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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郎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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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8/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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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愁三章


 

马士平

   


打谷场

 

打谷场,又叫“场院”,是农村用来打谷晒粮的场地。20世纪80年代前期,那时候还是大集体,那时的村不叫村,叫“生产队”,一个生产队一个打谷场。吃大锅饭的年代,人们都是在一起劳动,拉庄稼的只管拉,在打谷场里“打场”的只管打。所谓的“打场”,就是用牲口拉着碌碡在摊铺好的庄稼上面一圈一圈碾压,直到把庄稼完全脱粒为止。打好的粮食按生产队所有的人口分“口粮”,算计得斤是斤两是两,食量大一点的所分的那点“口粮”根本就不够吃,只能在日常生活中搭配一些山野菜来充饥。分完“口粮”以外的大部分粮食则由生产队长派人赶着大马车全部送去人民公社交了“公粮”。联产承包责任制以后,每家每户都分得了田地,所以从那时开始各户都有了自己的打谷场,粮食全部归自己所有,也没有“交公粮”这一说了。

打谷场的选地必须平坦,方便碌碡的运作和粮食的晾晒,还要离家近一些,方便打完场往家里运粮食。因此,村子周围房前屋后所有的能平整的场地就都变成了一个一个的打谷场,有圆的,有方的,一个挨着一个,一个挤着一个,把整个村庄严严实实包围了起来。

秋季收割之前,就得开始收拾打谷场,闲忙用。先是把上一年存在那里的庄稼秸秆清运干净,把所有杂草除尽,然后扫去浮土,洒适量的水,铺上碎穰子,最后用牲口拉着碌碡进行碾压,达到平整、结实、不起土的效果,这样的打谷场在以后打场过程中,所打的粮食会非常的干净,没有土。碾压完的打谷场最怕下雨,因为下了雨土地就会泛软,容易爆皮起土,所以每下一次雨之后,都要立即再次用碌碡碾压,以确保打谷场的压实度。

开始收割了。一般都是先收割豆类,然后是黍子、莜麦、荞麦、谷子、高粱,玉米几乎每年都放在最后收,因为它不怕风吹雹打,即便刮倒了或遭受了冰雹,也不会损伤粮食。

三春不得一秋忙,这个季节的农民便开启了起早贪晚的三点一线的生活模式:家——庄稼地——打谷场。北方的秋天极易刮大风和下冰雹,而庄稼成熟的季节最怕的就是这个,所以那个时候的农民特别关注天气情况,都要赶在大风冰雹前收割完毕。有的甚至半夜就起来去割地,为了即将到手的粮食,不得不和大自然拼一把。

庄稼割倒了,然后就是用驴车或是马车往回拉。拉地的那一段时间村里的山路上车水马龙,全是大大小小的车辆,吆喝牲口的声音充斥着远近的山岚沟壑。打谷场里也是沸腾了起来,卸的卸、铺的铺、晾的晾、打的打,孩子们则三五成群地嬉戏奔跑,绕着碌碡转圈圈躲在庄稼垛的缝里捉迷藏跳在穰子窝里翻跟斗,玩得开心极了。

用长绳子牵着牲口拉着碌碡在摊铺好的庄稼上面进行碾压工作的叫“碌场”“碌场”是非常具有技术含量的,要一个磨紧挨着一个磨的碾压,否则碾压不均匀,起不到完全脱粒的效果。按照老辈子传下来的规矩,“碌场”时不能把赶牲口的鞭子抽响,意思是不能“蹦响箍”,也不能估产量,意思是“蹦箍”,粮食装口袋下场的时候妇女不允许在打谷场等等,这些老一套的旧规矩,随着时代的变迁,早已成为了一段被人们淡忘了的历史。

豆子这类农作物好拉也好打,随便装到车上就行,豆秸相互粘在一起,轻易不会从车上掉下来。直接卸到打谷场中间,摊铺均匀就可以打了,用碌碡碾压一遍翻一遍,重复碾压翻场三到四遍,基本就完全脱粒了。扬场的时候需要注意,因为豆子是圆圆的,扬场时容易滚得满打谷场都是豆粒,这种现象就叫“满场欢”。为了避免这类现象发生,有经验的老农就用秸秆围起来一个圈,这样豆子就不会“满场欢”了。豆荚皮和豆粒几乎是一个重量,扬场时豆荚皮就会夹杂在豆粒里,很难扬出。所以在扬场时候,一定得有个人在扬过的粮食上用扫帚捋那些没有被风吹出去的豆荚皮和这个人需要和扬场人默契配合,扫把要长,猫腰弧度要大,力度要适当均匀关键是要把握好节奏

最难拉和最难打的是莜麦。因为莜麦的整个秸秆都是滑滑的,拉地时要想装好车,难度非常大,这就发挥出装车人的技术水平了,装得好的方方正正,扯都扯不下来,装得不好的车还没出来地就往下掉,俗称“下蛋”,意思是车没装好,一会掉一个,一会掉一个,装成“下蛋”车了。莜麦两头尖尖,形状呈筒形或纺锤形,籽粒瘦长,有腹沟,表面生有茸毛,尤其在顶部最为明显。打莜麦需要“搂场”,用特制的一般是八到十个齿的“搂场耙”进行操作,搂一遍翻一遍,反复几遍后才能脱粒干净,如果发现搂出去的穰子里还有粮食,就需要对穰子进行二次碾压,称之“捞穰”。莜麦在扬场的时候也要特别注意,必须戴好帽子,用女人包头的丝巾把脖子围好,因为莜麦上的小茸毛一旦粘到皮肤上,会瘙痒难耐。扬场的时候,小孩子们必然是要清除到打谷场以外的,大人们一声喊:“扬莜麦了,赶紧出去离远点”,小孩子们就乖乖跑到远处去了,也许是均受过莜麦毛刺痒之痛的缘故而如此听话吧。

相比较而言,麦子、黍子和荞麦是非常好打的。割完地在地里晒几天,然后拉回来直接摊铺就可以上碌碡碾压,工序也不那么复杂,翻个三四遍就打尽了。实在打不尽的简单进行一下二次“捞穰”就可以了。

较为复杂一点的是谷子。割地时要打出用来捆个子的“葽子”,最前面的割地人叫“领头人”,不但要“打葽子”,还要“冲趟子”。割倒的谷子要一把压着一把规整放在地上,所有穗头的朝向要一致,以方便后期“削谷子”。割完之后三天左右干得差不多了就开始“捆地”,就是把割倒的谷子用打好的“葽子”一个个拦腰捆起来,以便于搬运。“捆地”不能捆早了,捆早了庄稼湿不好打不说,还容易使秸秆发霉变质;捆晚了也不行,捆晚了“葽子”变干就拧不上了,“葽子”容易折断。把谷子一车车拉回去,一层层一垛垛垛在打谷场的边缘,一般都是穗头朝向太阳的方向,晒穗头。其它粮食打完了,开始“削谷子”,把大垛拆开,分成若干个小垛,削谷子的人每人一垛,一把一把用专用的削谷刀把穗头削下来。这时候大多是几户人家搭伙干,干得快,也热闹。人员是有分工的,有分小垛的、有专门削的、有捆干草的、有专门拧捆干草用的“葽子”的,甚至还有专门磨削谷刀的。各岗位人员分工合作,密切配合,一气呵成。削谷子要仔细,在秸秆上不能留下谷穗,留下谷穗的就叫“家雀脑袋”,一般这个时候东家都会提醒削谷子的人:“不要留下家雀脑袋啊!”削完谷穗的秸秆要一个一个整整齐齐捆起来,称之为“捆干草”,三四十公斤一个,捆好后规规矩矩垛在打谷场的一角。可别小瞧了这些干草,这可是家里养活的耕地种地拉地的牛马驴骡今冬明春的全部口粮。谷子削完后,把谷穗直接摊铺就可以打了,很好打的,几个磨下来,一搂一翻,重复两遍就完活。“堆场”的时候很累人,因为谷子摊铺的面积大,籽粒多。“堆场”要根据当时的风向来确定堆粮食的位置,假如是北风,就往北面堆,南面多留空地落谷糠,谷糠不能糟蹋了,要喂猪鸡。位置确定后,用木制的梯形的“刮场板”进行操作,一个人在后面扶着“刮场板”,前面拴个绳子用人工或者牲口拉,把粮食集中一个地点堆放,堆场的时候切忌堆成圆形,要垂直于风的方向堆成椭圆形的,方便扬场。没风的时候,堆起的粮食压在打谷场,就叫“压场”,这种“压场”的情况经常会出现。“压场”之后就要“看场”,每家每户都在打谷场的角落里搭建一个简易的“场院屋”,用木头支成一个三脚架,上面用干草或者穰子覆盖,里面铺上厚厚的碎穰子,人坐在上面看着自己的粮食,免得被小偷偷走。看场人坐在“场院屋”门口柔软的穰子上,一边嗑着瓜子,一边数着天上的繁星,在那时候的深秋的夜晚,别有一番惬意。

打谷场里最活跃的时段莫过于“下场”的时候,“下场”就是把扬好的粮食装袋子运回家里。刚分田单干那会儿都是用口袋装,高一米六、直径四十公分左右的大口袋,一口袋一口袋用人工扛回家里倒进圆仓,那时候种地不上化肥,产量很低,一亩山地谷子也就是二百斤左右。女人负责过筛装袋子,男人负责搬运,男欢女笑,孩童环绕在周围打闹蹦跳,场面极是热闹。后来逐步实行上化肥,产量越来越高,笨重的口袋就淡出了人们的视线,开始用麻袋、纤维袋“下场”装粮食。

就这样,从割完地开始打场,大概一个半月时间,场基本上就打完了。也有一部分农户不愿意起早贪晚干活的,他们上冻之后还在打场,农村称这种情况为“打冻场”,反正是自己的活,没人催没人管,我行我素,任着性子慢慢干吧,这些不着急不上火的人哪个村都有几户。

最难忘的是联产承包责任制以前,那时候的秋天生产队都是抢抓时间打“夜场”,为的是抢收粮食交公粮,体现农民爱护国家,支援国家建设的积极性。生产队所有劳动力夜里齐聚打谷场,队长分工完毕各就各位,人们的欢声笑语和着孩子们顽皮的打闹声就响彻整个打谷场,弥漫在繁星闪烁的夜空里。那时候人们干起活来都是争先恐后,思想觉悟非常高,没有一个偷懒的。打“夜场”至半夜,有专门伙食人员在生产队的队部架起大铁锅,用饸饹床压上几锅荞麦面饸饹,做点酸菜卤子,吃上一顿荞麦面饸饹夜饭,然后接着干活。荞麦面都是刚刚在碾子上磨出来的,好吃,筋道,吃起来那个香甜劲,就像过大年似的。那个年代的农民活得就是个洒脱,无忧无虑,快活惬意,在生活中除了快乐,没有丝毫压力。

如今,农业机械化已是遍地开花,人工割地、驴马拉车的年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一步到位,机械收割,直接装粮食了。所以,一个紧挨着一个的打谷场便也就失去了以前的繁华和活力,冰凉的碌碡冷冷清清静卧在打谷场的角落里,似乎正在向过往的清风诉说着曾经的喧嚣。大大小小的打谷场,见证了农村农业的发展史,现已经逐步退出历史舞台,成为一道包围着小村的令人五味杂陈的风景线。

 


忙年

     


年轻时为了生活,不得不背井离乡闯荡世界。后来,在外面成家立业,之后再很少回乡下的老家。因此,家乡就成了头脑中挥之不去的记忆。随着年龄的增长,那种既熟悉又陌生的记忆就变成了乡愁,年纪越大,乡愁越浓。

最难忘却的,是小时候在老家过的每一个春节。那时候农村生活比较困苦,每户一个小院,三间茅草房,养点鸡鸭鹅狗猪什么的。虽然生活很困难,但人们却满腔热忱地投身于人民公社火热的劳动中,心理上没有任何压力,脸上整天洋溢着灿烂的笑,每当春节临近,这种笑就显得更加开心。那时候,进入了腊月,生产队也没啥农活了,社员们也就放了假。从腊月中上旬开始,家家户户就开始忙年了。

忙年的第一件事是“扫房”。所谓的“扫房”,就是彻底清扫屋内卫生,那时候的房子很矮很小,黄土做成的墙。从屋里抬头看,房顶上裸露着檩条,头上不吊顶,墙面也不粉刷,纸糊的窗棂。由于常年点煤油灯,屋里的墙面就被煤烟熏成黑色的了。屋里的家具几乎家家户户千篇一律,简简单单的一口三节柜,柜子原本是刷了红漆的,由于年岁久了,就都被熏得变成了黑紫色。“扫房”的第一步是把屋里易碎件搬运到外面,诸如碗、盆、瓶瓶罐罐之类的东西,以免碰碎;然后把扫帚接上一个长一点的木杆举起来开始扫房顶。房顶上的灰最多,有的挂成长长的一串,从檩条上垂下来,黑乎乎的。房顶扫完之后开始扫墙,黑黑的墙面就露出了黄土的模样。这个时候,女主人一般就开始配合男主人擦洗柜子和镜子了。接着把窗户纸换成新的,有的家庭换一张白纸糊上。也有的家庭为了省几分钱,糊了黑纸或报纸。最后是换炕席,实在烂得不能再铺的就扔掉,去供销社买一领新的铺上。还能修补的就尽可能修补,用高粱秸的外皮一点点补上,俗称“编炕席”。这些都做完了,“扫房”也就成功结束了。

接下来开始“推碾子”。那时候还没有粮食加工厂,所有的粮食和米面加工都靠村里面的石碾子来完成。天还不亮的时候,人们就起大早去“占碾子”。“占碾子”就是捧一捧谷糠一把笤帚放在碾台上,第一个放的就是第一班,第二个放的就是第二班,以此类推。早晨天亮的时候,人们聚到碾坊,谁先放的、谁后放的都不会耍赖,按照“占碾子”的先后顺序排班。班排好后,就开始按次序“推碾子”了。那时候,大部分家庭都养有一头小毛驴儿,拉碾子的活儿,就靠这头小毛驴了。套上毛驴之后需要蒙上毛驴的双眼或者给毛驴戴上“箍嘴”,以免毛驴歪头去吃碾台上的粮食,俗称“驴抓嘴”。需要用碾子加工的粮食种类很多,谷子去皮、荞麦面加工、春节蒸豆包年糕的黄米面等等,最主要的是当时农村的主食“炒面”,就是把莜麦和玉米炒熟而用碾子压出来的面,莜麦是蒸熟了之后再炒,而苞米要掺沙土放锅里炒,能炒出爆米花的那种。每户推碾子的时间大概要一两个小时,一头驴肯定完不成任务,就需要和左邻右舍搭伙,磨到一半,换邻居家的驴来磨,轮到邻居家“推碾子”时,再换自己家的驴,这叫“换套”,也有用人工帮助的,推驴后面后边那条叫“碾棍”的木棒,这样驴就轻松多了。这个时候,通过“推碾子”的添米和萝面的忙活程度,最能看出谁家的女人最麻利,谁家的女人最磨叽了。用新磨出来的米熬上半锅粥,或者用磨出的黄米面蒸上一锅豆包,吃起来就是一个字:爽。

推完碾子,下一步忙年的活儿就是做豆腐了。首先要把生产队分给各户的黄豆在碾子上压一下,不能太碎,整个豆子压成两半那种就可以,然后用水浸泡十小时左右,泡好了就开始用石磨子磨。重约100多斤的两扇石磨一上一下放在磨架子上,两个人一左一右坐在磨架的两端,共同握着磨把子转,这个叫“拐磨子”。这是个细作活儿,不能太快了,添豆子多了磨不碎,影响出豆腐率,转得太快,就会甩得四处都是,所以这个阶段要耐着性子来,着急不得。当然也是好几家搭伙,这两个人磨得累了,换另外两个人,人有歇着的时间,磨子不能停,不分昼夜,通宵达旦。磨出来的是又细又白的泡沫,看着就让人心里舒坦。女主人开始生火,把磨出的豆子沫用豆腐包过滤,然后把锅烧开,这时候就成豆腐汁了,舀出一碗,放几粒糖精喝起来,那个香甜啊。接下来点卤水,卤水点合适了,就成了一锅鲜嫩的豆腐脑,把这些豆腐脑捞出来,放入豆腐包里包好,上面放石头压十来分钟,豆腐就做成功了。无论是豆腐汁儿、豆腐脑、还是豆腐泡子、豆腐皮、豆腐干,或者是酸菜炖豆腐、熘豆腐、炒豆腐,抑或用豆腐渣包饺子,总之,豆腐是当时农村春节期间不可或缺的一道最受人喜欢的菜,原汁原味,绿色天然。

开始杀年猪。那时候的猪很小,一般都是150到200斤左右,尽管猪小,但家家都要喂上一头的。因为那时候没有粮食喂猪,生产队就选出一个社员去当“猪倌”放猪,每天早晨,猪倌一声喊,各家各户就把猪从猪圈里放出来,猪倌赶着一群猪去村前的河滩上放,让猪拱草根吃。会杀猪动刀的人,整个村里也没几个。所以,一进入腊月,要杀猪的就要提前排班,今天张三家,明天李四家。杀猪之前先拔猪鬃,就是猪脖子上边那一排长毛,一个猪鬃当时能卖七八角到一元钱呢。拔完猪鬃一刀下去,猪血喷涌而出,猪血和荞面,准备灌血肠。烧两大锅开水,用开水褪猪毛,然后开膛,清洗内脏。杀猪这一天是大人们最忙碌的一天,也是孩子们最开心的一天。孩子们穿着开裆裤,三五成群,在院子里奔跑嬉戏,他们让大人们把猪膀胱吹气,吹得比篮球还大,用绳子捆住,当球踢,玩儿其乐无穷。中午,干白菜炖猪肉,猪血肠,放上满满一桌子,亲亲故故、左邻右舍围坐桌前,喝二两小酒,甜蜜的笑容就荡漾在每一个人的脸上。杀完猪的第二天,主人家一般都会赶着小驴车到供销社或集市上卖掉一大部分,猪虽然小,也舍不得都吃了,要卖一大半换钱,准备明年一年的零花钱呢。猪鬃和猪毛不用拿到集上卖,有走乡串户吆喝着收的,甚至杀猪当天就卖给小贩子了,一个猪的猪鬃和猪毛能卖两元多呢。

房子扫了,碾子推了,豆腐做了,年猪杀了,最后忙年的活儿,就剩下赶集了。有条件的就赶个毛驴车,没条件的就步行,十多里外的集市上采购年货。所谓的年货,也只不过就是红纸(用来写春联)、蜡烛(过年了,一般都不点煤油灯了,要点几天蜡烛)、二踢脚(双响)、小鞭(100响或200响的那种)、给姑娘买两朵花、给小子买两把糖、再打上两瓶散酒,总共也就一二十块钱,一个春节的年货就备齐了。年末那几天,是村里的文化人最忙的时候,村里所有的春联都由他来写,别人是写不了的。桌子放好,摆上笔墨纸砚,一家一户来写,根据每家门墙的高矮、家庭情况的不同,分别写出不同意义的春联。每逢这个时候,文化人在农村的用武之地就充分地显现出来了。当然,村子里上了年纪的老人,是忘不了要给公用的碾坊写上一副春联的,上联是:碾子日夜转;下联是:磨米又磨面;横批:昼夜不停。这副对联的意思是:碾子昼夜不停地磨米磨面,预示着五谷丰登,人民衣食富足,充分显示了人们对幸福美好生活的向往。

一转眼,几十年过去了,家乡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好多人都进了城,留在农村的也大都住进了宽敞明亮的新房。曾经的毛驴儿,没人养了;曾经的豆腐,没人做了;曾经的小猪,没人放了;曾经的碾坊,也没人用了。在那个纯真的年代,所有美好的事物都静止在了记忆的脑海里,最终化成了心灵深处一道道抹不去的乡愁。

 


救命的炒面

 


炒面,是我们出生于20世纪六七十年代北方人的主要食品。这里的“炒面”并不是“炒面条”,而是一种面粉,类似于现在的油茶面。炒面可以干吃,也可以用水冲,抓出一把就是干粮,开水一冲就是糊糊。这种食品的主要原料是莜麦、玉米或是高粱等。在我的老家,炒面的主要原料以莜麦和玉米为主。炒面最初的来源已无从考证,但有一种说法是来源于战争。因为炒面最大的特点就是易于储存、便于携带,可以干吃,相当于压缩饼干的作用。在抗美援朝战争期间,我英勇的志愿军战士有三分之一的主食,就是来自东北三省人民供应的炒面。

玉米炒面的做法比较简单,先在大铁锅里放入适量的细沙土,大概七八斤,烧火将细沙土加热,然后把一斤左右玉米放入加热的沙土里埋好,之后再加热一会,开始翻炒,玉米就都爆成花了。用筛子把爆成花的玉米过滤出来,然后继续炒下一锅,最后,把炒好的爆成花的玉米放在大石碾子上磨,石碾子就是用驴拉的那种大石磨,一圈一圈转,把爆成花的玉米碾成粉末,用细密的箩一遍一遍筛,细萝筛下去的细面就是玉米炒面了,没有筛下去的渣子倒在石磨上继续磨。

莜麦炒面的做法比玉米炒面的做法要复杂一些。先是把选好的莜麦洗干净浸泡,然后放在锅里面加适量的水,生火加热烧煮,这叫“烀莜麦”,烀莜麦的时候水不要放多,莜麦烀熟就可以了。等到莜麦烀熟的时候,水也熬干了,就可以出锅了。烀好的莜麦出锅之后要分成若干份进行一锅一锅的翻炒,炒干水分,炒成干脆的,这个叫“炒莜麦”。炒莜麦的时候,家长就把孩子们赶出屋外去玩了,不让孩子们在屋里乱窜,因为莜麦的颗粒上长有很多细细的绒毛,加热翻炒的时候,那种绒毛满屋子乱飞,如果落在皮肤上,刺痒得要命,很多生长在北方的六七十年代的孩子们都遭受过这种刺痒滋味的折磨。炒莜麦的家庭主妇也是系好头巾,把脖子围得严严实实,防止莜麦的绒毛钻进衣服里。莜麦炒好后同样放在碾子上磨成面粉,箩出来的细面粉就是莜麦炒面了。

当然,炒熟的玉米和莜麦在磨成面粉之前,是可以直接食用的,爆米花自不必说了,小时候都非常喜欢吃,碾成面粉之前,家长们都会给孩子们留下一盆爆米花当零食。莜麦炒熟之后,吃起来也是特别的香。每次炒莜麦,很多的农户都要最后炒一小锅“麻谷莜”给孩子们吃,“麻谷莜”,就是用麻籽掺莜麦一起炒,必须加盐水,不但孩子们喜欢吃,大人也喜欢吃。在这里要特别说明一下,莜麦必须是烀熟了再炒才能成炒面,不烀就直接炒然后碾成面粉的,不叫炒面,那叫“莜麦面”,“莜麦炒面”和“莜麦面”是两个概念,莜麦面有很多种吃法,可以做成莜麦面条、莜麦窝头、莜麦饸饹、莜面猫耳朵等等,但“莜麦面”不能像“炒面”那样干吃,必须做成食品煮熟了才能吃。莜麦面很好吃,和荞麦面齐名,都属于北方的特产。

炒面的吃法非常简单,没那么多讲究,可以干吃,直接放在嘴里嚼。也可以用水冲泡,可以冲成糊状,也可以用水和成面状后,用手攥成一个面团子拿着吃。小时候的我们,就是吃着这种炒面长大的。两三岁以下的孩子,是不能干吃炒面的,怕呛着,要由母亲或奶奶嚼好后嘴对嘴来喂食,大人在嚼炒面的时候,小孩子静静抬脸瞅着大人,大人嚼好后一努嘴,孩子的嘴就凑了上去,嘴对着嘴喂食。在那个时候,大人给孩子喂食的这种画面真的好温馨,那个年代的小孩子,都是吃着母亲嚼给他们的食物长大的,那是一种特殊年代的特殊的幸福。大一点的孩子则不用嚼着喂了,玩饿了,跑回屋里端出炒面笸箩,就是一顿干喃。这里面所说的“笸箩”,是家家户户用来盛炒面的一种器具,一般直径在二十公分左右,高十几公分,有用白柳条编织的,做工细腻,别致美观;有用纸做成的,绵软柔韧,精巧漂亮;也有一部分家庭是直接用个大碗或小盆来盛炒面的。吃饭的时候,一家人围坐在炕上,一盆稀粥,一笸箩炒面,炒面用稀粥和成糊状或和成面团,就着一碟子咸菜,吃的就是一个香。

那时候每个生产队自然组都有一个小学校,负责一、二、三年级小朋友的教学。农村的孩子也没有幼儿园去上,六七岁时直接上一年级。等到三年级读完了,就得去大队小学读书,有的小朋友离大队小学十多里的路程,孩子们也不用大人接送,都是自己结伴上下学。由于路途远,中午好多远程的学生是不回家吃午饭的,就在学校里面吃炒面。每个学生都有一个炒面口袋,用布缝制的那种小口袋。早晨上学的时候,把炒面装在炒面口袋里,然后放进书包。中午吃饭的时候,掏出炒面口袋,干喃炒面,就着咸菜疙瘩,“咸菜疙瘩”是用芥菜疙瘩腌制以后煮熟再晒干的那种,它的三大特点是干、咸、香,便于下饭。家庭条件好一点的孩子带的是胡麻盐炒面,那种胡麻盐的味道弄得满教室喷香。胡麻盐,是用胡麻籽炒熟后磨碎,放入盐,吃炒面的时候拌上一些,这种拌了胡麻盐的炒面,超级好吃。班上的李来福同学就经常带这种胡麻盐,他经常把胡麻盐分给我一部分,我也把多带的咸菜疙瘩给他一两个。同学们也有莜麦炒面和玉米炒面互相换着吃的,玉米炒面自带一种甜甜的味道,但吃多了会产生胃酸,俗称“烧心”。有的同学喜欢吃玉米炒面,喜欢那种甜甜的味道,有的同学怕胃酸烧心则喜欢吃莜麦炒面,所以同学们之间就经常互相换着吃,那时候的孩子们都很纯朴憨厚,相互之间一点芥蒂都没有,你吃我的或我吃你的都无所谓。后来有了一种叫“糖精”的东西,晶体状,最初是由李来福同学把“糖精”带到学校的,李来福把糖精放在书本上,用墨水瓶碾成碎面分给同学们,拌在炒面里吃,非常甜。

记忆里最深刻的是有一天晚上,家里来了客人,父亲让我叫他表叔。表叔是赶了很远的山路走过来的。那天晚上父亲陪表叔吃饭,当然主食还是炒面,除了我们常吃的一盘咸菜以外,又加了一盘炒鸡蛋。听表叔说,他们生产队今年年景不好,他家里孩子又多,现在吃粮有点困难。父亲听了就问母亲:“咱家里的炒面还有多少?”母亲说:“大概还有20来斤吧”,父亲说:“都给表弟拿去吧,他家孩子多”。母亲二话没说就去找袋子装炒面。第二天早晨,表叔背着二十多斤炒面千恩万谢走了。那天,我去上学都没炒面拿了,因为都给表叔拿去了,在学校我吃的是李来福的炒面。

一转眼,几十年过去了,小时候赖以活命的炒面已经成了永恒的记忆。联产承包之后,由于莜麦的产量较低,所以很少有人种植莜麦了。后来李来福回乡里当了乡长,他大力发展乡村的特色种植业,把莜麦、荞麦,还有芥菜疙瘩,当特色经济作物来抓,并形成产业化,使莜麦产业打开了市场,并且还走出了国门。因此,莜麦、荞麦、芥菜疙瘩这三个产业在小村方兴未艾。

父母已相继去世,那个借了我家二十多斤炒面的至今未还的表叔,也在十年前去世了。表叔家的五个儿子和我的关系非常好,他们都各自有着一份不错的事业。每年我们都能聚会一两次,每次聚会我都会对他们成功的事业羡慕不已,那哥几个总是说:“是你家的二十斤炒面,救了我哥几个的命,二十斤炒面,恩重如山啊”。每次听到他们这样说,我对炒面的印象,在内心深处就又增加了一种别具一番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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