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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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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3/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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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树下

秋天来临之际,瑟瑟的微风拂过头顶的槐树,吹下几片金黄色的椭圆树叶。时间久了,长方形院子的犄角处便堆满了落叶,足足有到成年人脚踝那么高,然后姥姥便利索的俯下身,拿笤帚一扫,用簸箕一搓,将这一小堆落叶送回大地的怀抱。

姥姥总是和我说,这头顶的槐树就和人一样,随着时间不断的长大、变老,最终死去,但是它的种子总会飘落在广袤大地的某个角落,生根、发芽、最终长成另一棵参天大树。说这话的时候,她总是要摊开我的手,用拇指搓着我不大的手掌,从手腕一直到指尖,而我则懵懵懂懂地配合着点头。

五岁那年,我被送到姥姥家和她一起生活。

那年的整个夏天,我如同一只田野中的蜻蜓,翱翔在无拘束的蓝天之下。我喜欢和姥姥在院子里的槐树下乘凉,微风拂过,槐花轻轻地止于她乌黑的发丝之上,像是为姥姥别上了一个米黄色的精致发卡,让我看后咯咯地笑。有时我会毫无避讳地拿起折断的树杈,用力一甩,割断半空中吊死鬼吐出的丝,看着它“嗖”地一下坠到地上。我最喜欢坐在院外路边修鞋匠的小摊前,边嗅着阵阵槐香边听鞋匠讲述自己的人生,姥姥则总是坐在一旁用含着慈爱的眼神看着我,仿佛是在盼着我快些长大,尽快拥有属于自己的生活。

那年令我记忆最深的,是某天中午姥姥答应带我去下馆子。那时候,下馆子几乎是件能令所有孩子都兴奋上一整个星期的事情。我拉着姥姥兴冲冲地出门,无忧无虑地奔跑在树荫下花坛的矮墙上,心中的欢喜与迫切恨不得让全世界都知道。

姥姥个头不高,走得也慢,因此我每跑出一段距离便要回头看看姥姥,挥着手叫她快点跟上来。姥姥倒也不急,只是远远地喊:“跑慢点儿,别摔了。”我不理会,回头接着跑。我跑得快,累得自然也快。跑了不会儿,步子就缓下来,豆大的汗珠顺着红扑扑的脸蛋儿滴落在花圃上,再过一阵儿,我实在跑不动了,便气喘吁吁地坐在花坛边,一壁用比树杈粗不了多少的胳膊擦额头的汗珠,一壁沮丧个脸耍起赖来,一个劲儿让姥姥背我。

时值盛夏,姥姥额头的汗珠涔涔而起,她坐在我身旁,本想好声好气地给我讲道理,却无奈拗不过我,只好说了句:“臭小子,可就这一次。” 说完,半蹲在了我身前。我笑逐颜开地张开手臂搭在外婆略显单薄的肩膀上,双腿紧紧夹在她的腰间,侧过头让耳朵舒服地贴住她的脊背。姥姥背过手托住我的双腿,顺势直起了腰。我在姥姥的耳后轻声说道:“姥姥,我想听童谣。”

姥姥叹了口气,一边喝着我懒,一边却微笑着唱道:“背背驮驮,卖大萝卜。萝卜不甜,卖大梨头...”

路旁的槐树在烈日下庇护着行人,就像女人庇护着自己的孩子。我闭起双眼,感受着童谣声被清风送进双耳,又消散于远方的天际。然后我张开有些干涩的嘴巴,顿了顿,说道:“外婆,以后您老了,我也背您。”

十岁那年,我上了小学四年级。夏天已然过去,秋风送来了新的季节。北京城的发展日新月异,高楼大厦拔地而起,下馆子也已经成了家常便饭。每天放学后,我很少再坐在修鞋匠的小摊前了,而是急匆匆地跑回家,坐在院子里的小马扎上,在本子上有一笔没一笔地画着电视机里播出的动画人物。

那天傍晚,一缕阳光正洒在院子里,把地上的落叶映照的金灿灿的。姥姥如往常一样坐在院子里织着毛衣,手中的两根棒针上下反复地挑动着,穿梭于暗红色的毛线之间。自打我来姥姥家起,姥姥每年都会在秋天给我织几件毛衣,款式虽说不上时髦,却是暖和极了。

一阵秋风吹过,树枝在湛蓝的天空中摇曳,枯黄的树叶犹如翩翩起舞的金蝶落在院子的矮墙上,给这一隅天地装点上秋的气息。我放下手中的铅笔,抬头打量起姥姥,姥姥织毛衣的速度似乎是比以前慢了,仿佛岁月从密密麻麻的针脚中悄然逝去,疲惫了姥姥的眼睛,蹉跎了姥姥的脊梁。那是我第一次感觉到岁月在人身上留下痕迹,我低头看了看手中画满了自己喜欢的人物的画本,有些心疼和不舍地对姥姥说:“姥姥,这个本子送给您。”姥姥抬起头来,放下了手中的针线,接过画本,用起了褶皱的手扶了扶眼镜,仔细端详起来。

我见姥姥皱起眉头,便知道她是没看懂我画的东西,于是我凑到她身旁,脑袋不高不低的正好靠在姥姥肩膀上,一边翻着本子一边天马行空地比划起来。姥姥紧锁的眉头随之渐渐舒展开来,嘴角不自觉地溢出细琐的笑容。阳光透过树叶间的罅隙射进院子,行成点点光斑随风舞动。我微微扬起头,把脸蛋儿支在姥姥的肩上,才发现姥姥那布满细纹的眼角里积满了阳光,那动情的笑容里充满了爱。

我们的身体总是在暮去朝来间发生变化,当孩子步入青春期,当地铁从脚下呼啸而过,当老人头发花白牙齿松动,当手机电脑逐渐占据灵魂,这一切都毫无预兆的出现在生活之中。十六岁那年,我也和所有同龄人一样步入了青春期。

在那个年纪,同学朋友间的友情似乎永远比亲情重要。我每天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与朋友呆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长,与姥姥的交流也随之越来越少,除了晚饭时的只言片语,我似乎更喜欢把自己关在属于同龄人的一方天地之中。

冬日的白昼短得像手心中的雪,还没等你抓住便流逝于指尖。那晚我到家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光秃秃的树杈悄然融在夜色之中,只剩院子里一盏白炽灯还在工作。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姥姥给我开了门:“你小子,敲门也不轻点,门都要被你砸坏了。”我没耐心地扯了扯自己的嘴角,“嘭”的一下关上了门,三步两步地钻进自己屋里。姥姥仍在身后不依不饶地念叨着:“都说了让你轻点,老不长记性。”只不过那声音就像儿时姥姥的步伐,已经追不上我了。

我刻意地没理会姥姥的话,自顾自的在房间整理衣服。等手机突然亮起,朋友的一句:“就差你了!”跃然屏幕之上,我随即像听到命令的士兵,径直走向门外。

可没等我打开门,就和从厨房出来的姥姥撞了个满怀。

姥姥有些吃惊和意外地看着我,问道:“这么晚了干嘛去?”

我心里急着出门,同时又嫌她唠叨,没好气地说:“出去一趟,一会就回来。”

“不行,晚饭都做完了,吃完了再去。”姥姥的声音在嘶嘶寒风中颤栗着传到我耳边。

我急躁地拉开了院子的铁门,只想着尽快结束对话,头也不回地说:“不吃了,您甭管了,我又饿不死自己。”

“我不管你谁管你!”姥姥的嗓门大得像院子里挂着的白炽灯瞬间爆裂,吓得我不由得一怔。

我转眼看向姥姥,不知是现实还是白炽灯照射下的缘故,姥姥的双鬓似乎突然变得有些斑白,原本记忆里乌黑的发梢现在也挂满了缕缕银丝,白炽灯投射下的人影随着夜风的呼啸而晃动,在冬日的夜晚显得那么孤零。我鼻子微微一酸,随之又一股莫名的火气不肯认输地冒上来,于是赶忙下意识地转头,留下一句:“谁管都用不着您管,我去哪跟您没关系。”说罢,摔门而去。

那之后,我与姥姥两天没有说话。

第三天下午我回家早了些,姥姥正坐在院子里削土豆。我搬出马扎坐在她身旁,想说些什么,却又久久张不开嘴。过了一会儿,姥姥放下了手里削到一半的土豆,扶了扶眼镜,先开了口:“我不是你爸妈,没法管你,再加上现在我老了,不中用了,以后更管不了你了。”姥姥的语气很平静,夹杂在平静中的还有心寒。我讷讷不语,想极口分辩两句,最后却只挣扎出沉默。

直至一阵寒风吹过,我看到姥姥发梢的几根银丝,眼睛突然花了。

我想伸出手去碰碰姥姥的手,可无论怎么样努力,我似乎都无法跨越与姥姥之间的这一尺距离。是啊,或许这短短一尺的距离,却隔着姥姥与我相差的几十年岁月,更隔着一个十六岁孩子的轻狂与一个老人的自责与无奈。

姥姥没看到我伸手,她直了直身子,费力地起身,朝门外走去。

“姥姥,对不起!”这句话就像泄了闸的洪水,掺杂着种种澎湃复杂的感情,从我的胸腔中不受控制的喷涌而出。

声音被风声裹挟着传入姥姥的耳朵,姥姥像是被一只手狠狠拽住了, 任凭寒风在头顶肆意地呼啸 ,也一动不动地停在原地,紧接着我听到像是雨滴滴落在棉布鞋上发出的微弱的声响,以及风中传来的琐碎的啜泣。

我慢慢仰起头,没有了树叶的遮挡,老槐树的枝桠像血管一样向天空延伸着,像是要将天空与大地联系在一起。斜阳透过遮挡照进院子,将阳光注满这方天地,满的几乎快要溢出来。几滴眼泪不争气地从我眼角里淌出来,顺着双颊落在地上,在暖阳的照射下挥发,压住了升腾的尘土,也压住了我浮躁的心。

光阴荏苒,岁月枯荣。不知不觉间又到一年盛夏。门前修鞋匠的小摊已经消失了有几个年头,而我则又站在了槐树下,仰头望着它。几天前,居委会的工作人员来院子里进行检查,这也让我重新关注起大学四年来未曾关注过的老槐树。

槐树下已经没了悬在半空的吊死鬼,寥寥几片掉落的树叶沾染着微微枯黄,显见地能感觉到岁月在它身上偷偷动过的手脚。这棵老槐树陪伴了姥姥大半辈子,也陪伴了我一整个童年。有时,我甚至会觉得她和姥姥格外相似,烈日下,她们为我遮阳,风雨中,她们为我撑伞。她们总是时刻陪在我身边伴着我成长,而我却忙着身边种种,迟迟没有发现,她们都已经老得枯黄了树叶,松动了牙齿。

我透过玻璃转眼看向姥姥,她正以一种舒展的姿态坐在沙发上,不慌不忙地拉开床头柜的抽屉,从中翻出一个小盒子。我能清楚地看到,那盒子里面放着一个本子,本子上放着一个纸团,像是包裹着某样珍贵的东西。姥姥把本子放在腿上,纸团捧在手心,微微低下头,让老花镜滑落到鼻翼两侧,然后转头朝我挥了挥手,示意我过去。

一抹阳光淘气地透过槐树的枝叶,照射在窗户上,把本子上歪歪斜斜的三个大字映得格外清晰。恍然间,我看清了那是我的名字,时光似乎猛地把我拉回到十年前,那个明媚的秋日,姥姥紧锁的眉头,手中的毛衣,肩膀的触感,仿佛一一出现在眼前......

姥姥又朝我轻喝了一句:“来,你看看这是什么。”她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翼翼的剥开纸团,就像是要分享自己珍藏已久的宝藏。那是一颗脱落的牙齿——即使距离数米也不难辨认出来,因为阳光的照耀使它在姥姥的手中熠熠生辉。

我没有进去,只是远远地喊了一句:“等一会。”

我想声音应该透过了玻璃,传进了姥姥的耳朵。

有时,我多么希望时光能等一会儿您,而您又能在岁月的道路上等一会儿我。可时光走的太快了,您也走的太快了,即使我像儿时您呼唤我那样呼唤您也无济于事。不过没关系,您走得快,累的自然也快。如果累了,您就坐下来等等我。到时,我想我会兑现儿时的承诺,像小时候您背我那样,紧紧托住您的双腿,给您唱着我最喜欢的童谣,背您回家。

姥姥坐在沙发上,微闭着双眼,脑袋不高不低地轻靠在我的肩膀上。我们都不说话,只是安静地倾听着院子里飒飒的风声掠过,一同想象着卷起朵朵槐花漾于其中。

老槐树最终还是枯败了下来,不过我想,正如儿时姥姥所说的:“它的种子一定已经随风飘扬到广袤大地的某个角落,生根,发芽。”或许生命总是如此,在这条满是漩涡的时间长河中,用孕育和爱,完成着永恒的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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