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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刀的头像

石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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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8/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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丑丑

丑丑家的门口面朝桑河,河水微微泛着波纹,向东流淌,几里外流进京杭大运河,桑河不知名为何来,但正好与河南岸大片桑树林呼应了,桑树林里立着一排烧砖窑,一到冬日窑里就冒烟,人们靠近了取暖。这是个几十年的村庄,家家宅基高高在上,俯视桑河,屋舍红砖黑瓦,间隔几家土墙草顶,有的人家能拉起院墙,三年五年再盖起偏屋,而有的光棍孤寡则守着三间矮堂屋,开门就是空旷的宅子,中秋前后的早晨已是凉凉,空宅上开始起风,北风陆续就就来了,人们不再流汗,家家也不烧洗澡水了。丑丑坐在屋前择菜,七八岁的年纪已是做饭的好手,两个妹妹还小,蹲在泥土里玩,咿呀呀的嘴里不知说啥,玩一会就争起手中的小玩意,一个躺在地上哭了一个还蹲着,没下过雨的社场上泥土发白,经风就能吹成粉飞上天,两个娃子裹在土粒里打滚,丑丑吆喝几声,把妹妹手中的小玩意夺过来,呵斥不许掐架不许哭,妹妹听这个姐姐的,把姐姐当成大人了。

中秋这天才来到,温度已降了一截,老人怕冷都披上厚褂子,一年两次乱穿衣的季节,还有的没来及换下凉鞋,小年幼的还单件露胳膊。夜长已超过白天,下午一过,斜阳不再起热,温柔柔地照在河水里,照在树林里,丑丑家门口种了一片果树,石榴、桃子、杏子、枣子,最多的就属柿子树,没摘完的柿子挂在黑黑的枝上,红艳艳的,丑丑喜欢看着这些河边的柿子,更喜欢吃柿子,这些留着下霜过后再摘,甜疙瘩会更饱满,对岸的桑田整齐划一,光秃秃的细枝爪子般地伸出来。阳光撒的到处都是,天空很蓝、云朵很高,晚上的月老必定能照得更远、看得更清。

鸡鸭都躲在墙角的架子上打盹了,院里院外都是鸡屎鸭粪,丑丑妈吆喝着丑丑拿铁锨铲干净。红砖砌起来的烧锅屋已被熏得乌黑油油,晚上愈加黑洞洞,锅屋里挂着一点白炽灯,将小屋点亮照满,丑丑妈继续炒菜,丑丑接着到锅屋打下手。青毛豆粒、白菜烧肉、辣椒炒雪菜,还有油炒咸疙瘩丝,丑丑把菜端上小桌,妹妹欢呼雀跃,绕着桌子跑,就撞上丑丑妈的大肚子,丑丑把两个小家伙扯过来摁在腿边不让动,她虽小但心不小,从爷奶爸妈、亲戚的嘴里隐约也听到妈妈的肚子里是弟弟,这可是全家的希望。小妹妹不能动弹,一起哼哼叫唤,又哭叫起来,丑丑爸桌子一拍,都静止了,这个男人不苟言笑,一到农忙就给人刨地,也许他知道缺少劳动力的为难,对这几个女娃子不是那么上心,成天黑着脸。

一家人安稳吃完饭,村里家家也就差不多都吃完了。一轮胖胖的白月亮升到东半天,正好在树梢顶上,只要你闭上眼一会儿,再睁开,你也能在晚上看见路看见房屋看见阿猫阿狗,看见远处起伏的树,影影绰绰像山黛,白天太亮,美的丑的一览无余,而只有月光点亮的晚上到处朦朦胧胧,都是美的。门前的桑河比白天还亮,软软的一条带子落在村庄面前。丑丑搬来小板凳和妹妹吃月饼,是一层一层面裹着冰糖和青红丝、花生米的老月饼,渣子掉在地上,妹妹用小手捏,怎么也捏不起来,丑丑一手拿一手捧着吃。堂屋的八仙桌搬到了门口的土场上,丑丑妈摆着果碟,柿子、苹果、梨和月饼凑上四盘,奶奶那边也在供着月亮,只是桌子矮了小了许多,奶奶说月亮上很大很大,住着月老神仙,神仙看着地上的人儿,你在干啥他都知道。丑丑仰头一直看,她看不见天上的神仙,只看得眼睛里冒星点,一溜云飘过,丑丑觉得那是神仙在动,神仙是不是来拿果子吃了。丑丑妈双手合十,嘴里鼓囊不知是什么话,她一定是觉得双手祷告不能表示诚心,在这月色凝重的时候,别人也看不清,她爬到了板凳上向天望,让神仙听的更清。这一切丑丑都不懂,她只知道全家人都在盼妈妈肚子里的弟弟。

秋天往冬天去的路上,一天比一天冷,菜地里的萝卜秧子青葱如洗,丑丑拔了到河边洗,拧掉的青秧有股萝卜清香,扔掉太可惜。秋冬的阳光最不吝啬,把一切照的很清晰,桑河水青波粼粼,旁边木桥上吱呀呀走过村人,女人们棉袄都裹了出来,桥上三娘过来,大红棉褂子上还有两道竖杠杠,肯定是洗过叠放大半年拿出来的,今天应该是穿了头一天。

三娘说:“丑丑家萝卜长得好呀。”

丑丑抬头望,阳光照着眼,三娘红红的一团站在桥上,“我再去拔几个给三娘吃啊。”

三娘也不客气,跟着丑丑去拔萝卜,丑丑妈就站在门口盯着看,三娘假装看不见,说着萝卜太辣不吃了,随手拧掉青秧,握一个就走。转眼到一口砖井旁,村人老婆子三五个在井旁干坐着,有人咳咳吐口痰,看到丑丑拿着青的红的萝卜走过,嫩嫩的惹人想吃,就喊着丑丑。

“丑丑,丑丑,萝卜长那么好,拔几个来尝尝。”

丑丑是个热心的孩子,满口答应了。只是妈妈在屋里大声叫她,脸色不好,丑丑磨蹭着拔了几根扔在地边。三娘舀上水倒进井口,几下就压上来清水,地里生出的水是热呼的,洗着萝卜,咬上一口白白嫩嫩的。

麻老太婆拿了牙在井口冲水,皱巴巴的手使劲搓,人老了管不住嘴,嘟囔囔还是要说:“前儿个桑老头死了,找半庄才找到男汉子领灯,要不就得闺女领西路啦,惹人笑啊。”

三娘说:“不是谁亲大谁原意蒙白布!”

有个老太婆说:“儿子图好看,现在又有啥用,老了瘫了该不问还不问。”

三娘说:“老了还得指望闺女来看,女孩有良心。”

麻老太又说:“你就俩闺女当然图到好了。”

三娘也是没生个儿子,听了当然不高兴,望望老太婆那样儿说:“我是不想要,苦给他吃苦给他喝,你能落得好啊?”

有长舌妇插话:“还是得要男的啊,你看丑丑妈都爬到桌子上祷告嘛。”

三娘嗤嗤笑:“从哪听来的!谁家不敬月老啊,她那大肚子还能爬你头上呢!”

老太婆道:“谁知这个是男是女。”

丑丑去了妈妈跟前后,正要提了萝卜拿过了分给人吃,一听这话,人再小也知道不好听,转脸就走。

刚到家,丑丑就哭,泪珠子从红脸蛋上爬下来,鼻涕流到嘴里了,一抽抽地说:“俺妈俺妈,他们说你爬到桌子上求天,呜呜呜。”

丑丑妈见天皱着脸,一心都在未来儿子身上,自从生下来老三后就没怎么笑过。她也没心思顾及脸面了,扶着门前的柳树,开始嚼骂。骂了哪个狗日的,嘴里吃了屎,哪个逼养的,舌子生了疮.....丑丑爸连着几天在大田里开拖拉机刨地,刨得全身都是泥,他是没听见闲话,要不就在门口踢了,他不会骂,见着草踢草见着狗踢狗,似乎让人知道他也很生气。

那一窝老胳膊老腿的都散了场,一连几天没人聚在井边晒太阳,但也就仅仅几天,村人似乎都忘了。家家的劳力没工夫闲扯,深秋了跟着开始秋种,秋种只用刨地撒种,麦子已经种完了,开始最闲了,一个两个聚了拉呱,三五又成群了,人们天生爱嚼舌根,特别是年岁大了以后,在家长里短的闲话面前,大家都成了健忘,说说笑笑一天接着一天。

那年头除了光棍,农村里十家有八家都超生,生了女孩等男孩,生了男孩还想要男孩。丑丑妈的肚子已如冬瓜大,不等过年就要落地,再也瞒不住了,生三娃时候还欠大队里的罚款,一直赖着,肚子里这个早有预谋要生的。冬天一到,家家在外的人陆续回乡,大队里人开始忙活,上面压得紧,违反超生就得狠抓狠罚。

两个穿蓝布棉袄的干部在村巷路道上提着桶,把着刷子,把临大路小路的墙面都涂白,谋划着写大字,一个字还没开始,烟头已落了一地,干草窝被烟头烧黑了,一股熏味儿。他们用炭棒先在墙上划格子,再往格子里刷红漆、刷蓝漆,在丑丑家墙上写“少生优生幸福一生”,又在另一处写“要想富,少生孩子多养猪”,几个人连续几天在村里转圈排着刷字。

丑丑家屋子在最前排,村庄后排还没刷完,丑丑爸一出来上茅厕,就能看见这些大字,心生讽刺,忿忿地找锅底灰,使劲往墙上抹,也弄了自己一身黑。初冬的时节,是要下几场细绵雨的,下一次就要冷一场,所有人都裹上棉袄,小娃子在大场上乱跑,身上的棉袄很臃肿,用一个花色罩衣罩上,小孩使劲追跑,在空气里哈白气,跌倒了也不疼,像一个个不倒翁。等丑丑爸再注意起墙上的大字,锅底灰早已被雨刷风吹掉了,又露出那几个讽刺的字眼,生与不生都很恼火,生了一个个毛丫头是送人货,还让大队逼着交罚款,不生呢不甘心就这么断子绝孙,丑丑爸被祖辈传下来的说教折磨着、压抑着,见谁都没好生气,在村上的人缘自然处不好。

一大早丑丑爸就拿铁锨在墙上铲,铁器摩擦砖墙的尖锐声惹人厌,把整个村庄都吵醒了。丑丑妈已经很笨重了,脸黄肌瘦坐在门口,远看就剩下个大肚子挺在那里,听见哧哧叽叽的尖叫声,烦闷闷的,就朝丑丑爸喊:“一大早你犯闲病啊!”

丑丑爸不作声,继续铲,有村人走过,望两眼也不敢作声。

丑丑妈听这声音肚子疼,扶墙骂她男人,铲墙有个啥用,还不是要交罚款,把家里东西都卖了吧,一伙小狗日的都吃屁去。

丑丑爸急眼了:“你能耐,有本事你生儿子呀!”

丑丑妈肚子更疼了,屁股往地上一拍,通的一声,开始哭,拍着大腿数说:“生你个祖宗啊,我去刮胎啊,你有吊用你怪我!”

丑丑爸心疼那肚里的娃,虽不确切是男是女,但总归是个希望,就摔了铁锨恨恨地往河边去了。

这边哭声还没息,村大队就来人了,看见墙上被铲的花狗脸,就找丑丑家问话,见丑丑妈坐在那里,说她家搞破坏对抗计划生育政策,拿出罚款条,蹲在门口不走。

丑丑家的哭闹声更大了,村人以为死了人,在家的都来张望是啥事端,丑丑爸老远听见哭声恁大的,明显不对啊,就往回跑。

大队干部找到主儿了,上前要罚款,丑丑爸斜眼看过去说:“没钱。”

大队干部说:“没钱就别生。”

“生了碍你事啦,碍你事啦,你家三个小孩是地里捡的啊!”

干部说:“我有准生证。”

丑丑爸不理会,在家里摔东西,专摔没用的废品,又拿石刀砍门口树,一刀下去树皮切一大块,露出鲜嫩的木质。

大队干部声音调子调高了:“你想搞流氓啊,吓唬谁?”

“我吓路边狗儿的。”

“你再骂一句试试。”

丑丑爸不说话,但大声擤鼻涕吐痰,呸呸呸吐了,风又刮在自己脸上。嘴里唾沫吐完了,再吐下去就要出血了,他把三个小孩都拉出去,准备关门上锁。大队干部完不成任务赖着不走,这会又来了两人,其中一人是丑丑爸本家。

丑丑爸骂道:“你狗日的不认祖宗啊,也来欺负人。

本家苦笑说:“村里多少家都交了,就你家一分不给,我也没办法。”

丑丑爸一口一个狗日的,狗日的。

干部开始来硬的,夺了门锁,进去搬家当,电风扇、唱片机、缝纫机都往外搬,两个蛮劲小伙儿看供桌还算新,也抬了出去,另一人去门口拐角的猪圈牵猪,半大的白猪在圈里不走,猪屎踩了满脚底。

丑丑妈和老奶都过来拦,挡着路不让走,先是骂祖宗八代,再是哭着求情。

丑丑坐在冷地上搂着妹妹,嘤嘤地哭。

丑丑爸拿铁锨上前拼命,叫道:“谁搬,我日他大!”

老太太喊叫:“不能啊不能啊。”

两个蛮劲小年幼把他抱住推一边去。

干部说:“你别怪俺几个,你家不交钱俺就得受罚扣钱。”

另一个说:“对你家还算好的,后庄小四家堂屋瓦都揭了。”

来人就这样走了,撂下一句话:交了罚款去大队里赎家当。

丑丑爸恨愤的黑血上头,牙唇磨搓对咬,一条蚯蚓样儿的血从嘴角流下来。

再看丑丑妈已躺在地上使劲蹬,狼嚎着掐自己大腿,从屋宅的坡上要往下滚,肚子太大了,翻不过身,就侧身趴在地上,嘴啃青泥,面如白霜。丑丑奶吓得走路打晃,喊叫丑丑爸,快去后庄找王老妈子。王老妈子是村里接生婆,七队八村的都知道她,从四十几岁就开始给产妇落草、给婴孩洗澡,经她手的男男女女,年纪最大的儿子都满地跑了。但这会儿王老妈子不在家,丑丑爸不会说话,吊着脸硬生的口气问左右邻舍,谁懒得理他,嘟囔一句,估计是去闺女家过天把。

没办法了,就再去找麻老太,这个老东西整天神神叨叨、扯闲篇传瞎话,但好歹也有个帮人催产的手艺,虽比不上王老妈子,临时能对付上就行了。丑丑爸找到她家,麻老太独人一个,木门上挂着锁,一日烟儿又跑去水井边找,麻老太果真就在,瘪着嘴说话。

丑丑爸喊:“快走快走。”一把抄起老太太,抱着就跑。

剩下几个老家伙都在笑,说这是抢亲的还是抢劫的啊。

丑丑妈肚子太疼,本来就没肉的脸上已麻木,扭歪了没个人样,经麻老太一看,肚子也熟了,也将就能落草。

所有人生孩子的场景都是相似,杀猪般嚎叫,眼前人影绰绰,上面鼻涕眼泪,下面屎尿血水。丑丑妈也是个可怜人,生了丑丑之后,连番中怀,蓄意的怀胎,一年一个,肚子就没歇过,这个临产的娃子即将落地,只是命大,但落在这个家福就不大了。

当初大队计生干部骑摩托来把丑丑妈带走,带去结扎,她死活不去,再逼就跑门口跳河,在水里扑腾喊着:我要死啊我要死啊,手在下面拽着河岸的树根。后来怀到第四个,队里干部开三轮车逮去刮胎,她就扒着车轱辘不走,死拖也不走,再拖就去拿农药瓶子,就这样躲在厢房里半年之久,走亲戚也是夜里出门,要么就去娘家住个把月,脸色被捂得蜡黄后来就变惨白了,等到肚子长到一定程度大,才敢从屋里走到门口露脸。

吵吵闹闹的日子终于过去几天,阳光一样安静地照着。丑丑家已关门上锁,奶奶拄拐坐在偏屋门口,丑丑翻着一本图画本,本该上学的年纪却无处安放。

路过的小孩嘻嘻哈哈,棉袄太厚,连书包都挂不上,就在手里拖着,有小女孩喊丑丑:“丑丑,丑丑,走上学啊。”

丑丑不吱声。

奶奶说:“俺丑丑明年再去啊。”

丑丑开始住在奶奶的小房里,用烧过的柴火棒在白灰墙上瞎画,一会写12345,一会画上小狗小猫还有被大队拉走的猪仔。

站在宅子上,眼前没有颜色,门前的树林凋零稀落,树枝戳上天里的云,桑河水愈发青绿,两岸都是荒败,就觉着这水愈看愈可爱。对岸一排烧砖窑开始冒白烟,村里有人家在烧红砖,三轮小推车进进出出,外面码堆着几方黑泥坯,远处空地被凿了一个深洞,裸露红褐色的泥。年年天冷就有人把砖坯送进去烧炼,丑丑看的习以为常,但永远不知道那一块块黑色的泥为啥能变成红彤彤的墙。

窑里一连要烧几天才能出一窑砖,而还要保持余温再继续两天,这里就成了冬日取暖的最佳场所,晒太阳的地方就从井边转移到窑边,红色的泥洞成为小孩子的神秘地带,放学后这里最热闹,胆大的撂下书包,滚下去探究竟再慢慢爬上来,胆小的就在洞边抓泥扔土,待天色暗下,大人们开始拉走小孩,对岸家长的吆喝声起伏,有的吼有的骂,直到天黑透才走干净,只有丑丑没人叫唤,奶奶喊不动了,爸爸妈妈小妹妹消失了,一觉醒来那门就进不去了。

妈妈的肚子生下了,丑丑很想看看小弟弟的模样,但连影子也没看着,妈妈在哪里啊?妹妹会说话了吗?丑丑坐在河滩上,荒草软软的在屁股下坐着,把家里人逐个想了一遍,迷迷眼睛。阳光无遮挡地晒在身上,光线里妈妈走过来,咦,妈妈好像胖了,妈妈笑了妈妈笑了,后面跟着二妹妹三妹妹小弟弟,爸爸骑着自行车嘎嘎的,打开一个大包袱,慢慢打开了,哇,都是好吃的甜果品,他们开始吃起来,吃着吃着河边的草地绿了,树上叶子长出来了。

听,耳边哗哗声,是桑河在流动吗?丑丑睁开了眼,一个叫芦苇的小孩,几个丑模样的小男孩在撒尿,向前挺着把尿水撒在河里,哗啦啦的难听。丑丑哇啦一声就跑了。

“丑丑你跑干啥?”

“我回家啊。”

“你去哪家啊?”

“关你什么事!”

“你全家都跑了去哪家?”

丑丑哭了,不知不觉学会了骂人:“你们滚你们滚。”

冬天的世界一个颜色,丑丑的生活也只有一个颜色。雪白覆盖了一切,天上还在飘着这些掩盖美好和丑陋的碎屑,如果你没有什么好事在心头,放眼望去,没有尽头没有希望。丑丑在雪地里走,小小年纪不懂得什么是苦闷,但木讷的表情分明就是苦闷的表象。她的棉袄破了洞露出和雪一样的颜色,一路上没有脚印,混沌的四野里好像净土一般,人际无踪、鸟虫无影,都应在暖屋中躲藏了吧。

大雪已埋过小腿,丑丑像是在荒野里像拔萝卜,想着妈妈爸爸不会丢下我的,可能是带着妹妹弟弟到姥家串亲戚,一直走,总会走到的。姥家的屋顶跟雪融在了一起,只剩下旧旧的四壁,姥爷和姥正在牛棚里烤火,胡乱砍开的劈柴往火上添,再捧一把豆秸秆丢进去,噼里啪啦炸响,烟气往上窜,一头黄牛和几只羊仔住在一起,看着火光叫唤,肯定是发出暖和的言语。

丑丑站在门口,姥去牵了冻红的小手,没有差异,因为她也知道这孩子孤身一人。姥扒开火底的炭灰,几颗红芋和地蛋儿滚到丑丑脚边,拨开黑皮,里面的瓤子冒热气。

丑丑问:“姥啊,俺妈呢,俺弟呢?”

姥说:“丑丑妈不在这里,不是你弟,还是个小妹。”

丑丑哭了:“妈妈不见了,不回家了。”

姥用干巴的手掌给丑丑抹脸,她也顾不了那么多,子女五六个,孙辈成群,丑丑只是其中渺小的一个丫头。

姥说:“你妈你爸去运河边住了。”

天已分不清几点,只觉慢慢变暗,屋里黑洞洞,外面银光素裹,眼睛能看到的地方都静得荒凉。丑丑看不到妈妈一家人,姥家更凄凉。姥和姥爷要她留下住,丑丑就哭,什么劝说的话都听不下,就是哭闹,哭的反常,从没有这么不讲理的哭闹。白雪已停,风就来了,白色将世界封存,北风灌在巷口,开始冷到彻骨,丑丑的眼泪淹得两腮辣辣疼,被冻过的小脸红红肿肿,丑丑在想妈妈,这一刻想的异常,几十天的孤独无助化作哭闹一股脑儿涌出来。丑丑还是要走,小小的人在白色的穹庐中蠕动,越来越小,慢慢消失。丑丑喜欢以前的生活,虽说妈妈好生气,爸爸好瞪眼,总之天一黑,一家人就聚到一起,连空气都是暖的,丑丑要去找他们,天地一色间没了方向,丑丑站在旷野里嘤嘤而泣,渐而大声哭喊,喊妈妈喊爸爸喊妹妹,竟没一人影路过。

丑丑蹲下,把脸埋在腿里,腿麻了再站起来,一辆自行车嘎嘎地晃过来,女孩儿叽喳喳地说话和笑,笑声遇到哭声,都戛然停止。

女孩儿叫到:俺爸,地里有个人。

丑丑像一只掉队的小鸟,在野地里寒立,女孩儿拉了拉丑丑,望着,一双黑灵灵的眼里跟丑丑不一样。怎么问,丑丑就是哭,说不出一句整话。

女孩儿说:俺爸,带姐姐回我们家吧。

两个女娃搂在自行车后架上,夜没有动静就覆盖了整个世界。雪夜最容易停电,这一家三口人谈着哪里的电线又被大雪压趴了,一支蜡烛站在方桌中间,照着两个女孩红彤彤的脸蛋,这家闺女抱来个瓶罐,倒出一桌洋画儿,丑丑破涕为笑,洋画儿印在一张硬纸上,七彩八色的,有白雪公主,也有飞机大炮、武打人物,他们用小剪子把白雪公主和小矮人一个个剪开。

女孩儿妈妈抱来棉被围在她俩腿上,热气环绕在腰间腿上,丑丑布棉鞋里早已湿了,冰化作水就更明觉了。女孩儿妈妈像是知道丑丑心思,把两个娃子的鞋袜都脱了,在煤炉上烘烤。方桌上就端上来葱油蛋饼,丑丑不敢动,女孩儿拿起一块塞在丑丑嘴里,真好吃,很久以前,妈妈也这样把饺子塞在她嘴里,把嘴巴撑的很大,丑丑还嗔怪妈妈塞得太多。

夫妇俩围着煤炉,笑眼望着:孩子不怕,多吃点,今晚就住下吧。

女孩儿拉着丑丑的手:姐姐跟我一起睡吧。

洗完脸和脚,女孩儿被妈妈拦腰抱着,腰身怕痒笑的咯咯咯,丑丑也笑,如果妈妈也抱着自己该多暖和。

丑丑却不晓得,舅舅骑自行车在雪里盲慌地找,找到夜半冰封也没个影子,边骑车边骂,骂丑丑不懂事女孩家家没规矩,骂姐姐家生那么多干啥,像一窝猪都张开嘴要吃食。舅舅恼丧了,无法子,自行车往雪地里一推,蹲着吃烟,吃完噙着烟嘴又开始自言自骂,骂姐夫没本事生一串都是女孩,上辈子欠人债,白替别人家养媳妇。

女孩家一直也没来电,梁上老鼠开始行动,丑丑睡不着,耳朵里能把一切杂音收进来,老鼠攀爬抖下来的灰尘,躲在哪里不知名的微小生物,外面夜风和猫的脚步,都是发出了声音,就在小女孩均匀呼吸声之外,自顾自地响着,脑子里无声无彩电影闪过,镜头忽前忽后。醒来已是大天四亮、晴日朗朗,地上的积雪又薄了点,泛着光,远方看起来更亮。

女孩儿爸爸打听到了丑丑的家,在喝过热稀饭后,骑车送丑丑回去,小女孩跟在后面喊:爸爸爸爸,我也要去。

两个女娃子还是搂在自行车后架上,像来时那样。丑丑又被落在锁上门的屋前,奶奶也不在,没人上前说谢谢,只有丑丑的目送。

丑丑回家应该高兴,奶奶躺在偏屋床上,床上堆满乱糟的衣物,黑乎乎没有颜色,奶奶很小的一团皮和骨头缩在中间,墙上挂满鼓囊囊的塑料袋,丑丑坐了一会,浓浓的糖蒜和酱豆味,床下塞满杂物和尘屑,还有干固的痰,并没有糖蒜和酱豆,也许那是屋里时间发酵的味道吧。

奶奶病了,丑丑该去做饭了。吃罢面疙瘩咸饭,就只能靠在墙边看太阳,等时间,同样的场景在等时间,钟表已经失去意义,等来无数个一模一样的天黑,突然有一次阴沉的天上炸响,跳出彩色星点,原来世界还有那么热闹的一边。热闹持续了很久很久,丑丑跟着烟花一起眨眼,每一处热闹喷出来的那里都有一个幸福家庭吧。

大年三十都来了,妈妈爸爸还是没来,没人记得给丑丑穿新衣服,旧衣服穿得太久已经不暖和,把陈旧的棉袄都套上坐在屋子里,但大腿以下还是冰麻麻的,丑丑在奶奶屋里升起火炉,墙角的蜂窝炭还剩几块,夹一块换下炉子最底部的空炭,空炭通体烧完了红彤剔透,放在地上一会儿就在零度以下的空气中湮灭化白,丑丑把它踩碎覆在奶奶的痰迹上。小窗户用白塑料纸蒙上,北风吹来塑料纸哗哗响。一冬天就在这小屋里蹲着,吃喝睡都移动不了几步,奶奶方便是在床底,丑丑必须要绕到屋后的茅厕,茅厕四壁的砖格上塞着的稻草已全然脱落,风往口子里灌,蹲厕所之后屁股肯定会僵冷如石。

一件棉袄穿了一冬天,换里不换外,正常人家都是这样,当换下来要洗的时候说明寒流要走了。脱下棉袄放在瓦缸里泡,丑丑的红色小手在水里搓,深井水的温热不需要再烧热水兑着,清水就变成黑水。冬冷封天的日子过后,开始成天的晴日,一个人的生活,一个小孩子的生活,除了乱想别无它事,生活一会儿被挂在树梢上、云朵上,一会被沉在水缸里,被蒙在屋子被窝里。丑丑看着衣服在风里飘摇,飘出了洗衣粉的味道。村庄上的人像一只只虫,从被窝里钻出来,靠在没风的墙面晒太阳,晒久了眼睛里也冒光,裹在衣服里的后背、大腿就开始痒,暖烘烘的瘙痒,人们说这是皮上的虫子被晒死时的挣扎。艳阳照在棉被上,折来树枝使劲摔打,一股股烟尘就在光线里飘浮,徐徐升起,像东边虎山村观音像前的香炉那样袅袅,丑丑对这场景太过熟识,妈妈踏进观音庙的门槛不知有多少次,跪拜的人各自絮絮叨叨着什么话,观音神仙只是笑眯眯地看着大家,丑丑就看了香炉升起的青烟,爬上木梁爬山屋顶,她就闻着了香气。

庙里的香气哪能闻得那么清晰,丑丑坐在河坡晒太阳,那是桑河边的荒草清香吧。没有人知道,没有人看到,河边的荒草怎么就从下往上开始变颜色,甚至还有一些冒尖就开出了草花,在阳光下新鲜艳丽。

丑丑顺着河岸走,走啊走啊,身上开始流汗,脚底冒热气,心里一直想肯定能看到妈妈爸爸,走啊走啊,长长河岸风轻草绿,清水泛涨,连树枝也冒了绿尖。一处棚舍在小村庄之外,与人隔离,这是在残留的机泵房基础上拾掇好的屋子,屋棚外挂满一圈衣物,在和风里轻舞。两个娃子骑在锈色的水泵管上玩,丑丑眼睛亮了,大叫那是妹妹,那是妹妹。两个娃子愣神一会就往姐姐跟前跑,抱住姐姐的大腿。

走进屋子,四面墙壁都挂着玛丽亚和耶稣像,桌上供着土香炉,妈妈还穿着厚厚棉袍,在煤炉子上烧饭,一屋子的煮萝卜味。妈妈抬头一见是丑丑,两手去捧着两颊,就开始掉泪珠子,丑丑抱着妈妈,明显感觉妈妈肚子鼓凸凸的。哭已经是丑丑抒发情绪的习惯,她毫不犹豫也流起泪,两个妹妹看见大人哭,跟着腿边转,妈妈不给抱,姐姐也不给抱,哼哼都哭了,一屋女的哭作一团。

丑丑要看看新来人间的小妹妹,妈妈不言语,丑丑找遍了也没找到小妹妹。吃毕晌午饭,妈妈要去做礼拜,三个女孩都跟着,三人抢着背一个布包,包上的红色十字印得很艳。沿河走到虎山村就能看见耶稣堂了,也能看见观音庙了。耶稣堂把庙里的一半房屋占下,院门顶焊了铁的十字架,再用红漆涂上。讲经人就是村里的妇女,翻开硬纸壳圣经,粗糙的印刷字行里一股霉味,玛丽亚在一个风黑深夜,被雷雨惊吓怀上耶稣,耶稣长大后成了救世主,好人常常会被陷害,耶稣就被钉在了十字架上,铁钉从手掌脚掌穿过,小孩童是不敢看,教堂庙里墙皮剥落露出青砖,光线暗弱,血腥的彩画看上去更阴森。

那妇女讲说跨过本村之外的哪个村,自从信了耶稣之后,每逢礼拜携家带口来唱歌,还往红箱子里捐钱,日子久了连缠身的病痛也好了。坐在长条凳上的老妇老嬷没人吱声,跟人声附和经歌,歌调有气无力、没有起伏,很适合下午昏睡的时光,那歌曲就是借用了流行歌的调子,套上圣经里的词句唱念出来。

时间被唱和过去,老信女们站起来闭眼默念,念的可能是愿望,可能是乞求,随着一声“阿门”就散场了。夕阳照在十字架上,晃眼的亮,也照在墙外的坟地里,有些新坟上的花圈色彩还没褪去,信耶稣的人群一窝哄散去,柏树上的乌鸦啪啪拍翅膀飞远到另一座坟树上,这些乡里人谁也不懂耶稣到底是什么人,只是嘴里叫着“主啊神啊”,坐下唱经时幻想着美好和盛景,然后就在这荒凉的路上走回现实生活,生活一如路过的坟墓,似乎只有一个痕迹。

丑丑妈还是长期的哭泣,孩群打闹气急败坏会哭,而人和虫兽都睡着时候也会哭,黑夜里看不见眼泪看不见希望,回想起生儿育女是为了什么,生就生吧还要分男的女的,回想起重复来重复去的日子,没有一天为自己活着,想起丑丑说要来看小妹妹,她哪知小妹妹都是别人家的了,不是谁亲生的谁知真疼假疼呢。树叶沙沙作响搅动那么多憋屈,眼泪一直从半夜流到拂晓,丑丑爸醒来几次,揣着墙大骂:哭你妈个比,成天就会流尿水。丑丑妈以前还会起来拼命,现在已无心相争,只能认命:你是不是人,不会想小闺女啊。

丑丑爸说:你哭个屁用,现在去抱回来啊,你自己养啊。

丑丑妈急了:你怎么不去死,生了又不养。哭得太沉往后一仰,靠在床沿瘫死了一样。

每个村里都有跟丑丑妈一样的机器,母性机器,肚子起伏变化的人生,等待着儿子到来。丑丑妈的肚子再一次鼓到顶峰,河边住所显然不是藏身之地了,辗转搬离没什么难的,除了一窝人头,再没别的家当。新的住所肯定不远,但是丑丑还是被蒙在鼓里,她还是会寻找,新家的棚舍一定就在附近,这次能否看到小弟弟了么。

奶奶像一个雕塑躺在被子里,丑丑已经上学,没人管,自己管自己吧。世上还是太阳、月亮最好,永远把光给所有人,丑丑喜欢太阳,坐在河边草地里晒呀晒,丑丑也喜欢月亮,坐在河边木桩上望呀望,舒舒服服睡着了,河水裹着她,凉凉的并不难受,感觉自己飘了起来,像是被一双温柔的手托住,水里的草也要留住她,粘着她,妹妹弟弟们也要粘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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