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还没来,灰蒙天空里只有小麦地有颜色,从庄子西头延伸进来的小路,泥土板结着发白。这时候的乡下真是丑的要命,树枝干瘪撩着天上,屋舍灰塌塌,人都蹲在屋里,干活的不多。
放假的小孩喜欢在麦地里躺着,一股涩涩的麦草味,还有风干了的粪尿味道,一点也不好玩。头顶的天里什么也没有,没有蓝天可以看,阳光也是浑浊的,这样躺着很容易昏昏睡过去,小孩家里都是没什么人管的,不是没有家,只是大人懒得管。
气候就像人的生活,规规矩矩地轮回。年后照例不变会有倒春寒,来一场很干脆的雪,说下就下,说停就停,视线里顿时干净了许多,毕竟是冬天要收尾,不算冷,雪也化得快。
西塘是个被河渠包围起来的村落,一条宽阔的泥土道横穿东西。
土道上移动来两个人影,一个女的用脚踏车拖着小孩,慢慢靠近村庄,闭静的庄子好像醒了,几个庄家妇女出现在路边指手划脚,目送这一对人朝哪儿去。
每一个结了婚的女人都是一台喇叭,从这些肉做的喇叭里嘘唏听讲,这对人该是前往大榆家。大榆是个四十好几的光棍,谁也不知道九十年代的苏北乡下就是那么多光棍,没有老婆的一个接一个,一个个村庄也不知道怎么延续下去的。
大榆家有两个红砖院子,中间围墙打通门就是一家,隔起来就是两家,人有三个,在刚才路上的女人到来之前,都是光棍。西边院子住着大榆和瞎老头,东边院子住着二榆自己。
来的女人约莫三十多岁,拉着个几岁男孩,把脚踏车往门口的草堆一斜,摸摸门环就进门了,进的却是二榆的院子。二榆显然不懂怎么对付女人,搬了木板凳放在院里,说:来啦。他憋着个猪腰子脸不会说话,院里半天没声,门外倒是叽叽喳喳。
二榆娶老婆啦,多会儿喝喜酒啊!门外传来这一句。
二榆半笑不笑,要走过来把大门关上,一群妇人还没看够,干脆窜进院子跟新来的女人打招呼。据说这个女人就叫山楂,以后在这个村子里,大人小孩都知道三个光棍家有个叫山楂的少妇了。
一下午二榆家最热闹,灰蒙的太阳快下去时候,村人哄哄而散。山楂无聊着到处望望,耐不住好奇的劲儿,出门往前走看到一片山楂林,对,就是和女人名字一样的果树,就是能结酸溜溜的红果子树。这时节果树还未萌芽,剩些零星发黑的果子挂在上面,枯枝枯干的也没啥看头,但是没想到真有这么大一片。
其实在上年秋天里,山楂已经看过这片山楂树地了,她只是偷偷站在边上望,人呐,就是爱屋及乌,起的名字是这个,看到这个红果子就像是自己。
山楂几年前嫁到运河西坡一户人家,男人五大三粗,喜好喝酒乱窜,一成几天不着家,山楂急啊,急眼了就吵,那男人逮着山楂就揍,揍过几回山楂就想跑了,不过了,可孩子咋办,干脆也带走,搁哪过不是过。
这女人跟邻舍今天讲明天说,有不怕事的老婆子要给她说二媒,后来她就自己跑到这片山楂林边的人家看看究竟。两户院子出来两个男人,都是黑瘦的腰子脸。老婆子媒人说,选哪个都行,都是光棍,笃定肯要你。
山楂心里选谁都差不多,两个男人一样丑,只要不打她,跟谁过都一样。偷跑过来探一探的那一天,那个天气,就是高爽的秋天,不冷不热,一片山楂林密密麻麻的叶子里缀满艳红果子,山楂望去心里一惊,整个西塘就数这里好看,投奔到这户人家,其实那么一瞬间是被这片山楂林所打动。
过了几天外面艳阳好,二榆却不去干活,在家收拾东屋。这个光棍长年不打扫,能塞东西的地方都是杂物,堆得屋里黑洞洞,拉出来的陈年旧货也舍不得扔,一股脑儿往东南拐的偏屋里塞。家里院子大是大,还是土面,一下雨稀薄泥咬人脚底,什么时候咬咬牙也打上水泥地坪。大修花不起钱,家里来了女人,得置点用具,就把破床架子拖出来扔在院子里,找村里木匠打家具吧,打一件床头柜、一张大床。
二榆找他哥帮忙,抬个大锯到山楂林南面的塘边,两个男人坐在干黄的杂草里互相拽锯子,这是要把水边的歪柳树弄来打家具,又砍了一棵腰粗的杨树。被砍去树的池边顿觉光亮起来,从宅子向南望去水面一览无余,像是在庄子边开了扇窗,山楂觉得这树砍得好。
木匠提三五块木头就钉成个临时大板架,在上面刨起木板,一会儿便满地木条木屑,身旁跟了个十五六岁的小徒弟帮忙提墨盒线,一弹就是嘣一脸黑点。
二榆递过去一根烟,木匠歪着头含烟道:二哥啊,我这得给你使大劲,床板我给你加厚半公分,保证你晃荡几十年不得散架!
小徒弟哧哧笑。木匠说,你个小孩蛋还听得懂啊。
二榆是个闷驴,半天吐不出一句整话,看着这床一天工夫成了模样,想着和山楂翻云覆雨,嘴角就淫笑起来。
山楂终于搬进来住下,搬进来的还有两大鱼鳞口袋,口袋里尽是衣服。
乡里人平时太无聊,干完活以外没什么消遣的,最喜欢看谁家娶新娘,谁家死人办台戏啥的。从外进来个女人也算个屁大新鲜事,又有不少人看热闹。
二榆在门口打谷场上放鞭,噼里啪啦声刚落,浓烟里撺掇出一群小毛孩在捡没炸的炮仗,谁家倒霉小子口袋里装了一大把,闷响的炮头砰一声炸了,小儿自己也吓摔倒了哇哇大哭,当妈的跑过来拧了鼻子甩一手鼻涕骂道:叫你孬种玩,就这本事啊,玩一会就哭。二榆看着笑,好似把这小儿看作是来闹喜的,抓把糖过去。
西塘河沿岸满是黄泥,那里开辟了个砖瓦厂,整日吸河泥制成坯、烧成红砖,泥坯能把河岸摆满,壮观无限。厂上缺人手,老板都叫人过来喊二榆好几回了。二榆在家消停十来天,得去干活了,平时从屁勾里省着一分一毛,这些天花了大价钱,心里暗暗叫苦,眼见积蓄去了一半,还得赶紧上工再攒点。
当二榆拖着板车从宅子下坡时候,明显感到腰部腿弯不合适,这是四十来年没有过的啊,而后自己也想起来了,这是尝过女人味的后果啊。想着想着心里就暗自作美,想这女人就是好,回味凑活过来的几十年过的都是什么可怜日子。
山楂带着小儿在屋里过了些日子,小儿嚷嚷着出去玩,趁他妈眯眼打盹的工夫,走走停停跑了出去,这里很陌生,不敢近人家,就看到远处的池塘在发亮。他沿着山楂林穿过去,走到池塘边,经过冬天的残荷败叶还耷拉在水上,春风没来,春水涨了手指那么两扎高,池檐上生出了一窝窝嫩草,青黄的颜色好像是谁用塑料做出来的。
这小儿沿池边走走,身后是望不到边的桑树地,枝干剪得一平,叶子还未长出一片,树趟里的土地被翻过了,一排排的跟铁锨一样形状的土块,一下脚就陷进去,就会进一鞋壳土粒。他蹲在池边扯一根直溜的树棍,旁边也没个小孩来玩,远处望不到几个人。
有人在身后喊一声:大雁。
这孩子转头看一下,没作声。
那人说:怂孩子怎不喊爸的?
大雁伸手要去够水,那男人两胳膊从小孩身后一捞,紧紧抱在自己怀里,骂:谁教你玩水的,淹死你个小东西。
男人携着大雁绕过池塘,向宽的土路上走去,对怀里的亲儿子说:大雁啊,你妈带你过好不好?
大雁玩着手里的树枝不吱声。男人骂:怎是个闷葫芦的!你妈住的家里那个男的对你好不好?
大雁终于说话了:不知道啊,我认不识他。
男人说:爸爸带你去买汽水喝呀。
大雁扔了树棍说:好。
这日子已经过了白和夜一样长的春天,苏北的暖春还是比南方来得晚,白天看起来还是短,太阳离池塘的水面愈来愈近,整个天光暗下来。山楂一定是醒了,在院子外喊着大雁,没人影,又走到村子头大喊,还是没有。
山楂开始急了,满村子绕着找大雁,干活的人有的回来了,睡觉的人也出来了,看着跑来的媳妇满村子喊。人人都看过她,她却一个人也不认识。山楂突然想到什么,就问旁边人队长家在哪边,村人问,啊?大熟家吗?指着最东头的三进院落,山楂拼命跑过去。
大雁和他亲爸爸越走越远,听不见喊声。
当大雁抱着一瓶黄色汽水咂着时候,被正在集镇边溜达的村人看见了,村人看到那个男人好像不是二榆,心里犯疑怕是拐卖儿童的贩子,就往村庄跑,跑到一半看见队长骑摩托载着山楂,把看到的说了一遍。山楂舒了口气,但顿时眼睛红了,催促队长骑快点追上去。
山楂见着了喝饮料的儿子,摩托还没停下,掀开腿跳下来扑到大雁面前,抱着就走。大雁他爸坐在地上一直吃烟,烟头在鞋底拧烂了,预备上前去夺小孩。
山楂大叫:你那么不要脸的!
男人骂:滚,不是我亲儿子啊,我带家去。
山楂吐着口水:你不要脸的打我,把儿子带家留给你打死呀。看来是恨透这五大三粗的男人了。
男人瞪着黑眼说:留给这儿过,不是他亲爸,能真疼啊。
队长过来吓唬那男人:你别夺了,小孩跟娘过最好不过,给你带去你找个后妈能疼啊?
那男人耍狠道:管你屁事啊!山楂有本事,走了几天就认识好几个男的。
山楂放下大雁,要上来掐那男人,喊叫:你狗日的有病,现在离婚了我不怕你了,你敢再打!
队长连忙拉开:你再不走,我叫村上人都来啦,到时你吃不了兜着走。
男人哧哧叫:有种来呀,我弄不死你一个个。
不怕死,最怕犯了众人怒。这几个人在土道上拧巴着,引来三五成群人看热闹的。
二榆拉着板车回来,衣服皱巴巴,边推车边掸头上脏东西,眼看着越来越近,山楂和那男人拉扯着,前胸扣子都掉了,二榆醋意大发,板车把子一撒,铺上去就跟那男人撕扯起来,嘴里咕噜着骂:孬种的孬种的。
两个男人滚在地上厮打,二榆不是这个壮汉对手,壮汉把二榆身子压住,对准脸上用拳头钻,二榆挨疼大叫,指甲在壮汉脖子上发狠劲抓,指甲里满含仇恨,挖进壮汉皮肉里,黑血渗出来。
队长大喊:你别惹事了,我马上叫人来不得把你打死啊。
那男人起身抹抹脖子上血,骂了句:等着呀,我也回去叫人啊,让你们都过好日子啊!”
夜色像一块布慢慢把这里都拉上,谁家又烧了沾湿的稻草,一股股灰烟弥漫起来,村子里到处是呛人的味道,有烟味有炒菜味,巷子里妇女习惯拉长嗓子喊小孩吃饭,喊着几遍不回来,就骂:“天黑了还玩,都有夜眼啊是不!
二榆家里空落落的,除了两盏白炽灯把屋里点得昏黄,其他没有一点活泛东西,锅没烧、菜没切,几个人就在院子里坐着站着,今晚哪还有心思吃饭。
大雁偎在山楂怀里微困着,二榆坐在地上,捂着被拳头砸紫了的脸,黑红黑红的更像猪腰子了。大榆和瞎老头也过来了,蹲在黑暗里,一家人都不吱声。
大榆突然开口了:该吃饭吃饭,村子上都是本家,狗日的来了谁怕他。
二榆是个闷棍,平时胆子小的很,还怕事,现在有女人了,再窝囊下去也不好抬起头,接了话说:“我今天掿他脖子怎不给掿断气的!说着发狠咳出一口痰。
瞎老头双手舞起来,一哩哇啦地一阵子。队长又来了,瞎老头又舞起来。
山楂给大雁抱进里屋,也没心劲给洗了,凑活先睡吧。她出来说:那混蛋是流氓,要是来了,你两人使劲打,打死了我去蹲牢。
队长说:竟说胡话,要敢来闹事,通知派出所来逮人。
大榆说:通通都逮起来这些个狗日的。
队长说:你也学刷牙,少骂点人。
瞎老头也不哇啦了,到自己院子里去吃饭了,其实没有饭菜,坐在堂屋里倒了一杯子白酒,慢慢咂,咂完一杯还想来点,半斤的瓶子倒没了,瓶子往院子角一扔,腿肚高的酒瓶堆上又增加了一个。
瞎老头年壮时会做山楂糕,断断续续出过摊子也能存了点钱,他喝酒都是自给自足,不问晚辈要,也不给晚辈一分。
瞎老头可以算是个鬼一样的存在着,也是可怜人,天天蹲在堂屋门口,到过最远的地方就是院子大门外的山楂树边,这老头脑子古怪,对家里事不闻不问,不爱讲话,来人要是搭理他,他却嗯两句并不热情,后来也就没人理他了。家里发生这些事,他跟不知道一样,蹲在草垫子上掰他的铁风车,都是用家里废铁皮折成的,见天插在门口的墙头上,风一来呼啦就转起来,吱呦吱呦响声把日子过得好像很自在。
二榆才没有这个情调,他眼里看到的都是这些铁皮浪费了钱,走门口拔了就堆在院子拐角留着卖废铁,瞎老头听不见风车转响就拿急,两手摸着挪到酒瓶堆边,“日”地连扔几个砸到二榆院子里,骂道:你个二孬种,偷去买药吃啊!骂人的话倒是很清晰。
二榆奸笑着喊一句:成天弄风车,弄你个魂呀!被惹怒了的瞎老头是讲话最多的时候,二榆拔一次风车,他就能扯嗓子地骂,他看不见旁人离他是远是近,所以想让人听到就必须声音大,这个老头要么是死鱼,要么就像带窝的母狗。
晚上,西塘庄子像被蒙在了被窝里,漆黑如野,站在一条河的大堤上看,星星点点那是屋子窗里透出的光,剩下的都是夜。
就在家家困顿昏沉的钟点,擦把脸洗洗脚要上床了,庄口飘来几个火把,一直飘到村子口,再往里钻,到处都是草垛,这春干物燥的别再点着了。来人站在山楂林边喊叫起来:山楂你全家滚出来呀。
正在打盹的瞎老头一愣怔,他能最先捉到一丝动静。他脑袋瓜磕在了饭桌上,半斤酒下肚想爬起来也是没劲头。
山楂干着嗓子想喊却憋了回去,就跑去把院子门闩上。二榆从地上爬起来,摸黑到偏屋里把铁锨拖了出来,嘴里咕囔着,走到院门就站在那里听动静,大榆胆子小也站着不动。
大雁亲爸这人是个痞货,下午发狠,现在真的带人来寻仇了。他继续在门口骂着,骂二榆是乌龟头缩进去,骂山楂到处爬窝,肮脏之词竟能从一个大男人口中讲出。
庄子原本静悄悄如一潭深水,被这几声骂投了进来,搅开了平静。没躺下的都陆续出来看看,躺下的人里那些妇女放心不下,套上褂子也出来了。
现在不是门里门外隔着打口水仗的事了,已经成了全村人的焦点,那男人骂一句出来,所有人都听进耳朵里,这简直让山楂的脸丢了一地,还被使劲地踩。
几个妇女看不惯,几张口骂过去:一个大男人骂人那难听,长舌男丢不丢人啊。
这明明是在骂大雁他爸,山楂听到丢人的字眼,气急败坏把门闩扯了扔出墙外,抢过二榆的铁锨,就朝山楂林边扑去,想要去拍死那个狗东西。那男人张口闭口掏老子日爹地骂,走近身边就是一股子酒气,混合着半消化的饭菜味,令人作呕。男人笑淫淫看着山楂扑过来,身子一躲,一脚从屁股上踹下去,山山楂双腿跪地傻了眼,哭丧着吼叫:你快把我打死吧,使劲打,还过个什么劲。
二榆踉跄着去摸石刀,窜上去要砍,那男人带来的几个家伙一起上,把二榆围起来踹,二榆不能动弹,握着石刀对天上乱砍,几个人捏着他身板,他又在地上乱砍一气。几个男人都喝了酒,疯了一样,把二榆摁得死死的,抢下石刀往夜色里使劲甩了,落在了猪圈里。
二榆彻底倒霉了,只感觉星星点点的拳头落下来,一会儿脸和头皮里肿胀无比,嘴里嘶吼着,鼻涕口水眼泪都下来了,瘫坐一地。大榆见状吓得魂魄都掉了,摸了镰刀和棍子满庄跑,大叫:打死人了,杀人喽。
庄子上毕竟都是本家,但是谁家也不敢第一个出头。队长大熟还好见过大点的场面,骑着摩托在庄子道里喊叫,过一家死命按喇叭,叫人都出来救命,人都日到家门口了还睡啊,是猪啊还是狗啊!
点两支烟的时间,几十口人拼到山楂林地,铁锨、铁叉、镰刀、粪勺、板车鞭绳,摸到什么就是什么,一股脑子喊叫着要打要闹。村里男人几十,来者才七八个,两股敌对交锋,都是先骂骂咧咧,一时半会没人敢使家伙打,这些农具家伙,干活时是帮手,打起人来就是凶器。
结果僵持一会,都丢了凶器在一起扭斗,山楂林成了战场,乡下打架不敢械斗,哪有像电视里那么潇洒威武,现实画面里的大男人们都是手脚并用,抓掐撕扯,你钻我一拳,我薅你头发扯,要么跳起来用脚踹,衣服都撕开了,的确良的褂子只要撕一个口子就会从上到下彻底扯开,场面混乱不堪。
来者有几个向庄子头的大道上跑,又一股追上去喊打,闹闹惶惶一直到半夜,等人差不多散场了,山楂、二榆都坐在干土地上,蹭了一身的灰土,几个人劝来劝去才把两人拉起来拖到院子里。
队长一瘸一拐走到院子里安慰了山楂,叫早点睡觉吧以后再说,山楂看这他好像是被人从后背踹了几脚,赶忙千恩万谢,对照摆摆手说没事了,都散了吧。山楂觉得这个队长能扛事,比二榆强多了。
后夜下起小雨,村人顶着鱼鳞袋、塑料膜纷纷出来盖柴火,把门口、院子里怕湿的东西捡进屋。山楂躺在屋里听外面沙沙雨声,窗外一片漆黑,什么也没有,旁边二榆呼噜声比雨声要大,他一定是张着毛嗡嗡的嘴,大雁绻在床最里面呼吸有致地熟睡。
山楂想起刚跟前面丈夫认识的时候,那也是个小雨纷纷的日子,经亲戚介绍,二人在过道屋坐着,都没好意思看对方,就转头看外面的雨线,后来又一次下雨一起去运河边钓鱼,见了两三次面也就差不多成事了,也许那算得上是爱情吧,说是爱情,那为啥最后分离的那么快,自己一点也不留恋,是人心时常变吗,还是跟谁过都是一样呢?想着想着就睡不着了,当初好强不屈的女人,怎么就落到挨家过的地步,二榆除了丑陋和一副蠢笨样子,也没啥大毛病,不喝酒不赌钱,能干活能抠钱,可就是没有家的感觉,甚至看见他那笑吟吟的样子心生厌恶,天下哪有那么多心相印、互相爱的例子,大家都是凡人,也没什么本事,都是一起凑活着过的吧。
学生们会念着书本里说春雨贵如油,而偏偏就连着下了好几天,一会儿落几时大雨点,一会是细雨绵绵,把整个天罩得雾气蒙蒙。下雨天没法干活,村人都蹲在家里闲着,从庄子东头转到西头,看见打牌的就窝着一起看,还有一部分人去西河边、南河边钓鱼,一个个披着土土的塑料布蹲在雨里,整个村庄都在打盹,一些烟雾升到空中,被雨沾湿了也闻不到味。
就在这万物都处于慢动作的时节,树木花草还有春天都在萌动,山楂看到几棵山楂树的叶子伸出来了,就穿上雨靴拿上伞,走进山楂林看看。
日子还是寡淡如水。
一场春雨一场热,春暖开始散发出来,地上的湿气也都蒸干了。前些日子下雨时候,家家私料地里翻开熟土压几排葱蒜,这时候嫩叶出来了,但干的要命,刚种下没多久的黄瓜、西红柿、辣椒什么的也就耷拉着,叶子长得紧巴巴的不旺。
太阳偏到西边了,大榆和二榆一根扁担架两个桶到池塘里灌水,带青苔的塘水浇在一趟趟菜秧子上,都能听见土下的根喝水的声音,真是太干了,太阳还是暖烘烘的照下来,身上的厚褂子就穿不下了。
山楂思谋着,老是闲着看在家里也不是个事,得找点活干,攒些钱为以后备着。心想着偌大的山楂林要是都熟了,就做糖球去卖吧,在院子里支个土灶,大锅往上一架,熬着糖浠裹起来就是一串,这一大片林子肯定能卖不少。
山楂看着山楂树林出神着,想想它们也渴了吧,就喊叫二榆也给山楂树浇浇水,大榆把菜地浇的差不多了,撂挑子不干了,说:你这媳子是少脑货,哪有浇树的!
二榆听着山楂的叫声,认为是女人在撒娇,蠢笨的心思就使动他去浇树,一手拖一个桶,一桶水浇到山楂树根,把土湿圆了一圈很快就阴了下去,树对水是吃不够的,二榆咬牙继续干,几百棵树都在等着呢,还没浇完一趟,太阳像个鸭蛋黄往下坠,天也暗沉了好多。二榆喘吁吁一屁股坐在树趟里,实在干不动了。
地边的庄人看二榆这蛮劲样子,呲牙咧嘴笑,有人扛着工具回去,笑说:二榆你是好丈夫哦,别累软了,晚上还得用呢。
二榆不恼气,甚至喜欢旁人开他和媳子的玩笑,好像在心里证明这女人是他的。
山楂心思并不在二榆身上,又想了别的,这个山楂果子离熟了还早着呢,眼前还得做别的,就想起下午看见私料地里干活的人都脱了褂子,心想一天比一天热了,不能卖娃娃鱼和凉粉吗?在娘家时候就干过这个,好看又好吃,于是就琢磨着要置办哪几样东西。
过几天,还没有置办工具,倒是给自己扯了绿花花的清凉布,找裁缝做一身新衣裳,阔袖子阔腿的一套,回来就试在身上,照着衣橱上的半身镜转了一圈又一圈,发胖的体态没那么轻盈,但穿着大小正好,心想出去卖凉粉不得穿得体面些嘛。
二榆干活回来,就在井边压了盆凉水擦把脸,看见山楂在院子里晃荡,又走到屋子里转转。山楂并没有问他好看不,也不走到他跟前,二榆又吐噜吐噜抄水洗了脸,进屋找山楂,笑说:新褂子好看啊,真好看。
山楂嗯了一声,走近些说:我寻思准备做凉粉卖,没衣服穿啊就做了一身。
二榆两只眼盯着看,上来要抱女人,手在衣服上摸,山楂赶忙推开拍拍衣服叫道:别给弄脏了。
二榆不生气反而色迷迷笑,再上前抱住山楂,脸就趴上去,像一只猪拱白菜,山楂两手掌推着男人脸,二榆一股憨劲还是拱来拱去,山红就使劲捏,这脸就变形了,但二榆不觉得疼,说:给俺生个儿子吧。
山楂说:生个屁,我有儿子。
提起儿子不是自己儿子,二榆有些灰塌了。但心生征服欲,趁山楂站着没动,顺势搬起来就往里屋拖。山楂哇哇大骂着。二榆把女人压在床上,脸色黑红黑红显得丑陋,像是喝了酒,山楂一脚踹在交当,骂了声:滚!二榆很无趣,捂着裆部到院子里歇一会。
山楂开始做娃娃鱼和凉粉。叫二榆拉了两袋子红芋、一袋子绿豆去机米站粉碎成面,自己准备了铝制漏锅,漏锅是平底,底上均匀开了几十个硬币大小的孔。再扯把几兜稻草,堆些柴火,把大铁锅洗干净,一切准备就绪,山楂让二榆不去干活,帮忙先做出一锅尝尝看。
山楂在塑料盆里添上几斤红芋粉,使劲抖抖,翻找里面的杂质,把小疙瘩都挑出来,找完再抖抖,就这么来回七八遍差不多干净了,往粉面里倒进大半盆水,来回搅拌,待调制均匀了就放在那儿溶个半小时,再倒进大铁锅里,这时候二榆把锅洞里点起火,塞进木柴,旺火得势烧起来,黑乎乎的浆水咕噜噜翻滚了好几遍,水雾就弥漫起来,小小的锅屋里腾云驾雾了,大锅里的东西越来越少,越来越浓稠了。
另一口大锅里已经倒进凉水,山楂用大勺子把这些黏糊糊的浓浆抄起来,指派二榆将铝制漏锅架在凉水上面,山楂抖动大勺,浓浆落入漏锅,一个个小鱼儿游进水里,立马变黑亮灵活起来,最后全部落入水底,那颜色淡化了些,显得晶莹鲜滑,这就做成了人们口中常说的“娃娃鱼”。
一锅下来分成十几碗,分给邻舍尝尝鲜,这凉滑滑的东西是苏北人的钟爱,在饭点之间是对馋嘴最好的弥补,也是夏日消暑的清凉之物。
夏天还没到就有人做好摆出来售卖,路边小摊店做些娃娃鱼、凉皮就能养一大家了。山楂拿了大碗端给邻舍几家,都笑眯眯拿着自家碗来迎,嘴里道谢着,有的还要到门口园地里摘些菜还礼。家家都会吃的,甜油香醋往上一浇,剁碎些咸疙瘩菜和花生米往上一撒,爱吃辣的再撒点辣椒面,辣椒油也行,有的就好芫荽那味,切一把撒上,就那么搅拌几下,娃娃鱼就侵透汁水,吃上一口清凉有味,吐噜吐噜还得再来一碗。
这头一次的尝试还满成功,增加了信心。山楂陆续准备了佐料和咸菜疙瘩,熬些辣椒油,就能串街入巷去卖了。
山楂把叠得整齐的新衣裳理开穿上,二榆说:天还没入夏,卖的早了吧。
山楂摇头说:你懂什么呀,早卖才有市场,等旁人都卖了还挣什么钱!
二榆不吱声了,心里是不想让她穿得跟大花一样出去招摇,巴不得把她锁在屋里自己享用。
山楂在这个家却像个当家的,二榆显然成了给她打下手的,吆喝来使唤去,又指派二榆把脚蹬三轮车彻底冲洗一遍。这天是个好天气,晴空多蓝,微风飘飘,棉袄都扯下来彻底洗了,人们都换上了薄外套,山楂嘀咕:你不看那街上的小青年都吃上了雪糕冰棒,还不是几天的工夫就要热了,这二榆死蠢!
招摇确实是山楂的性格,她骑着三轮车到集市上转悠,看到路边菜贩子在吆喝,自己先是喊不出来,看别人随口就出,自己喊就别扭,不喊两嗓子哪人知道你是卖啥的呀,骑到集市最中心的热闹地儿,两旁都是摆摊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就跟雨天洼地里的蛤蟆叫唤似的,喊两句也应景了,果然旁边店铺里出来几个小年轻要吃娃娃鱼,小生意就这么开张了,一下午的光景,两条街也转个遍,一大桶娃娃鱼卖出了多半,山楂心想:现在好吃佬真不少啊,先前还寻思还不好卖呢。
剩不多点不值得再在街上转了,人也累了,就往西塘庄子上骑,那就在庄子上散卖几碗吧。毕竟庄子上有熟人,不像在集市上放开吆喝。
庄子头有几个人坐在磨盘上喝稀饭,山楂把车子靠在树边,就叫几个人来尝尝娃娃鱼,喝稀饭的人凑过来看,说:山楂还有这手艺!
山楂盛了一碗放在磨盘上,几个人夹了吃,连连说:今年做这个你是第一炮。
山楂笑晏晏地说要送点给大家吃,旁人忙掏碎钱出来笑说:这怎么好法子。钱是塞给了山楂,她给伸手递钱过来的人都满满一大碗,要是到集镇上卖,这大碗可改两小碗了。
山楂推车经过队长大熟的家门口,贴着白瓷砖的门脸算是庄里体面的人家了,银色漆大门开着一扇,门上的对联依然挂着没掉,山楂眼珠子往里瞅,没见人出来。
队长该是不在家吧,这几碗娃娃鱼还在盆里沁着水,如果队长现在走出来多好,连盆端了给他,蹬车就走。人没看见,倒是狗儿猫儿溜串儿出来,围着山楂脚边转,她盖上盆,正要蹬走,堂屋里走出来个花褂妇女,尖嘴薄唇的,向外说:谁个呀?
山楂欲答又止。妇人走到门外一看是山楂,薄唇开启笑了笑要往家里引,山楂说:队长没搁家里啊?
妇人说:说是上大队里开会了。
山楂噢了一声。
两个女人没盐没醋地说两句,山楂要告辞,又顿了顿,从后面端起一盆娃娃鱼要递给队长老婆。两个女人推来推去,队长老婆嚷嚷给钱啊,山楂肯定说给什么钱啊,不值钱。最终是要了,没给钱的要了。
往家骑,山楂高兴不起来,不是心疼送出去那么多货物,而是本来要当面以物谢人,东西是送出去了,面可没见着,好像表达感激之情就少了几分浓度。这就好比两人要交流,别人代传话,虽然话没假也没少,却总不如面对面谈说的好。
没有春天的何止是在南方,苏北这地儿不南不北,一样是春短夏长。自然生长的力度就是快,你看那田埂边的荠菜牙牙长得多好,绿灿灿的跟麦苗一个色,还有不少人在麦地里挖着,蹲着挖像挪窝,半天的工夫也挪不完一块田,那手里的篮子就满了,这才几天荠菜就抽出苔子了,一层层三角叶子往上排,一簇小白花,这就老了。
暖烘烘的日子才约莫个把月,太阳照着人后颈就开始热火。土路边、沟沿上的蒲英草,挖也挖不完,一簇簇黄色小花朵开的那么显眼,有些开始抽出一根小白球,任风吹动。麦地里无声无息,从腊月里到春天,麦苗矮的一个样,经历雪和雨还是不长个,上一次连绵雨水下来,家家农人披着雨一趟趟撒下肥料,离五月端还有个把月,按照农历早早就打夏了,小满一过就是芒种,麦子再不长就没时间喽,大自然心里有数,由不得人乱着急,果然就在这热起来的日子里噌噌往上拔高。
山楂林里也没闲着,就在山楂天天上集镇出摊时候,山楂果子吸了热乎乎的阳光使劲长,二榆抬水浇树那阵子才是抽几片绿叶,这会叶片呼啦一下长满树,叶子间伸出一个芽开出白花,几天不见,朵朵花紧紧挨在一起,慢慢簇成一团,一树白花绽放了。离远了看这一片就是白花涌动,阳光下愈加晃眼,把村庄点缀得隔二里路都能看得见。
可村人不觉得山楂白花花有什么好,老年人忌讳不吉利,死人才堆白色。山楂不这么想,红的是花黄色也是,那白花也是自然而然的,一样美,是纯净的美,她说不出想不到什么好的词儿。
队长在村头田边扎了自行车,站在沟边搓一把麦子,小小的穗子里要成形了。从背后看,队长像极了他死去的爸,他爸当队长时候也欢喜到田边转悠。
队长没啥事,嘎着自行车往村道里去,后边跟了条半大的黑狗,没到三伏天呢,这狗就吐舌头。溜到山楂地边,大榆蹲门口咬煎饼,忙拽一口给嘴里,想喊一声“大熟哎”,起身却说:队长巡视呐。
队长说:我还视察呢,你真会说话。
大榆笑眯眯,把卷的煎饼作势递过来:你吃煎饼啊。
队长说:咬一半给人吃。你家没有新的!
大榆鼓着腮帮子给队长嘿嘿笑,队长摆摆手走了。
山楂听到人声,出来望望,见是队长,心里一喜,忙去菜笼里叠了一沓新烙的小麦煎饼,跟自行车后喊住队长,黑狗哈喇子上前去在山楂脚面上舔,队长踢一脚,狗儿顺势翻滚身子,露出私处。
队长看了山楂一眼:今天没去卖娃娃鱼啊。
山楂挽挽耳根头发说:早收摊了,天热了好卖。
队长说:哦。
山楂叫瞎老头给大雁看着,又陆陆续续卖了个把月的娃娃鱼。下地干活她基本不去,家里碎事也不沾手,但一个月的收入算下来比二亩地赚的还多。二榆看着钱也拿不到,都被山楂存在她自个的小本子里了。而且二榆每天看着山楂穿着艳艳的到镇上去,心里信奉着女人能干不是好事的老话,手就比划着捏她的背影,就想把她给拽回来。
有天,山楂数了碎票子,就跟二榆讲:家里还不如不种地,到镇上经个小店卖小吃。
二榆说:农村哪有不种地的。
山楂说:一年两季,牵肠挂肚能挣几个?不如给旁人种。
二榆说:几亩地还能便宜了旁人,不种地还叫农民啊,可不敢。
山楂用脚蹬过去,说:活该你一辈子当农民!
每天日子一样,做小吃也不是享福的营生,不用贪黑,但得起早啊,不然过了早市只能卖给鬼吃了。天天抖着那些黑乎乎的玩意儿,天天在锅屋里呆着,山楂有点厌倦了,也许是生来性子三分钟热度,也许大雁还小没到用钱的时候,不觉得挣钱要打紧。
农村大多数时光都是平平淡淡,来个玩猴的手艺人都能算了新鲜大事。树上的布谷开始叫了,才是真正的夏天来了,四下里都是野绿野绿的生物,鸟声飞过田野,却看不清鸟样,雨季还没来,树荫底下还算凉爽,持续的好日头照在麦田里,热得蒸腾。
麦忙和端午挤在了一起,在院子里烧饭就能听到动静,一圈河沟绕四方格,圈内是西塘庄子,圈外就是连片的田野了,河沟上的砖桥、木桥、水泥桥连通庄子和田地,桥上都很忙碌。
麦地里有人开了镰,一大家都出动,闹呵呵戴上帘帽、套上护袖,小儿提水壶、送煎饼咸菜。家家也就坐不住了,连夜磨镰刀的嚯嚯声能连着好多家。这么好的天气,趁热赶紧收了扬了再晒了呀。
村人手握镰刀,而队长大熟引着一辆收割机“突突突”从路上下到田里。队长是村里第一个用上收割机的。
村人就看热闹,那家伙比拖拉机还大,轮子有人高,前面伸出来的齿轮跟小孩玩的机器人一样。那家伙下地就突突叫往前跑,身后一堆齐齐的碎草,收割机跑完一圈要卸货啊,几个人撑着大口袋对准机子上一个口子就接小麦粒呀,哗啦啦就是沉甸甸一袋子。
队长那女人戴个红草帽,叉腰站在机器边上,一排龅的上牙呲出来笑,牙龈根就露出来了,显得张狂。
收割机快是快,也省力,就是太贵了,碾碎的麦草也堆不成垛子,就浪费了。队长用机器割了几亩显摆着本事,剩余大块的地还是全家出力割吧,人有的是劲,出力是不用钱的。
山楂看着收割机出神,艳羡着那呲牙女人有这般好命,队长高高大大的还有本事。
开大机器的人收了刀齿要走,山楂忙跑去找队长,给机器引到自己地里也割一亩试试。
二榆说:你就烧的慌。
山楂说:这多省事。
二榆边问边叹:这得多少钱一亩啊?
山楂不理他,看着收割机下地,从田埂上跟着走。一亩地下来,开机人要了二十块,山楂哎哎地叫二榆快来,说:掏钱。
二榆捏着裤子口袋,问多少钱,开机人比划着,银锁说:贵死啊,一亩地还不能挣几个子。
山楂说:罗里吧嗦,快掏啊。
等机器走了,二榆嘟囔着:个把小时就要二十,我干两天活还没这多,不如我去割。
山楂说:你懂啥,人家是喝油的,你是喝稀饭的。
队长家有三十几亩地,庄上几辈人都是他家族地多。老子死后,兄弟几个分了家,又各自给家里小毛孩也要了地,亩数加在一起能赶上小半个庄子。
队长家地里连割几天,男的赤身,女的咬牙,麦茬的黑渣子就落一身,固在身上像是几年没洗澡的流浪人,他那女人在麦窝里挪动,还是呲着牙,但不是笑,是苦皱。
站在巷道口往东望,连片的麦田都倒下了,原野显得更开阔,地界最远头一圈杨柳树齐齐围着这片土地,无遮无挡更显高大。队长把成捆麦子运到自家场上,不够铺,那就先用集体的社场,满眼的麦捆就铺满庄前空地。
村里别个家都是五亩八亩的,早早就扬了场装了麻袋,打赤膊子坐在地上歇息。队长一到两季农忙就着急,骂骂咧咧,骂这满地活都留给他干,干死算怂!一会骂媳子不知道顾家,饭都做不出好道来,吃不好喝不好空干呀。一会骂三个儿子,睁开眼就知道翻桌捣柜找吃的,使劲往肚里塞,一干活个个都懒得抽筋。
骂是骂,家里人都装听不见,谁也不敢惹他。活照样还得干,白天破口大骂,晚上咂点白酒,都能解解乏。
拖拉机开出来,套上红石碌碡,绑上粗绳子,队长歪嘴叼根烟,铁的手摇把插进机头,头一歪使劲摇起来,拖拉机头上就冒一股黑烟,突突突不断向上吐,声音很有节奏地震人耳朵疼。队长跳上拖拉机,绕场转起来,一转就是半天,下来喝口水掏泡尿,继续转。别人在场边喊什么,嘴一直动,他听不见,一圈一圈绕就迷糊起来,歪身子打盹。
太阳热度凉了下来,斜斜坠下来,照在池塘里,又射来大场上,轧成扁片的麦杆更加黄亮,土场上都是灿灿的光。
家家农忙时吃饭就晚,太阳一收,人就出来蹲在大场上拉呱。
有老头说:西边云厚啊。
更老的老头接话:恐怕有雨,都连晴个把月了。
大榆也说:也该下了。
大场上队长的女人就不高兴了,走场边扫麦粒,故意扬起一层灰,斜眼望着说话的几个老头,说:那么盼下雨啊。
一窝人转头望望,大场上一地麦子,要下雨啊队长家就惨喽,雷阵雨来了收也收不及,泡在水里小麦粒就要发芽了。
这段日子人人睡得晚,四下里都嘈杂,还能听见哪边村子有人家带夜轧场。
夜里很凉爽,有点风。队长喝过酒,给大场上的木床围上蚊帐,大儿子一人独占木床,俩小的儿子就争抢挤到上去,露天睡觉有意思又凉爽。
队长吃根烟四处转转,一抬头天上没星么,天幕灰塌塌的不清爽。烟没吃完就去交代媳子和大儿子,明早天不亮就起场啊,又去几个弟弟家说了明早来帮忙。
清晨的天还是没亮起来,孬种的雾沉沉的阴天。队长脸色不好,又骂咧,吆喝快起场,果然雨点就落下来了。
队长一巴掌打自己脸:叫你晚上不带夜干。
嘴角也不知啥时起了水泡,一咬牙用手指就掐了,一嘴角的细血。
村人看不对头,毕竟是队长家啊,以后还得靠他架势呢。三家五家、十家八家跑来帮忙,铁叉、搂耙子、木锨交织,帮着抢收满场的麦子。
二榆不愿去,觉着队长从没帮过他,都是帮着自个的弟兄和近亲,有闲劲才不舍不得给他出呢。山楂就催促着快去,说:旁人都去,你不去,队长记你仇呀。
屋舍边就是割完的田地,人多手快,三两小时的工夫就把眼前的粮食装来了,没晒还不能起粮褶子,就堆在队长家堂屋中间,摞起来一人多高,把供桌上他爸的牌位都挡上了。
队长高兴,寻咕着自己在村人中还是有不小号召力,谁个都得搭把手。忙毕,一个个在土井边吊水洗脸洗胳膊。
队长说:大家伙都饿呀。
男人都说不饿不饿的。
女人就说队长留饭啊。
队长媳子别别眼色,队长不在意,还是说晚上都来啊,挂灯在场上喝呀。
下傍晚,队长女人问:真来吃呀。
队长说:我是队长能侃空?来几个就吃几个。转念又想想,都是村人给村干部“捧把子”(讨好送礼),哪有往外搭的。
队长女人说:是帮忙啊,又不是请工。
队长咂咂嘴也犹豫了:话都说了,还能当屁!
女人去菜地拔菜,四个炒青菜,两个咸菜热炒,两个切肉。晚上果然有十来个人探着头在社场上闲凉,没人到队长家门口去。社场上空旷的,从门口一下就能看见,这群老爷们寻摸着看看队长来不来喊。
队长站门口往嗓子眼咳,咔咔唾出几口痰,跟院子里女人说:这几个狗日好吃鬼,真来了。
人来了却是不进来,谁说村人脑子笨,耍起小聪明比谁都管。队长大声喊啊,一帮人不好意思,坐着不动。
队长说:还要我去一个个拽呀,都来喝吧。
两张芦席往土场上一铺,场边的平车架子抬过来就是大桌子了。二榆从家往外走,山楂问是干嘛。二榆说:我也得去喝呀,不能便宜了队长。
山楂说:你去,我也去。
其实不是为了一嘴巴过过瘾,女人心思不在酒肉。
农村喝酒就是磨时间,几瓶洋河大曲能咂到月亮困了,星星闭了眼。门口场上几根长棍搭了二百瓦的白炽灯,灯光外的夜是漆黑,队长、大榆、二榆、野蜂、大麦、小米、双喜、大葱等等一帮男人都找了地儿坐,用白瓷的小酒盅端起来,送在两唇之间发出咂咂的声音,挤下眼就咽下去。用大指和二指把小盅子夹起来一圈两圈地敬酒,女人们拿煎饼卷着白肉几口就吃完了,坐在场边等男人,一边叫着少喝点猫尿,一边拉呱打哈欠。
蛾子绕着灯泡转悠,大的小的都来了,蛐蛐飞不起来就在灯光下面绕圈,农村里的一切生物,都是一样除了干活就是吃喝。
女人差不多都回家洗了,山楂没走。一桌男人脸红耳赤,乱吐着痰。山楂看着队长得意滋滋的样儿,逞起能了要跟他喝两杯,二榆哼哼唧唧地跟山楂叨咕。
队长说:舌头捋直了再说。
二榆要夺了山楂的酒盅,山楂一口倒进喉咙里,辣是辣,又不是没喝过,她在前一个男人家就醉过好几场。
待到瓶空、盘子空,差不多半夜,几个人晃晃地到井边找水喝,小米就趴阴沟里扯嗓子吐,眼泪鼻涕糊满脸,其他人都来笑啊,到底有怂用!野蜂是个黏种,喝完了还要喝,嚷嚷叫拿酒啊,队长说没了。叫二榆,他家最近,二榆趴在地上装死。野蜂叫队长坐着别动,自个去家拿酒啊。几个人回家的回家,歪在草堆上睡觉的睡觉,这夜能动的生物都睡着了,野蜂还是没见人影。
山楂不管了二榆。队长靠在两堵墙之间的巷口里发愣,地上铺满麦草,山楂慢慢靠近了,坐在队长身旁。
队长说:你没回?
山楂心跳了说:嗯。
队长又问:二榆死哪了?
山楂没心思管他,说:不知道。
熏熏混混的夜半,谁也看不见谁,山楂倒在草丛上,鼻子里重重的呼吸,一股酒气,队长低下头就嘬了几口,庄子里狗咬了几声,尖尖的。
夜沉沉的,狗叫也软疲疲了,也不晓得山楂啥时就睡着了。
二榆凌晨到处找山楂,一个胖身体躺在巷口的草上,二榆就扛回了家。
山楂不是醉死了,恰是酒壮怂人胆,当然记得夜半的模糊场景。这样的大胆也仅此一回。
这一场抢收过后,山楂有阵子没见队长了,出摊回来从队长家门口蹬车悠悠过去,远远瞥见堂屋里队长端着碗吸溜溜往嘴边送。队长是在喝稀饭,饭在过道屋的灶上,两口就喝完一碗,他女人走一趟盛回一碗,还没坐下,队长又喝完一碗,女人还是盛一碗。几个来回看下来,山楂想笑,心想这傻帽女人怎么不知道盛一盆放在边上,又笑队长肯定不疼这媳子。
麦忙十来天,还没喘几口粗气,又得准备栽稻秧啊。围绕村庄一周的拖拉机轰轰响几天了,几日前这满地还是金黄色,现在田地刨干净净的就都成灰土脸了,人到季就换衣服,这大地也在换颜色啊。
天天有人跑队长家叫唤:队长队长啊,这沟里干的能起灰了,咋还不打水啊?
队长被问的急了:我多少地,不比你急,都回去等着。
队长这几日忙活给农渠灌水啊,有口气憋着,摩托轰轰响,在大堤上一日烟地朝西河口窜去,骑得快了就蹦上蹦下的。
翻水的闸口在西河上,西河是接着大运河水,从这里再把水翻到北农渠、南河、东排涝河去,这一圈大渠中间又贯通着横七竖八的水沟,这里水系就跟那平时走的象棋盘差不多。
队长要再通知机房翻水。机房上有两间红砖瓦房,水泥抹了半截子,里面出来一个壮汉,叫大葱,上身光着,脸跟身上一般黑,肩头胳膊上有小孩头那么大的肌肉疙瘩,青黑的纹身爬在上面,看不懂是啥玩意。
大葱说:队长来啦。从机房里摸香烟来吃。
队长这会不想吃烟,就说:叫你俩翻水,都喊几天了还没动静。
大葱咂嘴:两年都没给翻水钱了,柴油机都锈了么。
队长说:今年先翻了,年底给你到家家收啊。
从机房后面的河坡爬上来大麦,手里提着地笼,河坡上都是砂石疙瘩,直向下打滑。
队长朝大麦喊:能不能干点正事。
大麦笑嘻嘻说:咋不正事,逮点龙虾晚上喝呀。
大麦上来又说:一群小孬种用农药倒在河里,龙虾都死绝了。
队长不理大麦,就对大葱说:明天沟里必须得看到水呀,要不你俩就让给旁人包了。
大葱和大麦是不服气,当初也是提了烟酒走动,才承包了这个翻水房的,自己除去柴油钱就是熬点夜,成本不多,一年只忙活春旱季、夏秧季和雨涝季这三茬子,其他时间该干嘛干嘛去,这个事情给村里也算是好的营生,每年找队长的人扳手指头数也不少。
队长本想自己承包的,但一来村人会说监守自盗这类闲话,二来呢他家地多,农忙时候根本顾不过来,就索性让给村里人干了。但这翻水费就像便秘拉不出来的屎,一直压着一年两年往后拖,村人不是不给钱,就是好拖、有钱也拖,因为不是自家的事,队长打心底就不上心收这个钱,反正到时候说到时候话。
第二天太阳仍然照着河沟,沟里毫无生气,队长气得咬牙,扛了桶柴油又去了趟翻水房,几脚把门踹开,给机头喝过油,发响起来,自己蹲在里面一整天,看着青绿的河水被吸进一头的大铁管子里,又从另一头变成白花花的出来,水田四圈的沟里慢慢看见了水迹。队长饭也没回去吃,烟盒子也瘪了,那蠢笨的女人肯定也不晓得他在哪里。
队长叫来本家弟弟小熟来帮忙,一连着几天都来翻水,遇着了大葱和大麦。
大葱说:队长你亲自干啊。
队长说:你们不想干,只能我干了。
大麦说:你啥意思?
队长说:看不出来呀。
队长在这个秧季是累趴了,天天熬夜翻水,白天几十亩地等着他一根根插秧。
忙季一过,就见小熟在西塘庄子上挨户收翻水钱哪。
气的大葱把自己装在翻水房的木门卸了。
翻水房居于西河堤坝之上,比所有沟渠河道的坡堤都高,站在水房的平顶上,四野开阔,一览无余,好一处观乡村之境的宝地。
不过,除了队长,还没几个人有如此雅兴来看景。
队长又走上水房顶,吃烟,天上几颗星,地上烟头,都在夜里闪。蚊子也好吃,闻到人味就来的很快,队长扯一把湿草,点了半天才点着。呛人的烟雾升起来,水房成了烽火台。
房顶上的夏天最凉快,队长来的惯了,他媳子找不到,山楂却能找到。
房顶还留有余热,男人感受到热气的时候,通常下意识地就会剥去上衣,微风吹过粘粘的汗,会好受一点。山楂提一个西瓜,是在西塘一个老砖井里泡过的,她也爬上了水房顶,就坐在干净的水泥上,就那么坐着,什么也没干。
这西瓜是夏暑的好水果,街上一天多一个摊子。山楂嫌走街串巷卖凉粉不好看,车小货少,拉不开做生意的架子,就决定去镇上蹲个摊子卖西瓜。蹬上三轮找到瓜地去批发,一个黄布伞罩在头顶,加杆秤,带个板凳坐定,自己就成了小商贩。
山楂有了经验,会吆喝,干喊着有点用,用处不大,因为有的粗鲁的男人更会喊。山楂用棉纸做了个喊话筒,这个怪有用,再杀开一个熟透的瓜,鲜红的瓤子来人就尝,尝过还能不买?
既然是摆摊子,山楂告诉自己:别人能卖的,我就能卖。果然就坐柴油三轮到县城进了两摞衣服,肩上扛一个,手里拖一个,夏天的汗衫、短裤,一件件理开在布摊上,西瓜和衣服两不误。管卫生的来了,该交多少就多少,西瓜也不忘往人手里塞,不要么,那就追过去丢在人脚下,不要也得要了。
既然是卖衣服,自己就得穿新衣,还要穿好看才行。山楂从一堆汗衫里抽出自己的褂子,就属她选的衣服最艳丽,红艳艳地坐在西瓜中央,红绿搭配,干活不累。
二榆是个闷葫芦,但是爱赶集。赶集就免不了看着山楂的摊子。二榆是干粗活的料,就是嘴里憋不出来一个字,所以山楂忙得晕乎乎也不要他帮忙。做生意靠的是嘴和脸色,并不需要蛮劲。
二榆瞄见山楂起早换上的衣裤,太暴露,其实裹得严严实实怎么暴露呢?只是二榆感觉那样时髦鲜艳太炸眼,敢怒不敢言。笑眯眯的男人们买过西瓜,总要拉拉几句,二榆拒绝这样的场景,他担心有事发生,对他不利的事情,那么多个湿热的夏天日子过去了,根本就没有事情发生。只是山楂瘦了点、黑了些。
西瓜可以卖到一直扯了秧子,衣服可以卖整个春夏秋冬,山楂已经站住了脚。那个年头虽苦,只要你肯干肯动脑子,哪有苦不着钱?山楂一直这么想,也这么行动,二榆还是用力气来苦钱,双手一捧可以端起几十块砖坯,但肯定比山楂挣的差得远。
旧堂屋刮白墙,厢房顶倒垄子、换红瓦,都是山楂出的钱,这女人要好好过日子了。倒完垄,虽说不是盖新屋,山楂真是能不够,搅了红颜料,煮了红鸡蛋、红花生,染了红馒头,站在屋顶上就往下倒,没人抢,她就放鞭,炸炮声一出,人就都来看热闹了。
二榆实在不想山楂这么出洋相,就把山楂的红的花的褂子都藏了起来,藏在床底或者木箱底。山楂找不到就着急,就觉得是二榆使坏,那就从前屋骂道后屋,二榆说不出话,就吐痰,喉咙里都吐干了,还不杀恨,剪刀戳上去就撕,好好褂子剪成了布条。当晚,山楂打了一架,把二榆脸上抓成了布条。二榆也不是好东西,闷了几天,看着山楂走出大门,偷袭踹了一脚。
这一脚憋了很久,疼不疼的先不说,但足够让山楂看到男人的恶。也就借此这一脚,山楂开始憋气,回想一些委屈的过往,一个个片段闪现脑子里,断断续续一直到半夜,实在躺不安心了,就出了家门,在静谧的夜里走着,没遇着一个人,不知觉就来到水房下,站在下面仰视,风很大,一棵大泡桐把叶子都摇在了房顶上,爬上堤坝、登上房顶,一言不发。
这个女人知道自己的心思,却不愿承认自己还那么想,不就是想着能遇到个熟人,大概就是那个熟人,不是别的什么人。一旦睡不着,山楂就径直走去水房,白天里,对于这个地点,她是看都不看的,一到夜里就成了心外桃花源,越黑的夜越显得神秘。
一连多次,都是如此,二榆就惊觉了,怀疑是梦游。趁一个晚上假装合眼,想去看个究竟,奈何自己控制不住瞌虫,一觉跐到亮,一早起来看到山楂还在睡,就断定这女人夜里又游行了,暗恨自己没定力。
又是一个夜,不过月色升上头,远处人影绰绰。果然,山楂又出走,这次换上一件花裙子,水房就在不远处,月下照着房顶大树,一幅挺拔的轮廓,把水房都罩在阴暗里。山楂爬上房顶,似乎在跟人说话,又像是自言自语,风在摇曳,二榆大吼一声嘿,影子晃动,像是跳下房顶。二榆飞快绕过房顶另一侧,下面就是深深的灌溉渠,要是从顶上跳下去就是找死啊,水也是静静地淌,毫无人的踪迹,二榆气急败坏地找砖头往渠里抛。
山楂被这一个跟踪的影子惊吓到,原来二榆一直在偷窥啊。二榆断定山楂偷人,山楂骂他是狗血喷人,二人交织着骂声,引着狗咬,怕庄人听见丢人,就小声嘀咕,咬牙切齿。二榆心里抓狂,感到自己被辱没,上去就是一耳光,山楂扑过来抓脸,咬胳膊,二人就在堤坝坡上撕滚,狗都醒了,人也出来了几个,看见这二人咬合的身影,嗤嗤笑,二榆野劲上身,掀开山楂,开始往岸上骂,看热闹的人都不笑了,有个人弩了个屁,另一人说:你还偷笑。
二榆手脚并用地骂,看热闹的人本来要走了,可骂声悠长,心里来了气,上去要跟二榆干起来,二榆一激动而滚落渠下,来人吐口痰就就走了。
二榆已顾不得怜香惜玉,在房间里、在院子里发泄着暴力,砸烂了一些家什,好的东西贵的物件都没砸,烂的都是些没用的废物。但显然,山楂也被他当成了废物,山楂一连半个月没出门,不是不愿出门,是脸上的印子不能出门。
是谁走漏了风声不要紧,两口子打仗,一家人撕扯,隔着院墙骂战,这些事情都不是事,扳手指头数,一个西塘庄子,谁家没闹过,谁敢有底气说自己没骂过打过,大抵天下农村都这么回事,笑笑了之,时间可以把这些都带走。但是,有事说事,有事实说事实,并不为过,过就过在添油加醋、以讹传讹。
山楂的伤好了,外出了一天。回到院子里,一阵恶心骚臭袭进鼻腔,大门上、墙头上,玻璃上,最要命的是开着的后窗,厢房里也被灌入了,全部是大粪,这屎尿泼的很全面,山楂顾不及气愤,就趴在井旁呕吐。
山楂发疯了,在庄道上,穿在巷子里骂,骂每一家,骂完男的,再骂女的。大家都是笑或是来劝,没人承认,没人能帮上忙。
山楂得想想大雁这孩子,当初男方来抢人,誓死抵挡,就怕小孩被夺过去受罪,说什么也不能羊落虎口,可如今再想想,这孬种日子也没过头。就算大雁不在自己身边,孩子亲爸只管要回去,肯定是不闻不问的,至少能扔给孩子的爷奶,爷奶是亲的吧,也能将就放心。现在一拨拨坏事都碰上了,大雁留在这里只能是受牵连的命。
山楂决心把大雁送回河西老家,拉下脸硬着头皮去吧。两个人走了个把小时,一条大河躺在面前,毛草地在风里匍匐,一条土径深深地在毛草地里蜿蜒。等了好久,才过来一条铁皮船,跳上去,水线就升起来,铁皮划子轻飘飘地游动,大雁把手伸出去,放了一片树叶,跟这个划子一样的形状,再要伸手出去拨开绿绿的水,划子偏向一边,打了个颤,划船老头瞪了他一眼,说这水里不像陆上,坐稳别动!
山楂算了了一桩心事。接下来继续做她的生意,挪来挪去还是离不开巴掌大的那条街,街道上铺的尽是砂浆,黄黄的硌硌的,天干时候起灰,下雨时就浑黄,无论什么车子经过都是上下颠簸。
一场暴雨撵走了所有摊子,待停雨,陆陆续续出摊,做生意的人都急着挣钱。砂浆路上积攒着坑坑洼洼的水,摊子没法铺在地上,即使下面铺上芦席子也不管用。山楂让二榆给钉个木架子,二榆装没听见。没听见就算,自己去找木匠吧,二榆这鬼东西还不让去,山楂咬牙骂,骂的上气不接下气,赶集的人过来看热闹,二榆掀了摊子就跑。你说这狗日的混蛋不混蛋!
做生意就是要从早坐到晚,太阳落了,灯亮了,算算一天的进账才肯收摊子。一板车的衣服卷起来,往家拉,到了村口要拐弯了,大杨树下好多个脑袋,农村人有个习惯,特别是上年纪的农村人,门前过个人,总要盯着望,目送人家离开。但这回这几个妇女前几秒还热火朝天地拉呱,现在竟低头不语,动作神态保持一致。
山楂察觉了,这分明就是防着自己啊。拉板车就走,脸也拉着,走了就走了呗,拉到屋后,顿觉心里不畅快,他们凭啥嘀咕自己呢。又回头去探个究竟,越来越近,有人听到动静,一伙人又禁声不动,如果你看见了你一定会觉得好笑。山楂似乎听见了自己的名字,也或许是自己敏感的错觉。
她指着一堆人,说:继续拉啊,给俺听听啊。
没人理她,只能呆笑。
山楂说:谁背后说人,谁烂舌头。
人群里队长的媳子就不服气了,说:烂舌头也比烂裤裆好。
其他人就笑了,实在憋不住。
山楂也是过来人,一听就知道其中的肮脏意思,伸手就要去撕说话妇人的嘴。一伙人乱作一团,看似拉架,实则都是拖住山楂的胳膊和身子,拉着拉着上衣被扯开了扣子,露出了内衣,鼓鼓的喘粗气。
山楂顿觉今天实在是气闷和难看,脑袋一眩,躺下休息,原本就是休息,谁知气的哭了,一边哭一边滚,成了放赖的孩子。二榆听到动静才跑过去,抱了媳子就往家跑。等山楂回过神了,叫二榆去给她报仇。
二榆不敢去队长家,就跑西塘庄子中间的道上,骂了几句,又拉了几个人评评理,谁理他,谁都说:你有种去砸队长家门。
二榆说:算了。
山楂可不能算了,事情到了这一步,还要啥脸子。
她用板车拖了几桶水朝队长家去,从门口泼到院子。队长媳子不闻不问,拿着粪桶就朝二榆家走。
可想而知,二榆家大门没锁,那一屋子粪屎有多臭,两家的仇怨就有多深。山楂回头到家,两个妇人就在后墙厕所边打起来,打着打着就抱头在地上滚,俩人又站起来拿粪舀子,你泼我一舀,我冲你一勺。半庄子的人都出来了,围着看事故,没一个敢靠近。
西塘里人人皆知这件闹剧。几个青葱的高中生、大学生也出列在热闹人群里,有的还架着黑框眼镜,他们读书读得多了,看到这样的画面,没有言语没有表情,不像几十岁的老家伙们那样笑声绵绵。
上了学的人怎能想到,在这样都快要奔往新世纪的道路上,还有西塘这样的村庄,村庄破败一些不要紧,最不可理解的是还有山楂这样一群人,要一直在家长里短和乡邻矛盾内耗中度过几十年,他们是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吗?还是走不出自己一代代传下来的世界?当你走出那个传统闭塞的家乡,看到外面的万千精彩,你不需要家乡,但时而会想念家乡,家乡在心里定下一个位置,那感觉就像,就像是一个珍藏纪念品,想起来翻翻看,但是大多时候都是藏起来落了一层灰。
家乡只能用来想念,如果真回去住几天,你肯定习惯不了。这几个外出学习的学生,他们还会回来吗?即使回来,能找到地址,也找不回美好。
山楂是走不出了,已经三四十岁,注定在这样一个或几个被琐事包围的庄子里过下去。事后,她一躺就是个把月。再走出院子大门,太阳太刺眼,脖子上胳膊上白白的,望向河岸边的山楂林,一阵晕眩,发虚发汗。
晚上坐在八仙桌旁喝稀饭,山楂埋头。二榆一连喝了三碗,最后一口下肚,山楂抬头,说:我要和你离婚了。
二榆愣了一下,吐口痰。忽然一把甩出去碗,落在院子里碎碎的,碎碎并不平安。
二榆很久没看见山楂了。二榆没有一点办法,伸头往砖墙上撞,撞疼了就在墙角撒尿。也不去搬砖坯了,就躺在地坪上睡觉,喝了酒就吐,吐了再睡。这个院子恢复到多年前的光棍时代。
二榆一个闷闷的光棍,现在骑车到处蹿,进了庄子就从挨家挨户门前瞅,几十里外的庄子也钻过了,丢了魂一样。
有时候就是这么个出奇,你死命地去找一样东西,就是不出现,明明以为就在某个地方的,当你咬牙切齿地骂过之后,已不提及这个事了,咦?这个东西出现了。山楂就像许久找不到的物件,主动出现在这个光棍院子里。里屋内仍然像她来这个家之前的糟乱不堪,她撅着屁股在柜子里扒拉,背后猛一下被定住,二榆紧紧勒住这个消失很久的媳子,死活是松不开。
山楂以为偷摸地来偷摸地走,谁知就跌入了这个男人的网里了,任凭咬呀掐呀也解不开怀抱。
山楂急眼了喊:你要勒死我吗?
二榆直喘气,不吱声。就手脚并用要扒山楂的衣服。
山楂哭呀骂呀,还是挣不开这野劲头。
二榆看着开始渗血的胳膊,说:你不能走啊,你要吃什么喝什么,我给你买。
接着就锁了房门,栓了院门。山楂寻思着要爬墙头,怎么也找不到梯子,搬了一个凳子也不够,两个凳子摞不稳。
二榆把娃娃鱼啊、山楂呀,还有一件大红褂子扔在床上,说啊是你最欢喜吧,你现在就吃啊,吃过还当俺媳子。
山楂觉得这个男人要疯狂了,害怕起来,鼻涕眼泪一大把挣脱要出去。二榆哪舍得给走,扑上去就扯了衣服,摁在床上,像一头炸毛的狮子乱钻咬啊,山楂喊叫,抓狂撕心地叫,二榆咬着咬着就哭了。山楂趁空,抓来娃娃鱼扣在二榆头上,辣椒佐料和甜油醋腌着男人的眼睛。
这个男人现在成了一只鬼。
山楂又消失了。
但是山楂树又结了一树树的蛋蛋球,下过暴雨后蛋球更大了,如果站在树趟里,你一定能感受到黑压压的硕果。山楂根本就忘记了这群山楂林。有人说,山楂又跟了别的男人过了,又或是说在江南打工看见她了,后来竟传言她淹死掉了。总之道听途说没有一个准。
暴雨泼洒的时候到了,西塘庄子最隐蔽之处是一间土房子,土坯掺和草而夯成的墙,芦苇把子和稻草铺成的顶,就这么最后一间,暴雨之夜竟然倒塌了,摔在积水里。雨季里就能看出谁家住人谁家没人,庄子里长毛草的屋舍越来越多。
待到阴历年前后,回乡的人还不如拖家带口出去的多。二榆只知道他的屋舍留不住山楂,村里为啥就留不住女人,他却不知道庄子也留不住年轻的村人,他更不知道像西塘一样命运的村庄绵延几千里都是。
二榆脑子笨,他只相信一个说法,山楂跟别的人跑了。所以,他找到了一个相似的村庄,一个差不多的院舍,在漆黑的一片夜,天上看不到一颗星,点上一根烟,烟灰塌到了手指上,再点了一根。
没人关心山楂在哪里,只有二榆有想法。山楂做了个梦,一个人影过来,搞对象那时候的感觉,这个人像大雁的爸爸,又像二榆,再仔细一看又都不像,这是谁呢,一把搂过自己。
他问,你爱我吗?
不知道。
一个巨大的蘑菇云从屋梁上冲出去,瓦片变成了子弹,向四面八方飞射,她再定睛一看,那个男人呢,凭空消失了。
头顶是一圈圆圆的天空,蘑菇云火火的,越扩越大,真成了红色的世界。她看见自己轻飘飘地向上腾跃,轻盈放松。
她摸摸自己,明明还在啊,她就躺下了,地上的殷红色漫开,咦,她的身体怎么碎开了,落在了门口的河面上,又挂在院外的篱笆上,接着手也不见了,一只穿着裤子的腿被抬走了。
山楂眼睛睁不开,想问询,想解释,想逃离,挣扎着动不了,喉咙发出吭吭的愤恨,牙床在磨呀磨。
山楂不知道自己是梦是醒。
摸黄鳝的人像水鬼一样蹲在沟里,看见黑窟窿的夜空分明升起一坛子彩云,溅开了变成无数颗星星。
西塘村里再也没看见过这个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