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立秋手里端着日记本,站在宿舍楼窗前,轻轻地翻过一页又一页,他想起了去年,也就是2009年的中秋节。那一天正好夹在国庆节假期里。教师们都回家过节了。他乘车去了市里的一家私人书店,在里面泡了半天选定了一套路遥的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他出来后看到街上的许多行人都穿得有模有样,再看看身上的灰夹克,觉得自己该添件新上衣了。他并不会挑选衣服,也不知道如何搭配才适合他的身材和肤色。他想,这要是有个女人帮着参谋一下多好!卖衣服的店铺挺多的,但这里的店主大多太缠人,他不敢轻易上前搭话,又不知道该看哪一件,只是转了一家又一家,心里很踌躇。最后他走进一个大商场,根据红色横幅的提示,踏上了去二楼的传输电梯。二楼面积也很大,除中央的一处处柜台和挂满衣服的架子以外,四面都是卖衣服的小隔间,里面的三个立壁上都挂满花花绿绿、层层叠叠的衣服。隔间里都被灯棍照得个个通明。他穿梭在人流里东看西看,忽听有人像是叫他:
“大哥,想买衣服吗?不买,过来看看也行,我不会难为你的。”
他循声望去。大概是南面吧,商场太大,柜台又多,他已经转得叫不准方向。
“这儿呢,大哥往这儿来。”
他看见靠左边一点的隔间里有个中年女人正笑着朝他招手。他一边朝她走去一边打量她。她脸面白净,烫着大波浪的中长发,戴两个金耳环,脖子上挂着金项链,露出柜台的上身穿件草绿底色的大朵紫花上衣,削肩丰圆,整个人看上去微微发胖,年纪大了,但风韵犹存。虽然他正朝她走去,但见到这样装束的女人,心里却是想走开的。待到走近,他忽然感觉这张脸好像在哪里见过,不是前世就是在今生的梦里,又好像完全是一种臆想。也许是叫他看得不好意思了吧,她先是一阵发愣,神色也有点慌乱,竟忘了给他推荐衣服。他为自己的冒昧和寒酸打扮神情窘迫着,指向她身旁低处的一件酱色西服说:“我想看看那一件。”她这才恍惚明白自己是在干什么。
她把取来的衣服放到堆满衣物的柜台上。在她拿衣服的过程中,他注意到她腕上带的不是镯子,而是一块精致的手表,在他看来,她全身就这一处是不俗气的。
“你拎兜里装的是书吧?坠得兜底方方正正的。”
这话叫他诧异,卖衣服的却不先关心眼前的生意。
“你特喜欢看书?”
“是的。这件衣服多少钱?”他的心思全在衣服上。
“175元。”
“哦,够贵的。”
“不贵,你看这料子多挺实,多顺滑呀,做工又好。本地人吧,你是哪个乡的?”
“学田镇的。能便宜点儿吗?”
她的表现总好像是在故作镇定。看着她明显地昭示出年龄的眼角纹,他觉得好笑:都这个年纪了,干啥还拘谨呢?不就是叫男人多看了两眼嘛。
“我看这件你穿着不合适,不比当年了,”她暗自舒了一口气。“西装已经不流行了,季节也不对,我都准备要下架了。”
对呀,都快到深秋了,天气一早一晚都有了寒意。他不好意思的样子叫她发生了兴趣,不然干嘛要盯着看呢。
“再说到了咱们这个年龄,最好别穿颜色太深太晦暗的衣服。”她矜持地一笑。“该显得年龄太大了,更配不上你的头型。这头型,比烫的都好看。”
他笑了,骗她说:“我这就是烫的。”
她微微摇头,自言自语道:“都有白头发了。”
“那——你看我买哪一件合适呢?”
她转身拿起支在东边的一根竹竿子样的东西,回手从南面的隔板上挑下一件藏青色中华立领上装。“你这个年龄穿它正合适,既不显年纪,又稳重文雅,还赶时兴,当老师的就该穿成这样,多笔挺啊!一个月挣好几千块,干嘛不穿呐?”她后面的语气像是埋怨他一样。
“你怎么知道我是当老师的?”他试穿着衣服问。
她扭一下头没有回答。
“嗯,这件衣服是不错。多少钱?”他脱下来递给她。
她脸色犹豫又有几分怅然若失。“现在开服装店和租柜台的人越来越多,还有人开始从网上直接邮购衣服。我一天也卖不上几件,按说应该收你180元,你就给130元吧。”
“让我这么多,谢谢你了。”因为得了便宜,更因为感觉她喜欢上自己了,叶立秋心里一高兴,话就多起来,一边付钱一边讨好地说。“你说话的声音,就好像在哪儿听过一样。”
“在龙泉学校呗。”
“嗯!你去过我们那个学校?”
“当然去过。”
“我怎么不记得。”
“你真不记得了?”
“真不记得了。”
她转过脸去,左手扯起右边的袖口沾眼睛,像是眼里进了灰尘。
人家记得他,他却把人家给忘了,这多尴尬。“我对你好像有点眼熟。”他赶紧歉意地笑着补充一句。
她猛然回过头来:“叶立秋,你真的不认识我了?”
“我——你是?”
“我是白兰啊!我变化就那么大吗?”
“你是白兰?”他一惊,热血上涌,心跳加速。怎么可能呢?记忆中的白兰马上浮现在他眼前,那是个多么清纯丽质的身影啊!而这个似像非像的女人却打扮得就差没涂上红嘴唇了。他想摇头,却没摇起来。
她两眼哀怨地盯着他,嘴唇一动,像是想说什么,却又没说出来。
他感觉自己好像一下子就进入了梦境,眼前的一切都虚幻起来。
她稳定住自己的情绪。“都转正了,总算是结了一份心愿。说起我来话长了。公立学校学生免这费免那费。你们又是住房公积金,又是医疗保险,我们有什么?寒暑假,你们过得轻轻松松,我们呢,学校给我们摊派了一大堆招生名额,走家串户,磨磨唧唧不说,跟人家下保证的时候,总感觉自己是个骗子,怪不踏实的。完不成任务还得扣工资。苦点儿累点儿倒没什么,就是心里老过不去。”她显出一副疲惫的样子。
他平时喜欢看新闻,对南方人当初开办私立学校一哄而起,办学不规范的情况还是有所了解的。
“办学效益好、生源稳固的私立学校也不少,可是受高工资的吸引,来自内地的高学历能手一扎堆,我一个中专生,根本就争不过人家;私立学校不养闲人,搞挖门子盗洞的事,想都别想。”她铺展开柜台上的那件衣服,浅笑一下。“咋用这眼神儿看我?干这一行没必要打扮得斯斯文文的。你知道我年轻的时候就穿的很随便。唉,一赌气,好端端的公办教师公职弄没了,混成这个样子,真没想到,连你都不认识我了,多可笑啊!”她侧过脸去,眼角溢出晶亮的泪水。“我还没当够老师呢,真就没当够。”
显然是为了叫他相信眼前的事实,她才说了这么多。
“说起来,我当年差点把你也拖进去。”
听到这话,他终于不情愿,却又真切地意识到,她真的就是他念念不忘的那个人!看着她的样子,他心紧缩着,说不清是个啥滋味儿,憋了好一会儿才开口:“我没给你回信,你不怪我吧?”他依旧感觉自己像是在和一个陌生人说话。
“季梅都和我说了,我有什么好怪你的。”一提到季梅,他那种陌生感便开始迅速消减。她迟疑了一下又问:“你和于素珍现在过得很幸福吧?”
“我,”他本来想说他们俩过得还行,但面对心里一直存在的那个白兰,一个终于可以让他诉苦的亲人,他还是眼睛一热满腹委屈地说出:“我俩离婚了。”
她肩背一抖,搭在台面上的双手跟着哆嗦一下。
他的心脏也一悸动:她对我离婚为什么会有这样明显的反应?难道她……
“妈,打来开水了。”还没等他俩再说什么,从他身后走来一个拎暖水瓶的女孩子,她冲白兰叫了一声。白兰的神情显出一点要掩饰的异样。
女孩穿了一身天蓝色、裤线两边带红道的学生服,左臂上戴个用白线绣着“孝”字的黑色袖箍,想是家里有亲人过世了。她身材细挑,比他矮不多,十六七岁的样子;她的长相叫他立刻想起了年轻时候的白兰,尤其是鼻子和嘴唇更像一些,皮肤也很白皙。还用问吗?她就是白兰的女儿,白兰已经结婚了。
“这是我女儿。他是妈妈当年在乡下一起工作过的同事,叶立秋老师。”白兰忙着把手前的上衣折叠好,装进一个红色方便兜里,递给他的时候用妻子般的眼神温情地看着他。她在他的意识里更加真实起来。这种真实又叫他心里很失落——她变了,在他面前失去了昔日的自信或者说是优越感,像普通女人一样在她喜欢的男人面前柔情又爱唠叨。
“叶老师好。”女孩的话叫他又回过神来,大脑也清醒了一点儿。
白兰的女儿很懂礼貌,只是眼睛疑惑地看看她妈妈又看看他,似乎看懂了什么。大人们总有大人们的交往和不便说出的经历,看得出,她的思想观念和现在多数年轻人一样,因而神情表现得很善解人意。
他心里正有许多话要对白兰说,但一想到她已经是有丈夫的人了,又当着她女儿的面,就只好按捺住了自己。他多想告诉她,他心里一直都在思念着她,他能做到那么坚决,显得那么不通人性地拒绝冯婉菊可怜的哀求,只和季梅把持住兄妹般的友情,都与心里始终装着她有关系。
他知道她也有许多话要问,她不会不想知道她走后龙泉学校的教师们都怎么样了,打听一下龙泉学校都有些什么变化,问问他和于素珍离婚的原因,但这些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说完的。她想说话又憋住自己欲望的样子,怎能逃出他的眼睛。他心里很失望,她女儿来得太不是时候了,这个环境也不适合多说什么。
和白兰告别后走到商场电梯口,他回头看她,发现她还在盯着他。那眼神里的羞愧、苦涩、哀伤,和她当年离开龙泉学校时定格在他心里的几乎一模一样,深深地刺痛了他的心,叫他来到大街上还在默默地难过。
他一边朝客运站走一边想着白兰刚才的样子。她真的变了,不光穿戴俗气了,当年的那股子朝气蓬勃劲儿也都没了。她分明早就认出他了,却对他完全没有了昔日那种热情欢喜的表现,真就成了相见不如怀念,极度的失望叫他心口窝一阵阵发凉。他越想越心疼自己:连最后这一点点可怜的珍藏也要彻底没有了吗?他直有种想哭的感觉,转念一想又觉得是自己不应该了,她现在毕竟是有丈夫的人,怎么能和当年相比!想到她丈夫,他猛然想起她女儿戴的孝箍,心里竟生出一种不祥的感觉,该不会是白兰的丈夫……他的心头掠过一阵欣快,忽又感觉自己很可恶,很卑鄙;他加快了脚步,愤恨地诅咒着自己。
上了回学校的公交车,一路上看着车窗外面快要枯黄的田野,他内心百感交集,竟然流泪了,也说不清楚为什么流泪,只是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憋屈。他回到学校宿舍里,打开方便兜急切地取出衣服,内心激动,俩手发凉。这件衣服的确不错,女人就是会打扮男人。他看完外面的做工,又瞧衣服里子的设计,顺便把手伸进左边兜里,嗯?里面有东西,掏出来一看:是钱,是他交给白兰的130元钱!一股热流瞬间涌遍全身,泪水夺眶而出。
叶立秋自从见到白兰以后一直心绪难平。他做梦都想不到白兰现在会是这种情况,她是个多么难得的好老师,竟然改卖服装了。多可惜呀!那日临别,从她的神情里,他能感觉到她对时下境遇的自卑。世事真会捉弄人哟!如果当年的农村教学条件和社会风气都不是那样的,龙泉学校教师们的整体风貌、个人命运就得重新改写了,然而历史是不容假设的。
中秋节见到白兰以后,他骑着新买的小型摩托专程回了一次龙泉学校,到达地点发现这里已经大变样了。一人多高的围墙全被拆除了,只剩下些搀了黑土的泥沙和蒙了灰尘的碎砖块。操场上竖着一大片还没割倒、干得七零八落没了精气神的玉米秸秆,在温热的风里窸窣作响。他穿过东西两块玉米地中间的小道来到校舍门前。这里更乱了,花池子边上用砖和水泥砌成的围栏,倒的倒,坍的坍,有了多处残破的缺口,里外到处都是烂草棍子和家禽粪便。石头水泥讲台还在,只是水泥开缝西南缺了一个角。原有的旗杆早就没了。东边有许多鸡鸭鹅,或乱窜,或静卧。西边拴着三头老牛,拴牛桩就是当年挂铁吊钟的架子。老牛小便流淌出许多痕迹和片片汪亮,附近堆着一些牛粪,招来好多一团团飞搅在一起的小发酵苍蝇。这里已经卖给一位穿了一身灰工作服的村民,他过来告诉叶立秋说,东边的教室留两间住人,其余的都用作猪圈了,西边的教室除做仓库外,还养了些家兔和狐狸。这里到处都有股子臊哄哄臭熏熏的气味。他问他那个铁钟哪里去了,他说不知道,从他搬来那天起就没见到那个铁钟的影子,八成叫人摘下拎走当废铁卖了。
在叶立秋眼里,除他的红摩托和中华立领上装是鲜亮明晰的,他看到的这一切都和他割裂在两个世界里,都渗透着灰蒙蒙的沉寂和昔日时光远去的落寞。
人都有一种恋旧情结,好像逝去的就都是美好的,都是值得怀念的,即使经历的多是艰难和困苦,甚至是磨难,也会为曾经有过的坚强而自豪。虽然老铁吊钟不见了,那悠扬的敲击声也因为时空的隔阂已经苍凉远去,但它终究陪伴过一代人的成长与瑰丽的梦想,是他们校园生活的一部分,早就融进他们的灵魂,今生今世都无法删除了。
离开这里,他去了老校址。他心里对老学校是有深厚感情的,倘若当年不是金老师跟何校长给他机会,任凭他的幼稚思想作怪,他就会错过当教师的机遇。随着中国现代化进程的快速推进和科技水平的不断提高,社会对劳动力的需求由体力向脑力倾斜是必然的,教育工作会越来越重要,中央政府一再努力提高教师们的待遇,绝不是无缘无故的。朱村来绞尽脑汁地要跻身到教师行列里,就是因为他敏感地察觉到了这一趋势。
他一路想着来到了老校址,四下一看,到处都是村民打场后堆起的柴草垛,原有的校舍和壕沟都不见了,只剩下几棵老杨树在风里稀零零地飘下片片枯黄的落叶,往日的痕迹很难寻觅了。他推着摩托车来到龙泉泡北岸。龙泉泡岸边土坡上的树木大部分被村民砍没了,远处的大片草甸子都淹没在尼尔基水库之下,成了一片白亮亮的水域。一群人字形的大雁叫声凄厉地向南飞过头顶,十天前就已经飞过去很多了,这可能是追赶大部队的末班大雁了。他在那里站了许久,看了许久,二十多年前和白兰一起走在龙泉泡边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白兰一直是他心中的女神,如今那副自怜的样子深深地刺痛了他的心。现在城里大学生来农村支教的越来越多,有些人干脆就在农村安家了,这和国家对教育的投入是密不可分的。他情绪悲伤地朝着讷河市的方向望去。假如当年的情况和眼前的近似一点,他和白兰的恋情咋会只是一个凄美的故事,白兰又怎么可能放弃公职呢!
无论新颜旧貌,在共和国的教育迎来春天的时刻,人们不会也不应该忘记那段全民办教育的风雨历程,还有那一群渐行渐远终将被岁月蒙尘的身影。
离开龙泉泡回来没多久,叶立秋从季梅的来信中得知,她表姐夫,也就是白兰的丈夫,因为车祸,确实已经不在人世了。
(全书连载到此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