驼背张杨氏（组诗）

驼背张杨氏（组诗）

张彩凤

1

从我懂事的时候

我就发现五十多岁的张杨氏长相很奇怪

小小的我不用抬手

就能触摸到她的头和脸

她的身体像一张弯弓

从腰部折成九十度

人们都叫她驼背张杨氏

张杨氏不光驼背

还有一双三寸长的金莲

有几次我跟在她的身后

模仿她走路的姿势

把身体向下折成九十度角

把脸努力向上抬

然后向前走

然后转头向四处看

结果我发现我的背上

像压了一座大山那么沉重

头像被人提着那样僵硬

只走了几步

便有了窒息的感觉

坐在张杨氏的背上

很舒服很平坦

像一副肉做的马鞍

她的孙子、孙女

都在她的背上度过了幸福的童年

我不知道她当牛作马的姿势

是怎样背着孩子

背着岁月

一步一个三寸脚印

一走就走过了六十多年

在正常人面前矮了半截

这让她和别人说话的时候

总是卑微地仰视别人

可她的面孔很好看

深凹的眼睛光洁的额头

慈善的目光镶嵌在白净的面孔上

闪着坚毅的光芒

据母亲回忆

张杨氏的老公老张先生

把她和四个儿女从河北宝坻

带到举目无亲的内蒙古

就结束了自己的使命

一个年轻的满口唐山话的女人

一夜之间

就成了户口本上的一家之主

带着四个年幼的孩子

在寒冷的北疆

开始了忘却性别的人生

深夜背着麻袋

去火车站捡煤渣

被抓的总是她

一双小脚走出了血

也迈不出正常人的小步

在被粗硬的铁拳击打

在被雄性的大脚踢踹

她只能把自己和麻袋抱成一个刺猬状

咬牙忍受着刻骨的痛

为了生计

她从街道领活用铁丝编捞饭的笊篱

年复一年

无数个像手掌一样的铁网

捞走了张杨氏的青春和年华

2

后来，孩子们成家了

一个户口本分成了多份

张杨氏的家变成了老宅

在她像老屋一样塌梁的脊背上

又多了重孙子、孙女

她太老了

老的不能用四肢走路了

手里多了一个搂孩子的拐杖

但她仍像一棵干枯的老树

用仅存的几片叶子

拼命地为张氏家族遮风挡雨

老去的还有她的衣服

永远的偏襟长衫

永远的黑、灰、白三种颜色

后来的后来

她常常呆呆地依在大门口

像一尊风吹日晒的泥菩萨

祈盼着亲人回归

尽管在人生的长河里

她再也无力护佑家人

包括她自己

3

风烛残年

她拒绝出席各种人多的场合

包括她最疼爱的孙子结婚

她怕自己的驼背影响孩子们的婚姻

像完成了历史使命

一个淅淅沥沥下着小雨的夜晚

九十岁的张杨氏孤独地无疾而终

她一生的财产就是

小床下的两个布包裹

一个包裹里装着她的换洗衣服

另一个包裹里装着她的寿衣

4

躺在棺椁里

她的身体亭亭玉立

舒展到一米七二

雪白的挽联上写着一个

让晚辈都陌生的名字

杨桂枝

曾经如花似玉的杨桂枝

就是张杨氏

张杨氏就是从三十岁

不得不向贫穷低头

溜直的脊梁一点儿一点儿

被生活这斗米

硬生生折成驼背的

我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