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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郎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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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1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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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从小白鞋上升起

月亮从小白鞋上升起

塔拉泰(蒙古族)

 

 

“你那么急干什么呀?”

小少布把腰带又紧了一紧,在草地上蹭了蹭靴子底儿。看着格斯尔不断地用手拉扯着捆绑车上小米的绳子,觉得有些好笑:爷爷白音和达楞捆过的东西,怎么可能会松呢?哈巴气草原上,谁不知道白音是一个比兔子还谨慎的人呢!

格斯尔纯属脱了裤子放屁——哈哈。

想到这里,少布自己笑了。

格斯尔把鼻涕抹了一下,说:“我觉得马上就要出发了,再检查一遍,可以节省他们的时间。”看着小少布蹭靴子底儿,他把脚抬了抬,对着少布说:“我哥给我买的小白鞋!”

那是一双红星牌的白球鞋。只有进了摔跤队,获了奖之后,队里才会奖励一双。穿在脚上,十分耀眼。身为格斯尔同父异母哥哥的达楞,为了鼓励格斯尔坚持练习,就咬牙给他也买了一双。格斯尔平时舍不得穿,训练时,就光着脚。格斯尔本来想着在拿大奖那样隆重的大场面时再穿,但是,这次进哈达街,他觉得也很重要,应该穿小白鞋。

小少布说:“看到了。你觉得很好看是吗?”

“当然啦——你看,穿这个鞋跳得特别高!”格斯尔松开手里的羊毛绳,用力向高处纵跳——脚却离地不到一揸。

“笨熊!”少布笑了。这是小伙伴们对格斯尔的称呼。不知道为什么,格斯尔的腿可以横踢、可以下劈,就是不会跳,遭到小伙伴们的嘲笑。少布陪着他在草地深处练了好久,都没有办法跳起来——这样刚说完,他就担心格斯尔会难过,马上说:“不过,确实比原来跳得高了一些。”

格斯尔高兴得又跳了一下。

这时,白音掀开帘子,从蒙古包里走出来,喊了一声:“接着。”把一壶酒扔给格斯尔:“猴急。”

达楞看白音出来了,从羊圈边上站起来身,把烟袋掖进腰带里,两只手对着拍了一下,走向马车。

这次到哈达街,一如既往地是两辆车,一辆老马拉,一辆是灰驴拉。老马拉大车,灰驴拉小车。大车装1200斤,小车装850斤——虽然还可以再装,但以防万一,不能满载。

白音从来都是坚持这样一种做人做事的原则:“满则溢”。

车上装的是小米。

白音一直是这样干的:把小米拉到哈达街,换回来挂面;挂面拉回哈巴气,再换成小米。以物易物,周而复始。白音被人们暗地里嘲笑,说他不是一个真正的蒙古人,更像是一个“奸商”,倒买倒卖。“自己不学好,还带坏了达楞。”这是人们背后说的。小少布和格斯尔也听说过。他们和几个说这种屁话的孩子打过架,正告他们:“没有我爷爷,你们哪里吃得到挂面?谁再敢乱嚼舌头,我就让爷爷不换给你家。”

哈巴气不是那种纯粹的牧区,而是处于一个半农半牧的区域。嘎查里既保留着放牧的传统,也有一部分外来户垦荒种地。既使是放牧的家庭,也不敢大块吃肉,而是和农户一样,需要很多杂食调剂。在所有调剂的食物中,似乎挂面是最受欢迎的——主要是孩子们。而哈巴气自古以来就出不了挂面——那东西,不是手擀出来的,据说是用机器压出来的。草原上的人们会视机器为魔一样的东西,长生天下,哪一样物件不是用手做出来的呢?机器还能代替得了手?笑话。

1984年的哈巴气草原,西北角的大块牧场已经改种了谷子——小米就有了。在信天游里,小米饭是活人的好东西。可是,吃久了,就会十分的寡淡。因此,换成挂面,就是过节。

白音,从闭塞的空气中感受到了一些松动的东西。开始,他偷偷摸摸地干这事,就限于几户熟悉的人家。后来,知道的人多了,但心照不宣,谁也不多说什么。每到平静的黄昏时候,白音就会赶上马车或者驴车,去周边的嘎查用挂面换回小米。路子越来越熟,并没有人干涉他。那时,草原上正刮起一阵关于如何盘活生产力和生产资源的风。白音在苏牧干部们睁一眼闭一眼的态度中继续着自己的“倒买倒卖”。那些干部能不睁一眼闭一眼吗?草场沙化、牧场变农田……牛羊锐减,巴特们的体格都差了很多。本来高高的颧骨,益发显得骨骼“清奇”……听说南边有一些地方已经开始分田到户了,好像并没有人因此被“杀头”。干部就是干部,他们还是敏感地意识到,难道会有变化?

白音没有太复杂的多虑,既然已经开始了,他想就这样干下去,一早一晚,自己多加小心就是了,既不能让人割到尾巴,也别抓了小辫子。

……该出发了。

白音拎着一袋牛肉干走出蒙古包,看了一眼西边的天空,彩云飞抹,流光溢彩。正是发车的好时候。“啪!”他抓起鞭子甩出一声脆响,老马和灰驴立马精神抖擞。老马更亢奋一些,前蹄在地上刨了两下,脖子下的铃铛丁铃铃响起来。达楞和格斯尔跳到马车上,白音和小少布上了灰驴车。

“得儿!驾!”

两辆车,一前一后,在月亮还没有升起来之前,他们的车从门前的那条小路慢慢上了赤锡公路。大黄狗在两辆车渐渐消失在黄昏的大路尽头后,低低地叫了两声,像是在叮嘱老马和灰驴这两位老朋友:保重!

老马识途,灰驴也识途。它俩默契地保持着早已熟悉的节奏,用不徐不疾的步子向着黑暗中哈达街哒哒而去。

达楞侧身躺在铺在米袋子上的羊毛毡子上,用羊皮袄盖住脸,在起伏有序的韵律里睡着了。格斯尔给自己搭了一个椅子一样的窝,睡不着,他就缩在军大衣里。二郎腿架着,穿着小白鞋的脚翘得高高的,随着车子有节奏地晃动着。他兴致勃勃地从小白鞋中间看着天空,随意放飞着自己各种灿烂的想法,脸上带着笑意。白音坐在灰驴车上,像梵宗寺里的神像一样,一动不动。他嘴里叼着旱烟袋,烟锅一闪一闪地,像萤火虫一样在飞。小少布仰面躺着,脚蹬着羊毛绳子,卡巴着眼睛,也盯着天空。

天空一无所有,蓝黑中像一块硬玉,没有一点杂质,就那么无边无际地阔大着。

草地在暗淡的夜色中仿佛高了很多,公路远处有不知名的虫子的叫声传来,像一场松散无序的宴会上传来的嬉闹声。

这不是小少布第一次出远门,却是他第一次坐牲口拉的车出远门。

哈达街是城里,离哈巴气草原100里。

小少布的爸爸阿古拉在哈达街工作。爷爷白音从小就让阿古拉读书,读完小学后,就去哈达街的红旗中学读初中和高中,民族学院毕业后,就在哈达街的文化馆上班了,穿着锃亮的黑皮鞋和小白褂,精精神神的。小少布三岁的时候,被爸爸妈妈送回到哈巴气草原上来。

“草原上的孩子,要在草原上长大。”阿古拉这样对人们说。

但哈巴气的人们并不认可,总是撇着嘴说他根本不是想让小少布呼吸草原的气息,而是工作忙,没时间带孩子而已。“自私!”

小少布慢慢懂事了,知道这些话里的蔑视。爷爷白音不是人们口中的“好蒙古人”,因为他不把精力用在农牧业上,而是专心搞副业,从哈达街把草原上没有的挂面运进来,换成小米,再运到哈达街换挂面——就这么倒腾。“亲爹不务正业,教不了摔跤、射箭和骑马,阿古拉只能进城找营生了。”人们这样说的时候,小少布心里很不舒服。他觉得哈巴气草原上的大人们的世界并不可靠,就有些不愿意答理他们,有时还要避开他们。那些人就嘲弄少布是“见不得人的大姑娘”。草原上的孩子们倒是个个都和小少布好,喜欢听他讲阿古拉带回来的有关城市的各种消息。

“他们煮奶茶的炉子是烧气的。”

“他们喝的酒是装在透明的玻璃瓶子里的。”

“他们……”

小少布也说不太明白,但孩子们还是很感兴趣。小少布其实心里很希望爸爸多多回到哈巴气的,这样,消息就会很多很多。

现在,小少布六岁了。秋天来的时候,他就要去读书了。

“民族小学。”小少布告诉格斯尔说:“讲蒙语,也讲汉语。”

对此,格斯尔无限神往。但达楞告诉他:“你现在就不要瞎想了——等到你练好了,进了盟队,一样可以在民族小学搭帮念书——而且,可以经常参加到呼市和北京参加比赛!”

格斯尔相信少布说的话。这次,他要和少布一起,坐白音的畜力车到哈达街。

阿古拉本来是想让小少布坐汽车去的。可是,白音却坚持让他坐一回马车:“以后,就没有机会坐了。”

小少布觉得爷爷说得对。以后,上学了,就不会有那么多的时间了——他知道在城里念书,是要写很多作业的。听说暑假作业也不少呢!小少布觉得一件要花那么多时间去做的事儿,必定是很大的事儿!

他央求爷爷带上格斯尔。

格斯尔长得高高大大的。他只比小少布大两岁,却比小少布高一辈。小少布要叫他叔叔呢!可是,这个叔叔更像是小少布的跟班。有小朋友嘲笑格斯尔是小少布的“狗”,格斯尔咧开嘴笑呵呵的,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他,跟在小少布屁股后面就会很开心。

白音自然知道他俩要好。他觉得少布在路上有个伴更好,就同意了。格斯尔高兴得要飞起来一样。他从早晨就已经在准备这趟远行了——进城,对他来说,就意味着见世面去了。哈巴气没有多少孩子能去哈达街的!他坚定地要穿上他的小白鞋,用乞求的眼神征询达楞的意见。

“穿吧穿吧!”达楞看他可怜巴巴的样子,说。

此刻,格斯尔躺在车上,从翘在空中的小白鞋上看到,月亮升起来了!

红着脸,又大又圆,象一个姑娘刚刚从梦里醒来。

草原霎时就被一种淡淡的银辉笼罩了……

过了羊草沟门儿、来太沟,前面是四道沟梁,要走上坡路了。

这一段上坡路要一袋烟的功夫。

白音装上一袋烟,点着后,下了车,跟着车走。小少布也顺着车辕子溜下来,小跑着,他觉得小风吹得挺愉快。

突然,公路上有个黑影无声快速地闪过,还没看清是什么,灰驴已经惊了,向路边一跳,车子左摇右晃,冲进了路边的壕沟。白音赶快追上去。灰驴疯狂地跳了几跳,车子已经卡住了,怎么也动不了。白音一脚踏空,掉在沟里。沟不深,长满了蒿子。他奋力地站起来,手里的鞭子还紧紧地缠在手腕上。追上灰驴,拉紧缰绳,举起鞭子,“啪”地抽上去。

灰驴挣扎了一下,头一扬,脖子一梗,但忍住了,四蹄平稳地在原地踏着碎步。

少布从后面疯了一样冲上来,抱住了又要挥鞭的白音。

白音噘起嘴,胡子都要立起来了。他看着小少布,举着的鞭子放下了。把鞭子扔到一边,开始卸车。他告诉少布拿来绊子,绊好灰驴,让它在旁边吃草。

达楞和格斯尔在前面看到了,马上赶着马车掉头回来了。到了近前,达楞把缰绳甩给格斯尔,奔到了白音面前,拉住他的手,上上下下地看:“六叔,没事吧?”

白音说:“我没事!车有事!”

车歪在一边。米袋子散落了一地,有一些已经破了,米洒出来。白音把完整的袋子一个一个拎起来,堆在一起。“用手捧起来,装回去。”他对少布说。

格斯尔小心翼翼地高抬着腿,找到一个小斜坡,把马车赶下公路。然后,跳到马车上,用力地拉下车闸。跳下来后,再打开车提,踮关脚尖,把老马脖子上的夹板绳解开,卸了车,放老马到草地上吃草。灰驴在,老马不会走远的——多年来,它俩同吃同住同劳动,已经形影不离。

格斯尔找来几根干树枝,用茅草捆扎了后,从白音那里拿来打火机,点燃茅草后,再引燃树枝,一个火把就亮起来……

小少布走过去,像个大人一样,拍了拍格斯尔。

白音检查了车子,发现车轴劈了。他让达楞和他一起把车上剩下的米袋子搬下来,堆到公路边上。望着空车,达楞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怎么办?”

白音又摸出了烟袋,点着后,默默地抽起来……

这已经是大半夜了,路上又没有其他车。后半夜的天气又很冷,老皮袄和军大衣能不能顶得住还不知道。传说中,四道沟梁还有来太(狼)。

有还是没有?

不知道!

一旦真的有了呢?怎么办?

不知道!

白音让格斯尔带着少布去多捡一点干树枝,点篝火。既取暖,又吓唬可能存在的来太。

“格斯尔,懂不懂干?”

格斯尔没吭声,举着火把,拉少布向不远处的一片黑黝黝走去。他知道那样的地方都是榆树毛子,特别适宜点篝火。

白音找出一把砍刀,跳到路边,对准一棵榆树砍起来。“得把车轴修好!”他想用一根榆木和牛皮绳解决这个问题。

夜风呼呼而来——草原上的风,没有什么遮拦,来得刚猛。

远处有隐隐的尖利声音传来,无法分辨声源。

白音头也没抬,一边用力砍树,一边对达楞说:“没事儿,能整好。就是费点时间。”木屑在他身边飞舞着。

达楞蹲在车旁,抬头向四周看了一下,然后,又看那车轴。车轴斜着茬劈开了。没有锯、没有斧子、没有钉子……怎么能修得好?又不是一堆草,拢吧拢吧,一根绳子就能搞妥!

他心里完全没有底:“咱们赶一辆车先走吧?”

白音说:“败家的玩艺儿!”

这些小米是自己用换回来的挂面换来的,还指望这些小米能挣些钱。他答应过开学要给小少布一个大礼的。他看中的是一副雕花的马鞍。到哈达街之后,没马骑了,就放到家里的客厅中,当木马玩具玩,好过商店门口摇头晃脑的那些破电动车。

“又不是扔了——驴车捆好,用树杈子盖上,放到这里,咱们走,让灰驴给老马拉帮套。明天托人找汽车给运过去!”

“你怎么那么不拿自己当外人呢!”白音说:“用不了一袋烟的功夫就能整好的事儿,难道非得麻烦别人吗?”

其实,在公路上,拦个过路的汽车,捎带脚帮个忙的事是稀松平常的。

达楞觉得白音的唾沫星子快喷到自己脸上了,就扭过头去。突然,他发现了正走向远处的格斯尔和少布。那里黑森森的,深不可测。他大喊一声:“你们干什么?回来!”

已经晚了,传来了格斯尔的一声惨叫。

达楞看到,格斯尔的身子一晃就倒下去了,手中的火把在空中划了一个弧,落到不远处。

达楞纵跃着奔过去。

原来,格斯尔踩中了一个夹子。

“别动!”达楞对格斯尔喊着,从靴子里拔出刀子,插进去,想撬开夹子,可是,撬不动。

“我的小白鞋!”格斯尔卷着身子,哭着喊:“我的小白鞋是不是毁了?”

“毁了毁了!为什么不穿靴子! 得瑟!”达楞气呼呼地继续用刀子左捅右剜,可是,无济于事。“少布,拿棒子来!”达楞对少布喊。

那是随车带着的一根防身用的柳木棒子,两头都镶了洋铁。

白音正在向这边走,听到后,转回头,从车上拿下来柳木棒,喊:“接着。”然后,就把柳棒扔过去。

柳棒越过少布的头顶,直接到了达楞的手上。

白音随后跨过壕沟跑过来。

达楞把柳棒插进夹子,一点一点用力,不敢太大力,怕弄疼格斯尔。

血,从格斯尔的脚脖子流出来。

小少布不是没见过血,每年中秋、春节前杀羊,他都会在旁边帮忙,递刀拿盆……可是,他没有见过人流这么多血,还是有些大惊:“血!血!”

白音喊他:“别叫了!去那边等着!”

少布向后退了一步,一块硬东西绊倒了他。他爬起来,想了一下,跑过去捡起了火把。看着火要熄了,就嘬起嘴吹。不知是烟呛的,还是风吹的,少布的眼里很快蓄满了泪水。

火把一闪一闪地亮着,又着起来了。

他站在原地,看白音和达楞用柳棒撬开了夹子,然后,像从火里取出一根羊肉串那样,把格斯尔的脚从夹子中拿出来。脚脖子已经成为红成了一片。小白鞋也被血染红了。

“按住他!”白音把格斯尔的小白鞋和袜子扒下来,对达楞说。然后,从腰里扯下酒袋子,松开袋口,把里面的酒倒到格斯尔的脚上。

格斯尔疼得大叫起来。

白音就把袍子大襟的里子撕下来,给格斯尔包扎。

“六叔,不会断、断吧?”有了依靠的达楞,反倒慌起来,问。

“离心还远着呢!就是刮破了点儿皮!”白音轻描淡写地说。“幸亏是兔夹子。如果是野猪夹子,这只脚就没了!”

血洇出来。

白音又从腰带上撕扯下一块长条布,扎住格斯尔的脚脖子。

“我会不会死啊?”格斯尔看着少布。

少布说:“不会吧不会吧?”他避开了格斯尔的眼神,蹲下身子,娠了一大抱蒿子,塞到格斯尔的屁股下面,让他舒服点。

格斯尔用力地抓住了少布的手,眼睛里满是泪。

“你的脸!”少布喊。

“怎么了?”格斯尔满眼恐慌。

“很白!”火把下,格斯尔的脸变得苍白。

“没事,吓得!”白音说。“去拿大衣来!”

达楞跑回去,从散落的物件中找到军大衣,拿过来,盖到了格斯尔的身上。然后,他走过去把丢在一边的兔夹子捡起来观察:“真的只是兔子夹子,没事的。这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怎么会有人下夹子呢?

举目四周,没有一点灯火。月光下,各种物象都影影绰绰的,好像隔了一层毛玻璃一样。

“达楞,你去捡树枝,点篝火!”

白音这么喊的时候,抬起头。这时,他看到只有灰驴低着头在吃草,马呢?

在蓝黑的光线中,他快速地扫视了一圈,发现:马真的不见了!

白音不由得一惊:“马呢?老儿马子呢?”他握着格斯尔的脚,挺直了身子,大喊:“达楞,马呢?”

“马?”达楞一只手拎着夹子,向四周看去,马毛也没有一根!达楞顾不上理会夹子了,随手把它向远处甩去,然后,站到了公路上。前后左右看了半天,什么也没有。他打了个又尖又长的唿哨,等了一会儿,周围没有任何回音。

小少布把火把插在地上,向达楞走去。达楞发现了,说:“你不要过来。就站在那里,等着吧。我去找!”他的心里升起了一股气,点篝火!点狗屁的篝火!他想想,老马会去哪里呢?他觉得不大可能离开公路向草地深处去,应该是顺着路往前或者往回走了——回家的可能性比较大。

“这个家伙可能自己遛达回去了。”他大声地说着:“我回去找。”然后,公向路两头看了一会儿,确认了哪边是家的方向后,就掉头向回走去,边走边打着唿哨。

小少布回过头,拿起火把,斜插在格斯尔身边的沙土地里。

白音说:“看着他!”

少布乖乖地走过来,坐到格斯尔的身边。

老白音拎着那把砍刀,到林子里砍回一大抱树毛子,纵横交错摆好后,把火把伸进去,没多大一会儿,篝火旺起来……火苗扭着身子一蹿一跃的,周边都亮起来了。白音围着篝火清理出一条隔离带来,然后,把格斯尔抱到上风头,拿起一件军大衣盖在他的身上,对少布说:“你就在这老老实实守着他。等我修好了车,达楞找回马,咱们就走!”

小少布点点头。他把格斯尔的头抱起来,放到自己的腿上。格斯尔眼泪儿巴嚓地看着少布,又问:“我会不会死了?”

“不会啊——离心远着呢!”少布记得白音的话。

“那我的小白鞋是不是毁了?”

“回去洗洗就好了!”少布说,“要不,等一下我就去洗!”

少布侧着耳朵听了一会儿,没有听到水声。老哈河在几里地外,这里根本就听不到它的声音。少布改口说:“到了哈达街,我就去给你洗!”

格斯尔很相信少布,用力地吸了一下鼻涕。他觉得小少布的怀抱特别温暖。

看看四周,仿佛更黑了!

天地在不可知的地方分了家。

月亮高高地挂着,像一颗金色的纽扣,银色的光辉从天宇中间向外围均匀地渐暗下去。星星远远地躲在天边,像一些羞怯的眼睛。大地是在月辉最暗处沉下去的,山影、树影重重叠叠,难分彼此。

白音钻到车底专心修车。他盘算着,看来天亮前赶不到了。“那就祈求长生天保佑我们下午能到吧!”

到了后,就直接到英金河车马店休息,不过河了。到时候,他走路去三道街找挂面店的老板,让他整个三轮子车,分批来拉。灰驴车肯定要去送到镇办木工厂大修一下,嘎查里的那个外来户卫国忠的老儿子在那里当车间主任。找他比较稳当。回家下坡路多,车子各个部件都得结结实实才行,不能再出半点闪失了。

“干脆换个铁的车轴!”

这趟损失不少,可能挣不到钱了。但他想,咬牙也要换!

“当然了,换铁车,也不能少了少布的雕花马鞍!”

他已经看好了。

那是“酒鬼”齐各奇花了两个月的时间手工打造的。每一块木头、每一块皮子、每一个银钉、每一个花纹……齐各奇都用足了心机。别人眼里的齐各奇是酒鬼,可是,白音却知道,这个家伙视制作马鞍为命根子。他只把马鞍卖给他看得起的人物。白音是他看得起的人物。他认为白音的脑子是老鹰的脑子,不大,但灵活,通天。白音说要一副马鞍,他问都没问,就答应了。白音还是告诉他,是给自己的大孙子少布的。齐各奇嘴岔子都咧到了耳根子:“那小子,一看就是个人物。”

少布曾经偷过白音的酒给齐各奇喝。

钱还是要给齐各奇的,一分不能少,货真,价就要实。

白音计划着这次回去给齐各奇带一瓶套马杆子酒的。哈达白酒厂酿的,比其他地方的都够劲儿一些。这事,不能忘。

白音身上有着匠人的血液。据说,他的祖上是给王爷管理车马绳套的。到了他一辈,修理的手艺失传。有时,外人置疑他们家到底是不是有过那么辉煌的时刻。白音不争辩、不解释,家里百宝箱里的几件锯子、锛、斧等家伙什儿,就无需再多言。让白音造一个像齐各奇那样漂亮的马鞍,那他做不出来。但,修理一些粗糙的大件儿,他还是可以动手的。

他把榆树砍削成四块木板,用这四块木板给车轴做一个马甲,然后,用牛皮绳细密地捆扎起来。原来的车轴也是老榆木做的,韧劲还是有的。好在是斜茬劈开而不是断的,这种马甲包装还只能是将就的。为安全起见,灰驴车至少要卸一百——一百五十斤小米到马车上。马车足够结实,是年初用铸铁管焊的。这个也是那个木工厂做的。说起来好笑,木工厂干了铁工的活儿——实在是因为铁车更受欢迎。木工厂的年轻人们就悄莫声儿地进了台焊机、电锯,照着木车图纸,做起了铁车。像这样的铁车,装2200斤一点问题也没有的。

白音身上微微出了汗。他松开袍子上的两颗扣子,风吹进胸怀。他觉得自己的工程差不多了,从车底钻出来,走到火旁坐下,把酒袋子打开,喝了一口,说:“少布,你眼尖,到公路中间去看看达楞回来没有。”

格斯尔说:“少布,不要走——”

刚才,两个孩子偎在一起,讲着进城后的各种设想。小少布想去民族小学门口看看,格斯尔想去体校门口看看。最后,他们决定,先去民族小学,然后,再去体校。他们约定,将来长大了,一定要在一起,不分开!还有,要给白音买酒!

白音说:“他只是到公路上看看达楞有没有回来!”放下酒袋子,他看了一眼格斯尔的脚,没有新鲜的血渗出来。他想,可能问题不大。“小白鞋呢?”为了转移格斯尔的注意力,他一边把他脚脖子上的带子松开一点,一边问。

格斯尔从身边把鞋拿过来递给白音:“在这儿。”

“血染红了。能洗干净吗?”格斯尔充满期待的眼神紧盯着白音。

“能。”白音接过来,看了一眼,又喝了一口酒,说:“用最好的胰子,一洗就干净了。你那血,嫩,没啥力道,容易洗——牛肉干呢?”他说的“最好的胰子”,是每年秋后,用老羊油熬制的,洗啥啥干净。

火光把少小布的影子拉得很长,飘飘忽忽、晃晃当当的。影子前方则是黑乎乎一大片,像达里湖那样深不可测。少布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白音在火光中仰头喝酒,并没有理会他。为了给自己打气,少布边走边喊:“我是少布,哈巴气草原上最有名的少布。看到没有?我个子可高了!我能摔死一头牛——”

最后一句话,逗得白音忍不住笑了:吹死牛吧——不过,有志气!

少布跟头流星地走到了公路上,向两侧看看,他记不得哪边是来路、哪边是去路了。“达楞叔叔、达楞叔叔,达楞……”他把手卷成一个筒,转着圈喊。

风像一只大手,快速地就把他的声音捞起来,扔得远远的。

白音听他喊了一会儿,觉得这样是不会有结果的。他想了一下,又去砍了一些粗大的小老树架在火上。火堆里发出噼里叭啦的声音,火星四窜,火苗变得暗红,很快又转蓝了。

“少布,回来!”他从火堆中捡出一根粗大的、冒着烟的树枝交到刚刚走过来的少布手上:“抓在手上,有啥动静,就用这个对付——还有,要随时添火!”他把那条柳棒交给格斯尔:“这个,你拿着。我去找达楞。”

“会有来太吗?”格斯尔问。

“会有来太吗?这根柳棒能打死它吧?”少布问。

“不会有。”白音说着,心里想:再说,如果有,老马可能已经把它们引开了,它的铁蹄也许踢碎了来太的脑袋呢!“少布,你足智多谋,格斯尔勇猛非凡。如果真有来太,你们一定能干掉它的!”

他把腰带紧了紧,向公路走去。但又转回头,走到格斯尔身边,把他身边的杂草和树枝树杈收起来,丢到旁边,搬起几块大的土坷垃盖住了。来太,是些混帐,它们能从风中闻到血腥味,然后,顺着气味就来了。

做完这些,他把酒袋子绑在腰带上,手里握紧了砍刀,向公路走去。

抬头看了看西北方向的星星,判断了一下大致方向。他刚才听到了达楞说的“这家伙遛达回家”的话了。于是,他顺着公路往回走,没走几步,又回过头来,牵上正在吃草的灰驴。

“达楞、达楞……”

空阔的天底下,万物好像消失了一般,没有任何回音。

慢慢往前走着,四周没有那么黑了,像罩了一层气息均匀的薄雾。草地、树木和飘带一样逶迤柔和的路,渐渐映入眼帘……

白音的呼喊声也慢慢小下去,他向四周巡视着。走着走着,有些恍惚,他竟一下子想起了自己年轻时的样子,想起了左躲右闪的日子,想起了自己人前不屈、人后却常有一种想大哭一场的想法,不禁有了一些别样的感受。他清了清嗓子,扬起头,唱了起来:

金色长鬃黄膘马,从那北梁上跑过来;

金银首饰头上戴,年轻的姑娘真可爱;

惹人羡慕的花斑马,从那西梁上跑过来;

绫罗绸缎身上穿,年轻的姐妹们真可爱……

歌声中有一些明确的忧伤。

忧伤的歌声顺着公路,一路向前飘去,仿佛是一架时光大马车,把很多尘封的岁月装进去了……

白音抬头向前看,影影绰绰看到两侧有成行的杨树,他知道,那离村庄不太远。他的心这里才有了放松的感觉,好像一把马头琴在激昂的演奏之后,松开了弦儿那样。他相信,达楞一定已经找到了老马,正向这边走过来。老马自己找到了一块水草丰美的地方,吃饱喝足了。而身后,微弱的篝火飘闪着。他相信,两个孩子一定手拉着手,相依相偎着,向着渐渐亮起来的天边张望。

白音把袍子脱下来,垫到驴背上,然后,翻身上去——

得儿,驾!

对,天亮出发!

 

后记

 

20207月,已经成为盟摔跤队主教练的格斯尔回到哈巴气,参加镇里一年一度的那达慕大会。活动结束后,他开着牧马人去看曾经孤身血战饿狼的达楞。达楞的儿子做草原物流生意,挣了钱,盖了两层楼给达楞。老达楞喜欢住在一楼,出门方便。他满脸褶子,分不清哪条是皱纹、哪条是疤痕了。身体还很硬朗,他说自己一拳能打倒一头——驴,哈哈。还隔三差五开着摩托车到河边跑一圈。那里有一个旅游点。这两年,草原恢复得不错,雨水又好,所以,草原越来越带劲儿了。外地游客在旅游点骑马、照相、撒欢儿。他停下车,有时会过去指点一下,有时也会被他们拉着合影。

当晚,格斯尔和达楞两个人,吃着达楞儿子煮的肚包肉,喝下了格斯尔带来的一瓶茅台。

末了,达楞盯着酒瓶子,说!白音叔叔要是在,喝一口茅台该多好啊!

那一年,天亮的时候,白音硬是骑驴在几里外的地方,找到了浑身是血的达楞。他昏倒在血肉模糊的老马身旁……睁开眼时,感觉到一种有节奏的晃动。他用力转动了一下头,看到格斯尔和他并排躺在灰驴拉的铁车上,白音和少布跟着车在走。他听到格斯尔大喊起来达楞醒了达楞醒了白音说我就说他死不了嘛,他还惦记着喝套马杆子呢!!!然后,朗声大笑起来……

如今,白音老人去世多年,少布成为了自治区某部门的副厅长。

格斯尔说是啊!他一辈子喝过的最好的酒就是套马杆子。

他想,明天就带着茅台去祭奠一下白音。还有,过一段时间,自己要带队到首府比赛,到时,也去看看少布,请他帮忙参谋参谋摔跤队的发展方向。

那小子,从小就足智多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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