去,拽得梨树像在跳舞,双腿夹树干,双手摘梨,落下一地,我等不及了,脱了褂子,赤身跳进去,裹起梨加叶子就跑。真是重啊,褂子都扯开线了,拖着货物跨不过围栏,只能暴力踹倒,我又闻到了一股烟叶的味道,事情不妙。烟袋老头果然像雨天幽灵一样钻进园子,哑巴还在树上,烟袋锅已经敲在腿上,哇哇地坐在泥土里。眼袋老头把哑巴拽走,我拖着梨跑了,烟袋只是骂:小狗日小狗日。
晚上,我家里收到烟袋老头送来的两毛钱,留下一句话,想吃梨的话给你钱买几个。这狗日的老头,年轻时就在人群中鬼混,他不会放过一个人,我的老爷爷,他和烟袋老头恰好反过来,怕事得要命,忙送去两块钱。
哑巴还没被放走,因为没人来赎。雨过天晴,我又不想吃梨了,远远绕过梨园,去看哑巴。他是典型的留守少年了,一间堂屋,没有院子没有偏屋,猪圈是空的,吃饭全靠嫁到邻村的姐姐给一点,姐夫不让住他家,姐姐就每天送一顿饭。哑巴家木门开着,进去后像钻进了坛子里,腌酱豆的坛子,潮湿幽暗,哑巴窝在墙角的小床里,哇哇地出声,看到了我,做着扇耳光的样子,做着踹墙的样子,我知道是烟袋老头扇了他、又踹了他。这老狗日的,我说他是坏种,哑巴鼓掌。
人都说哑巴是神经病,教唆小孩都不能惹他,惹了他会发羊狗疯打人,但哑巴大部分时候都是傻笑,几个小孩用土疙瘩扔过去,他却胆怯往后退,我从来没看过哑巴打人,生气时候只是哼哼鼻子噗气,脸憋得通红。
哑巴不坏,人人却不让小孩跟他玩。我知道,而坏的是那些大人。
哑巴讲义气,哇哇地很粗鲁的讲着义气。我在门口经过的自行车上买了一支绿豆冰,只有一根,哑巴来了,眼睛还是眯成一条线,我还是舍不得再买一根。我只能掰一口给他,哑巴吸溜一口就化完了。蹲在杨树下,哑巴赤上身,只穿裤头,我说树上有鸟窝,哑巴抱住树干,双腿交叉就像那天摘梨一个模样,他向上爬,离地面有二层楼高,终于够着鸟窝,嘴巴含着,嗤嗤地滑落下来。待到跟前一看,哑巴肚皮和胸脯已是划痕血印,这家伙不怕疼的。可惜鸟窝没有蛋,但很精致,舍不得扔,就挂在家院子里的桃树桠上吧。
小孩开学了,哑巴更无聊了。每天一群学生放学,在田埂上经过,捧着书本读着像唱歌似的普通话,哑巴就眼睛放光,很稀奇地朝小孩子面前跑。哑巴没上过一天学,但喜欢盯着路边墙上的白石灰大字看。哑巴喜欢看稀奇,整天拖着灰塌塌的布鞋满庄跑,哪里有婚丧嫁娶就去看热闹,有人家盖房砌墙,他也往上凑,干活人就说哑巴来帮忙啦,哑巴窜上去就搬砖,到吃饭时也没走,农户家不会叫他上桌,站在门口给个饼意思意思。
秋风起,夜已凉,月光如水,真的流进了西边的河里,荧灿灿一片,有月光的夜里不吓人,整个都是温馨。稻草把子扎在田里,一座座,像秦俑。我们玩着两千年前的孩子就玩过的游戏,一群小孩钻进“秦俑”里,一个小孩去找,找到一个就大喊一声。哑巴肯定要来凑热闹,他钻进田里最远处,甚至用许多个“秦俑”把自己堆起来,小孩们根本不会去田地拐角,那里有坟,地下住着鬼呢。哑巴不见了,谁也不去找,我也不敢去。
白天来了,太阳升起时地里有点热烘,哑巴出现了,一定是睡了一夜好觉。
千里良田全部割倒,齐刷刷连着天边,这样的秋天最洁净。妇女老幼在割过的地里拾稻穗,鞠躬向前挪,哑巴也拾穗子,说他聪明是因为他知道跑到别人前面去拾,老太婆超不过哑巴,皱巴巴如干枣的嘴皮嘟囔骂一句:你奶个腿不是傻子么。哑巴拥着几捆稻穗,跑去送给姐姐家。
铺满稻子,拖拉机在大场上转圈圈,坐在上面的人已经打盹。打谷场被占用,闲散的人转移地点到屋顶,屋顶上可以打牌,小风吹过来,看远处最敞亮,所谓欲穷千里目,就爬屋顶上。什么东西都要搬到屋顶上晒,还有一簸箕蚕蛹,就是蚕把自己困在茧里的尸体,吃起来两嘴丫冒白沫,超级恶心,却是咂酒的好菜,用油炸了爆炒,拖拉机上的人坐下来,半瓶酒下肚,天色开始阴沉。
正常天气的天黑是能看到西边泛黄泛红,而这阴沉,怕是要落雨点。大场上稻草已被磨平,光亮如皎月,下面覆盖满了稻粒,家家都是这样的景象,丰收时候最怕遭雨。那就抢收起来呀,待到晴日再晒吧。
有人就嘟囔着骂天,敢骂天的人基本年纪不老,老人听见了,会说天老爷撕你嘴呀。铁叉上场,木锨扬起。这忙天抢地的时候,哑巴小伙就会出现,他游荡在庄子里,很无聊的那种,见人就帮忙,没人拉他帮忙,也不驱除他的好心。稻场收完了,隔着的确良褂子里的皮肤很痒,刺挠地不安,脸上黑灰连着汗,这时候我家里会捞起井水里的西瓜,杀开,递一块给哑巴,再递一块给他,哑巴笑眯眯的眼睛成一条线,眉毛浓黑连着一根,上下平行的两根线,野气十足。
接着就是秋耕,秋耕最省心,拖拉机是最实用的铁货,安上铁钩爪,摇把甩起来,把田里的泥土翻起来,一行又一行,田埂上蹲着小孩,看着野花野草。哑巴也在田埂上,口袋里鼓鼓囊囊,抓着东西往嘴里送,他走近我,从口袋里掏出来的手油腻腻,但是有股花生米的香味。原来是蚕蛹,哑巴塞给我一把,我说过我最恶心的是这个,扔在野花野草里,哑巴一颗颗捡起来塞进嘴,哇哇叫,我知道他说这个好吃。又塞给我几颗,这玩意真像油炒的花生米,我终于张开嘴巴一试,那软肉的肥腻、暗藏的腥味,咽不进去嗓子眼,我竟然吐了。我急需水来涮嘴,沟边水太浑,跑到井边,哑巴忙压井给我冲,冲一口吐一口,哑巴手舞足蹈哇哇大笑。
稻秆聚在一起就成了草垛,家家开门见山,这山就是“草垛山”。一日午后,太阳还有温度,门口的“山”上空气在摇晃,要化了似的,像夏日被灼烤的天空。慢慢地空气里出现了颜色,黄黄的再变红,糟糕,“草垛山”着火了,烟火气窜起来就要放肆了。在家的人纷纷拿盆拿桶灌水来,山是浇不灭的,最后看着它欢舞跳跃,看着它化为灰烬。
狂欢之后是黯淡,有人开始找元凶,草垛不值钱,全是为出口恶气。有一张嘴提到哑巴,啊,嘴巴和眼睛不是长在一起的,有人开始问哑巴,哑巴当然不认,哇哇地跳。有人又说去年冬天看见哑巴烧田埂上枯草,扯这话的人一本正经,好像冬天就在昨天刚过去。
有人开始骂哑巴,哑巴跺脚、头砸墙,没有用,因为他不说话。村里静悄悄,哑巴的木门倒了一扇,却在村头和一个男人干起仗来,多吃了几年饭的男人把哑巴压在身底,砸着拳头,哑巴只能伸手抓,泥地里像小鸡刨过的样子。这是我第一次见识哑巴打架,我也是看客,竟然不敢去拉架,直到哑巴嘴吐白沫,那男人才松手。哑巴抽搐几下,人群就散了。姐姐赶来,在庄子里哭泣。
一层霜下过,地上渐黄,天气渐冷,哑巴身穿军黄棉袄,袖子露了棉花,黑乎乎的,没过几天又戴上了火车头帽子,耷拉两只耳朵,蹲在堂屋门口晒太阳,路过人喊话,哑巴走呀溜溜去呀,哑巴不哇哇。哑巴很久没在庄子里走动了,他不主动凑上去,没人想到要去找他,我也如此,因为一起玩的小孩太多。
冬天最是闲的蛋疼的季节,天气干燥燥,人也干燥燥,像那一摞摞的劈柴,一点就着,还能着好久。我分明看见,一个叫小蛟的男孩,握着火柴,在田埂上转悠,丢着鞭炮,干涸的沟里也起了火,霹雳巴拉热热闹闹。又一座“草垛山”发起脾气,张牙舞爪,河里沟里都没水,没人去浇水救急,任由它舞动、慢慢下沉。“草垛山”的主人家满巷子里转呀转着骂,小蛟不见了,白天到了黑天也找不到,床底流出一滩水蛇逶迤到小蛟他妈的脚下,小蛟从骚味里爬出来,这家伙有种。
一切还是那些扯闲话的人扯出来的。
春天闷了很久才出来,出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涨水。太阳西斜,余晖散尽,屋后杏树林已经幽深,杏林里横着小河沟,水还在流,趟过的人太多,男人女人的脚提起黑泥就过去。哑巴却躺在河沟里,浅浅见底的沟水把哑巴完全包住。
接下来,你们可以想到的,哭声,人群,狗吠。哑巴老娘赶回来,瘫在沟边,抱着湿漉漉的哑巴,哭得像耶稣堂里的唱经声,傻儿子没见着面就走了,你怎不知喊人来救呢,你最想吃的烧梅豆还没吃到呢,抠出哑巴鼻孔的淤泥,哭得累了,放下吧。哑巴就躺在草席上,人群围起来,有人差点踩到哑巴的头,一块布落在头上。
木匠来了,要连夜打棺材,现伐的树,木头上淌着水。哑巴老娘把哑巴抱进棺材,堆好衣裹,放进一碗梅豆。长铁钉封住,送往东沟,一群人两腿踉跄,抬不起湿湿的木头。
水涨水又落,掩盖多少悲伤事,谁也管不了那么多,哪有人还记得。又到了割水稻的季节,太阳照在穗子上金灿灿,月光洒在地里很滑溜,家家各自忙着像狗一样,累得没人想说话,一个个像哑巴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