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皆黄的冬季,穹庐之下,黄得久了就是白茫茫,冷到极致必定来一场雪,看似一切死寂沉沉,但一些挣钱的方式孕育而生。对于没长大的我们,那就是挖瓜蒌根。
白雪覆盖下的土层里热火着呢,一切植物在暗处取暖,瓜蒌根会慢慢长大,吸一口雪水,像夏天的汽水。三天五天,雪是不会化完的,阳处露出土,阴面冻成坨。
穿上塑料黑靴,踩在野外的土地里,一脚黏上二斤泥泞,走路极沉重,我们需要不间断地用棍子剔除。顺藤摸根,一根、两根枯黄藤子仍然爬在杨树枝上,如果你不是地道的乡下人,这样的情景不好分辨,这枯死的植物藤也可能是丝瓜、葫芦、山药或者其他爬藤的野物。
我是从小就对植物有识别的直觉,在那一片枯燥的荒草中分明就有庞然大物,我的眼睛像是能透射进泥土里。果然,铁锨一掘,像石刀切断红芋的声音,“咵哧”一声,瓜蒌根被我截住。顺着根的方向,挖开小穴,藤的底部越来越粗,实在等不及了,上手直接拽吧,我挖出宝贝了。其他的眼睛做贼一样扫射过来,引来一窝蜂的小孩,沿着我的窝挖开,其中一个挖窝的紧挨着我,就差没直接从我的窝里抓了。
荒野里皆有坟墓,黄草蔓延覆盖,一疙瘩一疙瘩在空旷里起伏,像是桂林的山。我们最害怕珍贵的瓜根长在坟墓旁,不敢上前却又觉得可惜,望去缠绕的残叶枯藤,那笃定是一窝大家伙。但是每一座土包下都藏着棺材和骨头。只好放弃,葵花是个大胆的男孩,因为他说看过死去的太爷爷被装进棺材里,再埋进土里。他有张会讲的嘴,他的奶奶也有,我们从他嘴里看到了埋在地里的尸体。
挖宝藏的路上,不知不觉就听起他讲老旧的诡事。一座祖林里的老坟,子夜里,托梦给他的爷爷,这个梦里的世界阴雨连绵就是不晴天。梦里的天湿了,到处在漏雨,家里后生们披着塑料布去看坟,土疙瘩塌陷出一个洞,幽深而秘密,雨条条进去,没了踪影。不知是把迷信当真,还是纯属巧合,后人的心就颤颤地,嚷着要快快给先人修补“老屋”才对。
当家人给坟培土的时候,葵花眼睛一亮,像是望见深洞里藏着宝贝,也许是白天挖根挖的疯狂,此时他双手一扒土,果然一根长藤,葵花忘记了这个应该严肃或者悲伤的场景,用劲扯,直到大人吼叫和夹杂雨水的巴掌响了,他才醒过来,但硕大的白根已经出土,长长的胖胖的,就如电影里面大侠拿出来疗伤的千年人参。
葵花的爷爷就得了一种病,脏腑里长了一些肉疙瘩,他再一次梦见了坟里爷爷的父亲,这次尸骨的眼睛珠里生出一棵浓绿盎然的草。医院的先生已经不说什么话了,梦里的草越长越高,葵花爷爷却越发虚瘦,卧在老床上,犹如一只猴子,最后拖成一堆黑骨。据说,据精神恍惚的“半仙”说,那是家族遗传,下一个就是葵花的爸爸,或者叔叔,半仙不告诉你,让你鼓着,憋着,再上门去找他。
半仙人穿上一袭红配绿的长袍,既不像道袍也不像袈裟,那像谁家结婚时铺床的龙凤被,头包蓝布,手执芦苇絮,迎风而来。孩童们嘻嘻哈哈,跟风跑,凑热闹的一会挤满院墙。葵花的爸爸被拉出来,正襟危坐,一副愁容,半仙人取来一副床单将他蒙住,不漏一丝缝隙,手捧白瓷花盆,围绕着一直向这个男人的身上泼洒,嘴里喏喏嘟嘟的,不知所云。待个把小时后,半仙人将男人的头揪出来,剪刀喳喳作响,头顶的青灰发丝混乱一片,半仙人直直躺倒在地,打滚成圆、口吐泡沫。又过一会儿,半仙人已清醒过神,眼色眯眯,一串类似电视上的咒语夺口而出,没人敢问他,神情高古莫测。
葵花的爸爸容颜舒展了一些,会笑了。但还是越发瘦弱,弓背弯腿地越来越矮。一天天,从站到蹲,从蹲到卧,干脆躺倒不动,像极了他死去的父亲那副骨架。请半仙人,半仙忙着给邻村人治病,怎么都不来了。还是没等到半仙人,老林子里又添了一堆新土,葵花的祖辈一排睡在地里。
葵花长大一些,开始害怕了,下雨天害怕经过那一排排“桂林的山”。一代代的迷雾笼罩在院子上空,让这家人想不通,葵花的妈妈害怕了,还是要请半仙人。
半仙人说,此法无效,只能断绝父子关系,离开家门。怎么断呢,半仙人说要弄个仪式。村里人在笑,只是捂着嘴、屁眼在笑,半仙人的邪气,让所有人想笑但又不敢不信,谁不信万一这天祸摊到自己身上了呢,人人担心、家家自危。葵花的妈妈竟然顺从了这个仪式,把要请的人列在纸上,几个孩子分头行动,去亲戚家,去前后庄子,自行车不够就去借,借不来那就拿腿小跑,整整折腾一天。
正日子来了,鸡不是只有在晴天才叫唤,它们就在架子上叫了几遍,天还是没大亮。鸡也不出来了,原来是阴雨飘洒,一片混沌。院墙内的空地上铺了红纸,艳艳的在雾气里扎眼,没一会儿红纸就被小毛孩踩满泥巴,或者钉在鞋底上来回拖。葵花妈妈尖嗓子叫唤:红纸红纸,不长眼啊。
泥土院子里站满人,泥土匠在支灶台,现场和泥、拌麦瓤。本家人都来了,平板车拉去借桌子板凳、瓷盆碗筷酒盅,小推车去集市上拖肉菜和一缸酒,粪箕子也有大作用,一群妇人拖着去地里拔菜。
两口大铁锅架上,现支起来的砖土灶还是湿漉漉,底下已经熊熊旺火,一锅水滚开,土灶的泥也就烤干成白白的了。两个厨子在操勺,堂屋、偏棚子、过道棚子都摆上了八仙桌,八仙桌坐了十几个人,小孩只能挤在桌腿下,捧个碗,等大人夹菜落下来,肉菜和甜果子永远是他们的最爱。
半仙人定的正午时分已到,葵花妈妈牵拉着葵花站在院子中央,都是穿的新衣服。半仙人燃一张纸符,抛向空中,就说开始吧,纸灰正在落在葵花头上,葵花乱蹦,众人大笑。葵花妈急跺脚,这不是她要的场景,随即振振有词宣布,当日当下,葵花与葵花爸断绝关系!
盘盘碗碗配合竹筷,乒乒乓乓,葵花妈妈已经急心上火,上嘴唇很快就肿起来,时辰未到,所有人已经抢起菜来,酒缸里已经被碗舀了两遍。按理说,这个理既是乡下办事的风俗,也是半仙人给的规矩,四条鞭炮放过才能开席,葵花妈妈给自己两个耳刮子,怪就怪自己没提前喊一遍。事不宜迟,鞭炮点响,一个接一个续上,门口烟雾缭绕、鸡犬乱窜,小孩们都吃饱了,在炮雾中转啊蹦啊,妇人们捧着半米长的煎饼把剩菜往里扒拉,男人们还在倒酒,碗里的酒就是倒不完。
就剩菜汁了,还喝个屁啊,花了钱的酒不喝就吃亏啦,抓一把大蒜,继续喝。妇人们嫌丢人,纷纷把自己家男人拉走。葵花的叔叔把礼簿子逐个对了下,数数一摊旧票子,大的是五十,小的是十块,一张张理平叠一起,狗日的这是谁,还有给五块的,快看看谁个家。
葵花妈说:我一猜就对,笃定是野栓家,这钱不涨还反掉价了,丢人。
就这样喜剧性的程序走完一遍,葵花和他爸断绝了父子关系。逢年过节,七月十五之类的鬼门关,葵花也跟着去烧纸,他妈记住半仙人的话,把他赶走,葵花要磕个头再走,既然断绝了,就不是他爸了,磕啥磕,赶紧走远远的,不认识才好。
还好,葵花一年比一年壮实,因为他真的长大了,村里小孩也一样长大了。时间就是催化剂,风一吹日一晒自然就生长。葵花妈妈看到的根本不是这样,她觉得是半仙的功劳,是断绝关系的诚意,特意买了四样甜果子探望还愿,走到半仙住的庄子头,庄子有点远,不知哪一家,才一张口问,就听到说,:死了,死年把了。
葵花妈惊住,这怎么可能呢,他自己还保佑不了自己啊。
果子是给半仙的,拿来了哪有带回头的理,况且这是给死了的人吃的,撒在半仙宅子门口吧,撒了一地,葵花妈又觉可惜,舍不得是真的,捏了一块咬着,心里还没平静,又一口吐出去一摊秽物。
葵花妈妈不信世界上的活人,她最习惯的事就是上香、磕头,给神像、佛像和耶稣,或者遗像,给老树、老石头,甚至燕子窝、喜鹊窝,总之走到哪拜到哪,看见神秘的物品就双手合十。还是不满足的话,不放心的话,就把神像请回家吧。香烛点上去,果品端上去,电灯灭掉,她在我们都不认识的神灵面前跪拜。
我们在葵花家看到了和录像碟片上一样的场景。谁也没再进过他家的屋子。
所以只有葵花出来找我们。又一次葵花与我们同行,去南湖地里寻玩,暴雨冲刷过后,树林与田地之间的沟溪越陷越深,像一条蜿蜒的地缝,水从远处急急往下淌,叮咚叮咚。我们就在这缝里摸龙虾,葵花后脑勺多了个东西,甩也甩不掉,一伸头那根细细的辫子就落在水里,可是他妈给他算了命,其命与水相克。我们都说,葵花啊你起来吧,溪里会伤到你。
我们照例光着身子跳进河里,葵花只能蹲在岸上看热闹,身后水田里刚伸直腰的稻子被他拔了一堆。这清冽的水啊,浸泡其中是多么畅快,还有那桥头飞跃而下的黑屁股是多么轻盈,连长毛狗也来了,在水里狗刨,再全身抖动,喷得葵花一脸腥味。
开学后的阳光还是很刺眼,葵花走在路上,脖子上已经多了一把锁,银色的项圈被一把锁扣上,这材质应该是真的银子吧,悠悠地反着光。
葵花一人坐一张木桌子,中间不用划线。葵花的装扮是他妈妈一手塑造的,有时看起来甚至很可爱,但他还是没有能与女同学在桌子中间划线的机会,虽说女同学很烦,葵花还是渴望这样的机会。没人讨厌他,只是害怕他,他有一种难测的魔力。
回家路上,葵花也是他一人排一队,那他就跑回去吧。他喜欢上风驰电掣的感觉,他越跑越黑,越跑越壮。体育老师说,葵花你来跟我训练长跑吧。葵花绕着操场跑了十圈或者更多圈,从没有人这么主动来找他。
葵花妈妈说,在地面上跑,总比下水要好。看着儿子黝黑的肌肉,她想起来了,去烧一把香吧,也嚷着葵花上束香、磕仨头。葵花正在喝凉水,头趴在缸里吸,他妈又喊了,来呀来呀。葵花含一口水,对准香坛里一吐,冒了一股烟,然后撒腿就跑。葵花妈的脸白刷刷,脸色瞬间无血丝,这样大逆不道的行为,她不是生气,而是惊恐害怕。葵花一股烟消失无踪,一般人是追不到的。
学生们从学校大门走出来,是一条长长整齐的队伍,半路上这个队伍就鸟兽散,一堆或三三两两高声讲话,小孩们是有讲不完的幼稚话,葵花跟在人群后面听着,插不上嘴,以前的葵花可是有张会讲鬼怪故事的嘴啊,也许是这一根细辫或者这一把银锁,控制了他的活跃。班里的一个女孩荷花走在旁边,走着走着就和葵花并肩了,葵花很是激动,捋捋头发,擦擦鼻子。
荷花说:你的辫子好长啊,比我的头发还长!
葵花的脸黑红黑红,回答:是我妈非要给我留着。
荷花说:你说世界上有鬼吗?
葵花嘴唇张着,他没想过这个问题,只能回答:我妈说好像有。
荷花又说:以前你家院子里坐席,我看见有个老头在地上打滚,好像变成了鬼。
葵花说:啊,哦。
葵花回到家,院子里没有老头啊。他就往缸里趴,噘着嘴,水太少,就是够不着。他压井吧,压一下就松手,用嘴快速接住井嘴,一连好几遍才喝饱。
葵花向他妈说:我要改名字。
他妈说:胡扯,你这名字是算好了的,不能乱改。
葵花说:我是男的还要女孩名字吗?
他妈说:你不懂,我就当你是闺女养。
葵花一连几天没等到放学就溜掉了,一片瓜地只剩下烂黄的藤
蔓,他钻到一个废弃棚里,躺在破床上想事情,他呆不惯人多的地方,这里安静到一只鸟也没有。
同学们也不是不理他,他也不是不理别人,但就是闷闷的,插不进去话,走不进去他们一大群人的游戏里。他拿剪刀出气,看到什么就剪,门帘一条条成了一丝丝,月季花的叶子都剪掉,独花留在杆子上,园地里的菜头都秃了,猪圈的猪毛掉了一地,花狸猫的须须断了,爪子一直在扒嘴,长毛狗露出一圈细脖子,像是戴了项链。
葵花习惯带剪刀,把它踹在裤兜里。又一次走到瓜地里,蜿蜒的藤蔓被剪成了无数节,每一节一样的长度,他躺在瓜棚里,把肥料袋裁开,铺在身下,舒服极了。他张开双臂、拉开双腿,使劲伸展,天上一丝不挂,连云都没有,平平的一面蓝镜子,葵花眯眯眼皮,在这面大镜子里看到了自己。
他摸到了剪刀,对准自己,细长的辫子躺在藤蔓里。
一觉睡到天黑,庄子里发出了空旷的哀嚎,一定是一位妈妈呼喊着宝贵的儿子。葵花本不想理会这一切,但还是站在了门口。他的妈妈嘶喊着追过来。
葵花本能地双腿蹬地而起,腱子肉弹蹦开,沿着大路一直跑,越来越快,风在耳边呼呼,脚尖好像离了地面,他想到体育老师的鼓励,他想到和荷花的对话,他想到自己将有一头竖起来的短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