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高头儿
王国元
“老爷爷,等我长大了,我也背你,用趟子绒鸟。”学艺躺在炕上,两腿、两手并拢,一边等老爷爷包裹他,一边认认真真地说。听孙子这么说,高清昆老头儿乐了,亲了孙子一口,用一件黑色的旧条绒单上衣(我们这地场,管上衣叫“袄”,发“脑”音),将孙子包好,“来,老爷爷背着,咱们串门子去喽。”老头儿背起学艺、锁上屋门,来到了当街。见到人,老头儿学着学艺的口吻,向人说,“这小家伙给我说,老爷爷,等长大了,我也背你,用趟子绒鸟。——不会说袄,说鸟。”说完,老头儿又乐了。旁人也乐了,“‘三岁看小,七岁看老’,学艺长大了,一准孝顺。”旁人接着转向学艺,摸着他的小脑瓜,“背动你老爷爷了吗?”学艺正在那儿玩呢,但一边玩儿,一边“耳听六路,眼看八方”,听大人夸奖他,虽说他还不明白啥是“孝顺”,但知道这一定是夸奖的话,是好话,正高兴呢,却又见大人这样问他,马上来气了,大声嚷道:“背动了!”稚声稚气的回答,惹得大人又一次笑了,小家伙也笑起来。
后晌,儿子下班了,儿媳从地里回来了,孙女学红也从外面玩儿完回来了,高清昆将孙子交给他们。哄孩子这活儿,虽说不咋累,但腻歪人,一天下来,也够老头儿呛。吃过晚饭,老头儿回到自己屋里,发上一会子呆,他没有抽烟的习惯,更不爱喝水,然后就睡了。又是一夜无梦。
小时候,高清昆听人说时常梦见这梦见那的,而且都离奇古怪,不禁感到奇怪,我的梦咋就不稀奇也不古怪呢?自己一年做不了几回梦,就是做梦,梦见的不是下地割草,就是到井上挑水、上山捡柴火啥的。唉,不做就不做吧,反正睡着了,自己啥也不知道。再说,梦是脑袋瓜子胡思乱想出来的,虚的,不顶吃不顶喝,做它有啥用。
高清昆身上有两个同胞哥哥,他是老疙瘩。待他成年时,家乡已经解放,而解放战争正打得轰轰烈烈,他和二哥高清宽便参了军。全国解放后,哥俩解甲归田。回乡后,二哥成了家,而他却没成。唉,穷山恶水,家境贫寒,长得也不英俊,个头矮,虽说庄稼地里的活计,清昆样样拿得起放得下,可也就干一把死活计,不会偷奸取巧。又拙嘴笨腮。说媳妇说媳妇,媳妇是“说”来的,得有嘴头子功夫,会说才行。
二哥成家后搬了家,搬到他的岳父这营子,高清昆也跟了过来。高清昆跟着二哥、二嫂一起过活。嗨,哪儿都一样,在哪儿不都得土里刨食,一天三个饱两个倒!二哥、二嫂生养四个儿子,他们答应将老大过继给清昆。老了的问题解决了,高清昆更不做梦了。
队长看高清昆老实,让他看守瓜园。看瓜就看瓜,不就是黑天白夜,都守在瓜园里嘛,高清昆是个孤老头子,干这个正好。“青瓜绿枣,谁见谁咬”,特别营子里的半大小子们,个个嘴馋,精力旺盛无处消耗,哪个不想……,但见高清昆黑白不挪窝,也只好望瓜兴叹了。实际呢,高清昆也并不那么“忠心报国”,要是谁不管不顾,真地去了,走时才被他发现,他也只是远远地喊两嗓子,吓唬吓唬,并不追赶而要你难堪。瓜是公家的不假,可瓜不就是吃的嘛。倒不是谁吃不是吃,总得差不离——要不要咱干啥!庄稼人嘛,干啥说啥。看瓜这活儿,熬靠点是熬靠点,可总比耪地轻快吧,一天也一个工呢,耪一天地,把人累个臭死。瓜陆续成熟,高清昆更是不离瓜园了,十天八天不回家一次。回去的时候,得趁天气不好,或者月黑风高夜或者大雨滂沱的时候,这时候,应该不会有谁来偷瓜。回去的时候,他也“捡”上两个早已看好的瓜,但不是“放炮”的——熟大劲儿裂开,就是已经着了地气烂掉一半的,总之,没有一个囫囵个的。高清昆说:“好不容易种的,吃了不瞎扔了瞎。”瓜罢园后,高清昆有一天黑夜做梦,梦见自己居然在吃一个看着圆溜溜切开红彤彤的西瓜,吃着可好了,甜。醒来之后,一摸嘴角还有哈喇子呢,不禁长叹一口气。高清昆和谁也没说这个梦,包括家人,他怕被人笑话。
秋天割完豆子,队长让高清昆领带着本营子小学的学生,捡社员没收拾干净的豆子。小家伙们捡得很着调,不一会儿顺脸淌汗,高清昆招呼歇一歇,他给大家烧豆子吃。看着小家伙一个个吃得满嘴黢黑,高清昆乐了。小家伙们让他吃,高清昆摆摆手,“老啦,咬不动囫囵豆子喽。”
队上不种瓜了,队长又要高清昆当饲养员。也是,当饲养员得住在队部,不能回家,夜里得给牲口添草,高清昆适合干这交差。高清昆给牲口添草不但按时,而且每回都细细地筛了又筛,将杂质筛出去。给牲口添草,要说有技术,也无非是筛干净,特别是少添、勤添,忌讳图省事,“咣当”一下倒满槽子。那样,牲口不但“挑肥拣瘦”,而且吃不干净,拱出槽子来不少。要是少添、勤添,牲口则养成好习惯,吃得干净,又不瞎草。“鸨儿爱钞,姐儿爱俏,车老板子偷马料”,这是颠覆不破的真理吧,虽说高清昆不是车老板子,而是饲养员,但他不能免俗,也沾巴点。真地是“点”,高清昆只是隔一段时间,才少少地“沾”上一回。马料马能吃,人吃也一样。一大家子,老老少少九口子人哪。
牛马虽说是哑巴牲口,不会说自己饿了、瘦了的,但高清昆知道啊,要是因为自己饿着、瘦了牲口,那他可不干。他挨过饿,知道那是啥滋味。大冬天的,深更半夜,却要从热被窝里钻出来,给牲口添草,并且一添就得添上一会子,牲口多啊,实在冻得慌。高清昆体格又不好,冬天得穿皮裤。他的皮裤,可不是只有一张皮的皮裤,而是连皮带毛。牛马通人性,一见到高清昆就兴奋,有的打起喷嚏,有的“咴儿,咴儿”叫唤起来。高清昆乐意听牲口叫唤声,和闻牲口身上的味道。祖祖辈辈是土里刨食的庄稼人,高清昆见着土地亲,见着庄稼亲,见着牲畜亲。当饲养员那几年,高清昆经养的牲口比别的饲养员强多了,大队一开畜牧会议,回回少不了要他参加,并且每每领回一张奖状。只是那张奖状,他拿回来后,却随便往屋里一放,刚过去两天,已经不知哪儿去了。咱不就是一个普通社员,队上不给记工了嘛,也不是党员也不是队长的,要那干啥!——可惜,劳动日不值钱,一个工才一脚踢不倒的两毛!不值钱就不值钱吧,庄稼人的日子,埋怨没用,孬好都得过。大富大贵?咱一个顺垄沟找豆包的庄稼人,想那干啥,白费脑筋。
营子里多数的光棍汉,由于长期单身生活,养成吃凉不管酸的习性。而高清昆不,在家里,他和四个侄子住一屋。年轻人嘛,少不更事,还不知道日子的艰难,更不会过日子,高清昆看不惯侄子们糟践东西,见到了就“训斥”他们。虽说他认为的“糟践”,也不过是一不小心,撒了一把面、掉了几粒米啥的。听不听是侄子们的事儿,“训斥”不“训斥”可是他的事儿。都是苦日子给逼的呀,他二嫂不也埋怨老二,一个后晌饭,吃那么多干啥!再说,吃的还是棒子(玉米)炒面,吃多了烧心。唉,老二在山上打一天石头,不多吃半夜就得饿醒呀。
这下好了,庄稼人不再“大呼隆”,而是承包到户,“交够国家的,留给集体的,剩下全是自己的”,家里的日子马上好多了,起码不至于和棒子炒面吃。何况,继子有工作,在大队的代购代销店上班;儿媳是本营子的,两家是只隔一个门口的邻居不说,老辈子就有亲戚呢,二嫂的娘家妈同亲家的三娘是亲姐妹。儿媳是从小看着长大的,知根知底。俩人结婚后,生育一女一子;孙辈,又小,高清昆在两个孩子面前,说啥是啥。唉,高清昆也老了,又是多年的气管炎,天天呼隆巴喘地,地亩活儿实在干不动,只能哄哄孩子了。不,孩子也哄他呢,哄他开心。——可不,就是个开心,等孙子背动自己的时候,自己早没了:老头儿心里明白,白日梦更不做了。
“一年小,二年大”,一晃,两个孩子先后上学了,高清昆也走到了人生的尾声。这年冬天,才闹不几天病,高清昆便撒手人寰。入土为安,老爷子是入土为安,安息去了,而继子却没有心安,总想给老爷子割门阴亲,但老也没有合适的人家,这件事纠结了继子好多年,后来才不了了之。也是,老爷子给他托梦,不要添乱了。老爷子一辈子很少做梦,也不喜欢,但看晚辈这样,自己着急,不得不托梦。只是,在“那边”,老爷子是孤零零的一个人,虽说晚辈年年不少给他烧纸钱,但他会花吗,花了吗?在“这边”时,有一年,大哥的老三来耍钱,他在旁边把眼,老三赢钱时,给了老爷子十块钱,老爷子把钱缝在棉袄里,直到死,才被人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