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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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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杂谈
202105/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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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岛青岛

     “引”


尊敬的先生,您好:

上次旅行之后,许久未再联系,如今,有许多话想同您讲。

当您听闻我即将前往青岛的时候,我想您可能会感到惊讶。许久之前,我旅行回国,和您夸下海口,扬言自己对海有了足够的了解,同时自诩对沿海城市有了审美上的疲倦,而现在,我却要对您说,那归国之后的第一次旅行,我仍是选择了一个有海的城市。

如果您问我为什么要这么选择,我想我的回答可能会令您失望。对于这个选择,我给不出任何借口,出发的目的既不源于我对海的某种思念,也不源于对远方的热切与期盼,而仅仅是对短暂宝贵的假期的一种不舍,因为不想这难得的时间从睡眠与琐事中溜去,便干脆选择了出发。

至于目的地,我综合考量,让它既不离我太远,又不昂贵,最后,这目的地才落在青岛。先生,我还想说,这篇文字的成因同样绝非偶然,除了向时间作证那几天的光景没有虚度,我更想为这篇文字赋予些温度。可悲的是,直到我将身子腾挪出自己的小家之前,都不知道究竟该注入以何种感情才算适宜。


栈桥与海

先生,在旅行方面,我虽没有很多人那样丰富的经历,但也自认为不至赤贫如洗。可当我乘着装载了成百甚至上千人的火车驶达青岛,当我想到自己只有仅仅几十个小时去认识并拥抱它时,面对这座陌生的城市,我还是慌了神,我心中暗问自己是否知道青岛的各条街道通向何处,是否知道它们之间有着怎样的联系,是否每个小时都安排的满满当当,又是否能了解到这座城市的全貌,思前想后,得到的答案却无一肯定。 于是我手忙脚乱的打开手机,又毛手毛脚得将手机揣回兜里,想做点什么,却又不知道从何开始,这种时间带给我的紧迫感,竟让我产生了一种难以言说的紧张与期待,并伴随着这种奇怪的情感,我无所适从地下了火车,走出青岛火车站。

先生,青岛临海,人尽皆知。于是当我一只脚才踏出车站,一只手便已迫不及待地摘下口罩,竭尽全力想从空气中找回些关于海的记忆,可这座城市的空气又显得有些不同,它不潮湿,也不带有腥气,只让人觉得干燥而清新。接着我举目四望,观察人潮汹涌的临海街道,眺望街道尽头的灰色的海洋,同时开始寻找前往新城市落脚点的交通方式。先前的疑问在空气的作用下酝酿成一个新的念头:“加紧脚步,不浪费一分一秒。”

我到青岛是中午,旅店在栈桥附近,我匆匆将行李安置在旅店,询问了店老板最好的游览方式,急迫地出了门,生怕落下个“去了但没玩的名头”。

青岛临海,青岛著名的景点也都临着海,仿佛这座城因海而建,也为海而建。到达青岛的第一个下午,天色阴沉,太阳躲在云层之后始终不肯露面,所以当我走上远近闻名的“栈桥”时,只看到一片了无生气的灰色和岸边枯萎的橙褐色的礁石。先生,这海与我想象中颇为不同,它既不沾我印象中青岛“清新文艺”的影子,也没有大海应该有的汹涌澎湃,好比一座颇有名气但几近干涸的瀑布,你为它而来,却只看到几条寡淡的水流淌过贫瘠的石缝,心中难免失望与怅然。

我只花了5分钟看海。或者说,在短短的5分钟内,我原先的期待便在挑剔、虚妄和紧迫中被消耗而光,只剩嘴中不断发出的喟叹。我的双脚一步紧接一步地朝远处走,同时想起旅店老板说的话,他告诉我,青岛临海,只要体力与耐力足够,沿着海岸线一直走,便足以看完青岛大部分风景。于是我照做,从栈桥出发,决心在日暮前走到海岸线的另一端。可是先生,我似乎高估了自己的脚力,也低估了这片海沿路的趣味。

海低声轻吟着,海浪如手掌般机械地拍打着礁石,天却阴霾平静,好似年迈的母亲漫不经心地看着怀里顽皮的孩子。栈道上的游人迈着大小相近的步子,不紧不慢的走着。我起初夹在其间,脚下生风似的在往来熙攘的人群中穿梭,可步子迈得太大,累得就快,没消多久,便慢了下来。但我心中在日暮前走到另一端的念头并没有熄,反倒像经风忽而吹过的火苗,燃的更旺,每每想到,足底便暗自发力,脚下逃也似地随之加快两步。

先生,起初我根本顾不得身旁有谁经过,也看不到海边拉着钓线的渔人,我只顾向前,为着达成那既定的目标,也为着消除内心的紧迫。我从晌午走到傍晚,当我自信着打开地图再次确认位置,却发现走出的距离还不及目标的十分之一时,我才意识到这想法的异想天开,甚至就像久经饥寒的流浪汉偶获满桌珍馐,想一股脑吞入肚腹中那样不切实际。 在认清了自己能力的边界后,我的步子稍慢了些,原因是既知道了终点无法到达,内心本来的温热也像被忽而一股的海风吹熄,紧迫与动力顷刻烟消云散,只剩一团黑炭似的理想,不服输地散在原地。于是我将目光转向周围,开始想探寻些海边的趣味。接着,在不到几分钟的时间内,我就发现了海钓的渔人,拉绳上岸的冬泳者,路旁休息的清洁工,乘风破浪的驾驶员…


雨幕与灯

先生,我发现当我双眼紧盯着表盘的指针时,它的每一次跳动都是那么缓慢而有力,仿佛这简单的一个动作包含着时间无尽的思虑,可当我稍有懈怠,将视线转向别处,时间仿佛也随之变得轻浮,跳动的速度更像得到了成倍的增长,在每次的眨眼与呼吸间飞逝。我还发现,在觉察到海的趣味后,我竟会为了给这些“趣味”拍上一张照片而等上十几分钟,可在刚才,我却吝啬得连相机都不愿拿出来。

与预想不同,我虽然将整个下午都消磨在了海边,却没走出多远。随后在栈桥沿路的餐厅用了晚餐,期间听说五四广场有灯光秀表演,索性决定不再走了,算好时间,坐车前往五四广场看灯光秀。先生,我想您应该会知道,五四广场虽是青岛地标,但往素也只是供游客打卡参观,当我知道广场因为国庆而要表演灯光秀时,喜出望外。所以虽说“算好了”时间,但我仍是提前许久到了广场,生怕错过什么。

初到五四广场,天色只是偏暗,过了一会儿,我想大概有30分钟,雨点同夜幕一齐落下来。这雨下得并不浓重,淅淅沥沥,不能连贯成线,只是倏忽间划过闪烁的车前灯,行成万点流光星辉。五四广场上,没人因为这轻佻的雨丝而失了兴致,三两情侣,一家老小,拥挤在人群之中,徜徉在被霓虹浸染的大理石地板之上。本来一直吹拂的微风,也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只剩几点雨滴,穿梭在婆娑灯影之间,孤独地向下坠落。

先生,我从栈桥走到第一海水浴场,再从第一海水浴场乘公共交通于此,路上虽偶有休息,但此时仍是腰酸背痛,不知什么时候,脚底还在汗水的灌溉下长出了刺,锋锐尖利,阵阵痛感顺着躯体直达大脑。我实在受不住站着等待的苦累,寻坐在广场隔街的路沿上,静静看着眼前攒动的人流。我想大概又过了半个小时,屁股也感到些许发麻发涨,无奈起身的同时,人流之后的高楼突然亮起缤纷绚烂的霓虹,然后巨大的图案一个接着一个出现在视野之中,大海、灯塔、飞鹤、楼宇、红旗、啤酒……从视野最左一直延续到最右,我仰着头,同眼前卖氦气玩具的、举着相机的、打着电话的、喝水的、聊天的人们一样怔住了,只举首注目着那片映在天幕上的彩光,仿佛被什么东西攫住了心魄。

这个夜晚,我记住了很多个瞬间。我记得有那么一阵儿,这雨愈下愈老成,紧密得像梭织机上工作的线,息息不停,好像要浇灭游客们的热情似的。又有些时候,这雨慢下来,几乎比浅梦时的呓语还要轻,空气中悸动着人群的兴奋、夜晚的梦幻,紧接着,远处身着五彩的楼身恍然间全部归结于红色,伴着红旗飘扬、火树银花,几只巨大的白鸽随之从楼身飞向夜空,隐没在夜晚的一片墨蓝之中。 我还记得,那场灯光秀最精彩激烈时,静止住的游客们好像是受了某种鼓动似的,发出这样那样的感叹,广场也沉浸在一片沸腾之中。喧闹声随着眼前霓虹的变换而起伏,就连从黑暗中传来的船只的低鸣,都被淹没其中了…

灯火尽情,意兴索然。返回旅店时已是深夜,疲惫与重燃的焦虑几乎要把我打散,我顾不得洗漱,倒头便睡。


一间馄饨店

先生,我到青岛的第二天,粗略地算,也就是第12-36个小时里,青岛不再下雨,转而刮起了大风。那风强硬蛮横,丝毫不避讳游人的感受,仿佛在喧嚣着自己才是这座城市的主人。体感更冷了些,于是那一早,我在街角寻得一家馄饨店。说是一早,由于太过疲惫的缘故,醒来已时近正午,等我洗漱完毕,那太阳也快爬上头顶了。

我没记错的话,馄饨店名叫聚和源馄饨,在那里,我花了约30分钟的时间用早饭。

店的规模不大,体量与任何一个住宅区楼下的早点铺子别无两样,但生意红火,桌子也被占得十有八九。馄饨店的后厨与前厅之间被一个吧台隔住,收银点单都在此。老板和老板娘一副本地人模样,前者不胖不瘦,头发深灰,穿着一身朴素的红衣棕裤;后者身材矮短,一头鬈蓬发,脖颈上套着个绿色围裙,围裙下面一件没过大腿的黑色套裙,盖着一条不太搭的白色长裤。二人面色红润,脸上挂笑,眼神可亲,见我进来便热情招呼,我也照程序点单,待馄饨上桌。

这家店没有下手,全靠老板与老板娘二人操持,老板负责煮,老板娘负责包。那馄饨在老板娘手里个个皮薄大馅,在老板的锅子里扑腾扑腾的上蹿下跳,老板也不心急,尽让它们欢跳,等着它们老实了,像莲叶一样浮在水面时,便一抄子敛入碗里,呈上餐桌。我看了看时间,忙不迭地吃了第一口。

老板娘仍在吧台后包着馄饨,眼睛却四处张望,仿佛包馄饨这事儿已经熟练到成了手自己的工作,大脑和眼睛全不用管,然后开了口:“小伙儿,你多大?还上学呢吧?”我怔了一下,抬头确认她是在同我说话,才回答:“已经毕业了。”

“大学?”老板娘自顾自地摇了摇头,“我看不像,我看你顶多没二十,高中毕业还差不多……出来玩儿的?”

这话我听得当然高兴,想笑,可正囫囵吞着馄饨,只能无奈从嘴巴的空隙中挤出一个答复:“……嗯……”。

“我这馄饨怎么样?实在吧!像不像家里你妈包的?”老板娘边说边擓了一勺肉馅儿放在手心的面皮上,用手一卷,再从两边一窝,馄饨便成了型。

先生,我向来害怕别人让我评价好坏,因为我既没有夸赞别人的能力,又不忍对别人打击,况且,于我而言,大饭店的一顿正餐与犄角旮旯中苍蝇铺子的一份小吃带给我的满足感几乎没有什么区别,甚至后者有过之而无不及——当然,这也可能是我眼界狭隘,不曾吃过真正的美食所致。

所以当她问到我这个问题时,我暗自庆幸,假如她问的是:“我的馄饨是不是好吃,顶得上高档餐厅里馄饨的美味”,那我可能只得像往素一样为难、敷衍的苦笑,所幸这次她只是与母亲的馄饨作比较,且这话虽是自夸,却不比生活中那些费尽心思矫饰自己的人,一言一语不带半点傲慢,只叫人觉得质朴亲切。我随即放下送到嘴边的馄饨,抬头,猛点了三下。

“那你也慢点儿吃,又没人和你抢,干嘛吃这么急。”老板娘想是见我的嘴不停歇地蠕动,忍不住开了口。

“这不是时间紧,任务重,等下次来我再慢慢吃。”我匆忙咽下一口,咽喉的凸起处紧跟着抖动。

老板娘放下了手里的馄饨,摇了摇头:“你玩儿这么急,能记住个啥?”她的语气像教训自家孩子,不饶人地接着说:“你这馄饨吃得也同吞药丸似的,能尝出个中滋味?这么吃,回家准忘了这馄饨是啥味儿!我这馄饨啊,独一份儿!赶明儿回了家可就甭想吃着咯!”

我刚想说点什么,话还没出口,老板打断道:“行啦,老婆子,还让不让人家小伙子踏踏实实地吃了。”

老板娘不服气地还嘴:“嘿!还不让人说话了,你问问小伙子,我说的在不在理?”

老板回头看我,却只见我一脸窘相,便咯咯笑起来,笑声爽朗干脆,仿佛是在像什么人宣布着,新的、充实的一天已经开始了。然后,我看见老板娘也低头跟着轻笑,两种笑混合在一起,像嘴里薄皮包着大馅的馄饨,同着那香气一齐飘出小店。

我吃完馄饨,出了门。太阳静默地在店外等候,风依然大,但不觉得冷。


“爱情”教堂

我从馄饨店离开,没了前一晚的疲惫,步行不到十几分钟,便到了青岛有名的天主教堂——圣弥厄尔教堂。

先生,我想您可能因时日久远而渐渐忘了,又或隐约还留有不多的印象,总之关于上次旅行中在教堂发生的事,我很想再提一次。

那次旅行只身前往印尼,某天正午,紫外线强烈得让天空褪了色,应了这烈日,我偶遇一处教堂蔽阳。彼时,我走进教堂,坐在长椅上纳凉休憩,却忽然被一场婚礼打断。那婚礼不同我曾经见过的婚礼,没有尽是人情的场面,只爱情与誓言,直让我重燃起对爱情的向往与渴望。

我记得那时,在去信中曾予您写道: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城市的忙碌与繁复已然浇熄了我对爱情的渴望,在那片冰天雪地里,时光飞速流逝,情爱无法生存。直至乐声响起,冲破教堂尖顶,带着希望驱散了严寒,那粒爱情的种子才得以深深扎进我的心里。在那黄金乡里,我正顺着一条布满脚印的小径穿过田野,脚下的嫩草短而柔软,阳光温柔的烘着脸庞,农田旁的几棵榆树正轻轻摆动,远处的什么地方有一条小溪,几条小鱼在树荫下游来游去…

所以即使现在,我仍对教堂有种说不出的情感。可与那时的教堂相比,这天主教堂怎么也算不得慷慨。

可能是游人过多所致,又可能是其他原因,教堂的中厅被红色冰冷的栏杆围得严严实实,既无法让游人休憩,也不能让教徒祷告。于是我翻看宣传栏中的宣传册,可上面尽是些晦涩生僻的概念,我想不到谁会因此信教,反而只让我想到19世纪的欧洲讽刺小说,里面的比喻倒仍是适用。放下宣传册,我又用了5分钟随人流走马观花似的环绕教堂中厅走了个大圈,看到了圣像、壁画、雕塑,还有从窗外一泻而下的光,可即使这样兴致仍是索然,因为我既无法从上帝那里得到启发,也无法从教徒身上看到虔诚——我甚至没有看到教徒或是祷告的人。

先生,我必须要向您阐明,我绝非一个偏激的无神论者,相反,我很喜欢教堂,也同样爱寺庙。可眼前这教堂却只让我想起曾经去少林寺的经历:本以为满堂僧侣,不想全程未见一个,只几座戚怨的石塔,像是被钉在那里一样不能动弹,我想如果它们拥有思想与行动的能力,定后悔答应前人将自己竖在那片土地,从而远离了自己的“信仰”。想到这儿,在替那几个石碑惋叹的同时,我也索性不再耽搁时间,径直出了教堂。

这教堂内部的功用虽有待商榷,但外部的功用却差强人意。教堂前是一个广场,广场上各式各样的人,俯首作画的街头画家、吹着泡泡的孩子,卖明信片的小贩,还有数不清的情侣夫妻和数不清的长短镜头。

先生,在这广场上,我发现一个颇为有趣的现象:不知是因为信仰与爱情同样神圣不可侵犯,还是因为爱情与信仰都那样隐绰飘渺、令人向往而不可及,似乎人们总是钟情于此,将爱情、恋爱、婚姻与教堂相结合。

阳光和美,兀自照耀着一切爱情里外的人。甜蜜的氛围几乎把教堂前的广场灌满,欢笑、情话、轻声的誓言不绝于耳,就连情侣间偶尔的抱怨,都在女性可爱的骄蛮和男性温柔的迁就中没了火药味儿。她们个个脸蛋发红,像兑了水的淡红酒,他们个个容光焕发,像刚被擦试过的玻璃酒杯。这样的场景突然让我觉得与印尼教堂的所闻所感很有相同之处,但又不全一样,前者是由内而外的感受,而这次,则是由外及内。


老人与银杏

我在广场前坐了将近一个小时,贪婪地享受完这份甜蜜与洒满身体的阳光后,我起身向着信号山出发。我从圣弥厄尔教堂步行前往信号山,路上碰到这样一个老人。她满头银发,脸上的皱纹中积着秋日熹微的阳光,手中提着一个小桶,不时弯腰从地上捡起什么放进桶里。

我必须坦率地说,起初与这位老人搭话,是想为她拍照。这拍照并非是为了将照片给予老人留作纪念,更多的是为自己留作素材——所谓素材,就是能够在将来写这篇文字时,用得上的东西。当然,也可以说,我这么做是为了能够记住一些青岛的人。

起初,我脖子上铛铛啷啷的挂着个相机,见到那奶奶,走过又停下,犹豫地前后踱步,思索着以何种方式同她讲话才算不上冒犯,勉强做了决定,才难为情的上前。老人对我的出现并不吃惊,但对于我主动向前这事儿却吓了一跳。

“您这是在捡什么?”我这话怯生生的,是天性所致。

老人的头抬得很慢,仿佛连时间都被胶着住了,然后看着我的眼睛说:“这个啊”,老人把她的手掌张开,像是在向我展示,说:“这是白果,回家弄了可以吃的。”

我点头,表示听懂了老人的话,然后顿了顿:“用我帮忙吗?”这话是我真心说的,也是我故意说的。真心说是我认为捡果子这事本就充满乐趣,值得去做,故意说是因为我想通过这事让老人答应我为她拍照。

老人的反应出乎我的意料。她急忙冲我摆手,嘴里迸出一通这样的话:“不麻烦你不麻烦你,这果子臭的很,弄到手上衣服上,味道下不去。”她冲我笑笑,像是在回应我对她的“关心”,然后把桶朝我的方向一歪,接着说:“你看,我已经捡了这么多了,马上就捡好了。”

我看到她眸子里闪烁的白果,点了点头,转过身,不知该怎么回复。几乎是同时,我想起曾经在某个果园中遇到过这样一个女人:那时我见她正在果园中捡拾,出于好奇便凑了上去,可谁知还没走近几步,那人就机警地抬头、后退,并用发狠的目光紧紧瞪着我,我深深记得她当时的眼神,那种充满敌意、恐惧与防卫的眼神,同时嘴上嘟囔着:你是干嘛来的?看什么看?赶紧走之类的话……

思绪戛然而止,那闪烁在深邃眼眶中的白果充进脑海。于是我想,当老人为着我不沾上果子的臭味而拒绝我时,我绝不该自私地为让她当我的素材而为她拍照,至少在得到她的允许后,我要将这张照片给她看。可当我回过神儿来,转过身想请老人允许我拍照时,却发现那个盛满果子的小桶早已在铺满繁荫的街道中远成一个小点儿了。

忽而一阵掠过的风,捎过秋天的每个角落,翠黄成荫的银杏,也已有了橙绿得区别,不比春夏时的合奏,秋冬的到来,总是匆忙而残酷。果子执意离去,叶瓣也无从挽留。可等再一阵春风拂过,枯黄中盎出新绿,叶片也会从果核出伸出手来,撑起一片新的荫翳。


  时间“转盘”

先生,在离开老人后,我继续在老城中穿梭。如果说第一天我对青岛老城的街道还不甚了解,那么在这一天短短几个小时的步行中,我似乎对老城多了这样一个印象。它们文艺静谧、隐于繁荫,容不得游人的喧嚣吵闹,有时,在一条看似笔直的路上,突然延伸出一条向上或向下的坡道,并在拐角处出现这样那样的名字;有时,路旁突然出现一座府邸,紧闭的大门里,珍藏着几段再也进不去的过去;又有时,一条小路突然被打开一个缺口,向里面望,能看到过着织衣品茶这样恬淡生活的“老青岛”。我在这些小路间穿行,有时与花猫为伴,有时同青藤作友。其间一次次的驻足停留,让我想紧张都紧张不起来了。

我提前预约了信号山的门票,没多久就爬上了红蘑菇旋转观景厅。上山的路,并没有像随眼看到的攻略中所说的山势峻峭、怪石嵯峨,只觉得这山爬得费时,但不费力——或许是因我只顾脚下,不曾注意四周所致。红蘑菇旋转观景厅是信号山的最高点,可以俯瞰整个青岛市景。山顶上,劲风呼啸,我看到几个年轻姑娘的头发被吹得张牙舞爪,低着头弯着腰,朝观景厅小步冲刺。

观景厅由一个转盘和很多面宽大的玻璃组成,站在观景厅里,无需抬腿,转盘自会载着游客游览。我跟着那几个女孩的步伐小跑进观景厅,寻得一处站住,等着脚下的转盘带我浏览青岛全部的景致。先生,我料想到这转盘很慢,却没想到竟这样慢,甚至比老城的生活还要慢。别说两脚的人,就算是由一滩水组成的带壳软体动物都要比它快上不少。站在其上,有时忍耐不住,想逃离这个位置,可环顾四周,又生怕再找不到离玻璃这样近的前排,无奈只好前脚掌暗自发力,狠狠撵一下地板,虽然急,但不敢造出声响,只得任这转盘慢慢地研磨我的性子。

我想我大概在观景厅站了30分钟,至少也有转盘旋转四圈的时间。隔着玻璃,瞭望青岛。我看到葱郁的绿色包裹着砖红色的楼顶,泛着银光的淡蓝环抱着整座城市;看到教堂钟楼上的指针在行人的步伐间跳动,港口的起重机在车来车往中运转;还看到城市北边的云被风吹散了,天空被氤氲成蓝白相间,南边的云却仍不依饶,只肯放几道光柱下来,洒亮了大半个海面……有时,一个地方看得痴了迷——像教堂的尖顶,又或不规则的街道——没等我看够,脚下的转盘便不留情面得将我的视线扯向别处,这时我仿佛觉得这转盘是有脾性的,不仅冷酷无情,不肯为我多停留几秒,还专给像我这样对它有意见的游客添堵,但回过头想,我总犯不上同一个人人踩在脚下的转盘怄气,所以只能恨自己到的太晚,没多些时间驯服了它。

先生,在观景厅的这段时间里,我发现青岛很大,大到我看不清它的全貌。眸光流转,眼前的景色随之变幻,杏瓦红墙,蓊郁林木;高楼重工,人机交响;眸光流转,远处云涌云散,横流沧海、朦胧岬湾交替相间,浪卷千层,楼屋纵横,仿佛这海不只海,城也不止城。

风好像也知道疲累,所以只发出呜呜的声音,却不给人风的感受。下山的路上,我回忆曾经的旅行,才意识到先前的经历与这次全然不同。前者或无时间限制,或做好了比课堂笔记还要详细数倍的攻略,总之,是能让我尽情满足大脑探索的欲望。可这次旅行,我既无周全的时间,更没有详尽的攻略,于是来时的紧迫感,便在欲望与自恃的矛盾中不断膨胀,最终强迫着我不停歇地向前。

如此说,前日在栈桥上的我,虽梦想万千,却终不过是管中窥豹,想一睹这海纳百川的城市,似乎仍遥不可及。所以我想,青岛既是如此广阔,不如弃了那些复杂想法,走走逛逛,倒也图个安然自在。既然如此,大不必再纠结何去何从,决心空出时间,去台东步行街探个究竟。


  台东步行街

先生,不怕您笑话,别人说,来青岛有两件事最重要,一是吃海鲜,二是喝啤酒,可我偏偏两者都不爱。我不爱海鲜,是因为自己没有品鉴能力,总是不知孰好孰坏,还常常吃的害了肚子,我不爱啤酒,则另有他因。所以我去台东步行街,全不为这两样,而是想寻得些不一样的新鲜玩意儿填饱肚子。

在一些旅行之后,我有了这样一种看法:每座城市中,都存在这样一种街,这种街总是位于城市的中心,即使不是中心,也是在发达、人群密集的地方,又或者说,在一些城市,这种街就是城市的中心。有的城市中,这种街性情温良,不仅靠着人文美食招徕外地游客,也同样吸引着城市中生活的本地人,有的城市中,这种街目中无人、坑蒙拐骗,依着自己的名气尽做些榨取钱财的勾当。而台东步行街,我想应该是属于前者。

我到台东步行街时,风又恢复了那股强硬蛮横的势头,一阵阵地从步行街主街扫过。因这大风的缘故,主街远比我想象中的清冷,步行其中,耳畔除了风声,就是小摊小贩因大风而抱的埋怨声,还夹杂些风打在蓬伞上发出的呼呼声。我花了很短的时间逛完主街,然后像扑火的飞蛾一样顺着灯火弯进一条更热闹的巷子。这条巷子的尽头是一家书店,书店与主街之间是些正招揽客人的街边小店和几个用三轮车叫卖的小贩,我看到有烤香肠的、涮毛肚的、炸活蝎子的、和烤粉丝的……

这条巷子很短,目测全程不超过200米,我却在那里徘徊了许久。从出发到现在,除了早上的一碗馄饨,我便再没用过餐,现在肚子中仅剩的一点馄饨皮也被消化得干干净净,所以我犯起难来,不知道该用哪道“佳肴”来款待我饥饿的胃。我不爱香肠与毛肚,是因为不止在我生活的城市,许多人的城市都有这两样——且我以为自己城市的毛肚才最正宗——所以不必费心纠结。而蝎子与粉丝两者间的选择,着实让我思考了好一会儿。

先生,我有一些经历,却不敢说自己是勇敢的人。所以当我看到一只只生龙活虎的蝎子竭尽全力想要爬出那个比囚牢还要可怕的白色箱子时,我着实吓了一跳。然后,不等我反应,炸蝎子的师傅便飞快地将爬得最高的几只夹出,“腾”地一下扔入油锅中,只见蝎子那周身的黑色瞬间被淡金色的气泡包围,伴随着油泡迸发出的刺啦刺啦的声音,向锅底沉下去。看完这一系列过程,我油然而生出一种好奇,但是更多的还是惊惧,还有一些关于这金黄酥脆得“食物”吃下肚后的臆想。我揉了揉肚子,再三犹豫后,仍是退缩了。

接着,我将目标放在隔壁小摊的烤粉丝上。我虽常吃粉丝,却未曾吃过这样的做法,所以心头的好奇没有丝毫减退,且蝎子这东西本就不同寻常,我大可以不卫生、不符合饮食规律等借口向好奇这件事的人解释,可粉丝则大不相同了,除非我费劲力气告诉大家我是一名“不食粉丝主义者”,否则我想不到还有什么借口能顺理成章得将这事圆满。

风依然大,伴随着犹如裂帛般的旋律,狂妄得扫荡着街道的每个角落。烤粉丝的小店位于主街与小路的岔口,对面是一个被形态各异的长椅填满的空地,这些长椅专门为前来“尝鲜”的游客设计,它们当中有的被连成一圈,像地铁里的环形线路,有的被特地加宽,使人可以背靠背却不拥挤。我没记错的话,空地与主街还隔着一面巨大的广告牌,又或是一堵墙。无论是什么,我只记得因为这堵“墙”的缘故,风在空地上收敛了不少。

时候尚早,风又太大,空地上清冷得可怜,甚至让人不禁为商家一天的生计而担心。我接过热得烫手的烤粉丝,坐在长椅上,双腿夹着筷子褪下的塑料包装,左手小心翼翼地捧着碗里满满当当的粉丝,右手准备动筷。风像在同那堵“墙”比试力气似的突然疾了一阵儿,我稳了稳左手,生怕碗里的粉丝被风掀翻了去,如若因为这种关系让我再买一碗,我是绝不愿意的。

“小伙子,你怎么迎着风吃啊。”声音被风裹挟着传进我耳朵里。我闻声抬头,只看到一个双鬓花白的老人正摘着口罩,似是要接着说下去,“顶着风吃多容易喝风啊,你这样回去肚子准疼。”

我被这话说得有些不知所以,只能点头。“这么一份多少钱啊?”那老人又问。

“8块。”我说。

“这东西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能老吃,偶尔吃一次还行,快背过去,坐那边去!”老人像赶鸭子似的赶我,让我被迫端着满满当当的粉丝起身,顺而坐到圆形木椅背风的另一端。老人看后没再说什么,摆了摆手,走了。

先生,我遇到这事后,最先感觉到无厘头,而后又觉得有些感动。我不明白老人为何在茫茫人海中对我说这些,但对于他所做的事我充满感激。我以为在当下,关心甚至帮助一个陌生人需要莫大的勇气。

以我自己的经历来说,这样的行为不但冒着巨大的被扣上“道德绑架”标签的风险,还很有可能被一个白眼残酷的回绝。以前辈的理论来说,社会里有所谓的“差序格局”,用不严谨的话解释,就是与己有关或关系近的就关心,关系远的便不关心,所以有些人,有些事,总也没人关心。

我遇到过这样一件事,很能证明以上两种说法。有天下午,我在回家的小路上看到一个裸露着身体躺在大街上的人。他一动不动得躺在那,浑身赤裸,很难不引起人的注意。但是经过的人也顶多侧目,看不出丝毫想为之停留的想法。我站在不远处观察了几分钟,向街角公厕的管理员询问,管理员说这人躺了有一阵子,没人管,就这么一直趟下去了。我当时听到这话很感惊异,从大层面上说,这人绝对严重影响了市容市貌,甚至有被居心叵测之人恶意宣传的可能,从小层面上说,我想到了曾经发生在家人身上的一些不幸。于是我报了警。

事情的结果是这样的:这人是个醉酒之徒,因为某些原因借着酒劲在街上耍起无赖。他只赖不傻,甚至似乎比我还更清楚前辈的理论,认准了没人会管他,于是便这么赤裸着身子一直躺下去。这事其中还发生了一些插曲,比如这人子虚乌有的声称民警侵犯了他的自由要向上级部门举报,又或者我父母听闻这事后责怪我多管闲事等等……所以当那老人走后,我很受感动,以那老人的生活经验,我绝不相信他对以上两种说法没有感受,可老人还能做出这样的事,我想一定是克服了些什么的。接着我又悲观的想到现在,还能做到这种事的,可能只有一些老人、一些孩子,和很少一部分成年人了。

先生,那之后没多久我就害了肚子,等我局促的从厕所出来,西边的天际线已经渐渐泛红。我上了2路汽车,想马不停蹄地赶回栈桥,碰碰运气观看海边的日落。

可意料之外,路况不好,车况也不好。这车似乎走错了路,开到了某个肥胖患者肥腻的血管中,那一条条管道被油脂填得满满当当,水泄不通,只有几辆狡黠的自行车,歪歪斜斜的穿行其中,好不自在;车子本身似乎也久历风尘,引擎声里满是脾性,遇到几个坑洼或几段坡路,便气得暴跳如雷,内里震得肝胆欲碎,坐在其中须得由着它的性子,随着摇头晃脑,东倒西歪。登时我虽心焦火燎,又对这车况路况很有抱怨,却怎么也留不下坏印象,想起反觉得有趣。

我回到栈桥时已经有些晚了,清冽的微风穿过叠叠海浪,天边的红晕映着薄暮渐隐于云,走走停停,晨起的焦急早已被一路上各种意外情况磨得没了脾气,到了现在,时间仿佛又变得富裕起来,我呆呆地站在海边,凭靠着栏杆,听着风浪的交响,望着微弱的波光,等候那片绯红的天幕归于透明,然后薄暗降临,墨蓝接管整片天空,将眼前的景物带入黑夜。这晚,我没再想转天的行程,反而又想起了那个银杏树下的奶奶和广场上遇到的爷爷。


  朝日渔人

先生,在第三天清晨,我去栈桥看了日出。前一晚,躺在床上反反覆覆入不了眠,不想思考,于是多得甩不掉的时间只好用网络排遣消解,到了今早,困倦又成堆地找上来,成了我观赏日出的最大障碍,可比起这个,更令我惊惧的是,我仔细回想,却怎么也想不起昨晚在网络上究竟消遣了些什么。

所幸是起来了。出门时,风不比前日那样乖张放肆,像头无法驯服的野兽,转而变得服帖温顺,成了少女纤腻的手。我住的地方离栈桥信步约一刻钟,如果快步时间更短。晨起微凉,风在清透的空气中游弋,几缕俏皮的寒气趁机钻进鼻子,在脑袋里好一通乱搅,才算被强迫着有了精神。然后小步接起大步,紧走慢赶了几分钟,终算没错过日出。

初上栈桥,朝雾霏微,海面像笼着一层细纱,朦朦胧胧的不给人看清它的模样,过了一阵儿,晨晖才如耐不住性子的男人,匆匆从东边赶来,莽撞地拨开这层比丝还要淡的雾,让黎明天空透出一种几近透明的琥珀色,颇像一小勺被水稀释的淡蜂蜜。岸边房屋也被这黎明映得黯然失色,像被什么人涂上了一层乌漆,喑哑地归于暗处。只有西边天空上,皎皎圆月还不肯依饶,留恋在尚未褪去的淡蓝色天幕下,被衬得明丽而素雅。

先生,您该是知道的,我对海上的日出有种表达不清的情感,像与老朋友再会,既知道关于它的种种,同时又期待它带来新的乐趣。我双手托起相机,眼睛紧盯着小的不能再小的取景器。取景器里,我看见不远处的海面上,几艘小船懒洋洋的错落在港口,仿佛还没离开夜的怀抱;近处的栈道上,游人三三两两,娓娓不倦,似乎对这朝阳之好有口皆碑。

忽然,一个老伯闯进视野。他满头灰白,身穿渔服,手里拖着一把渔网,轻松镇定地走近栏杆,不像捕鱼,倒像是要同旧友下棋。紧接着,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手中的网便猛地撒了出去,网在空中散开,像无数只大手扑向海面,相反地,他的笑容完全收住,表情严肃庄重,全没了刚才的轻松,让旁观者的心也不自觉地跟着收紧。老伯狠狠盯着海面,眸子里泛起波光潋滟,待时机成熟,双手一拉,开始收网。

网收的快,证明渔获不多,但老伯神态放松,看不出丝毫懊丧之情,我也就知道,这渔事全是兴趣,不比从事渔业的人那样拼命。网拉上岸,老伯高举网堆,用力一抖,几条小鱼如晴天时的雨点一样零星落到地上,他弯了弯腰,挂着笑将银鱼扔进一旁早已准备好的小桶里。

在渔者几十米外,我还看到几个正用海水擦抹身体的汉子和一些在沙滩上打排球的人。那些汉子浑身赤裸,只穿泳裤泳帽,像下水前要给身体涂上一层油脂的海豹一样,将海水严严实实地擦抹在身上,准备完毕,寻得一处台阶,不顾周围目光,投身入海。而那些在沙滩上打排球的人,同样光着身板,让皮肤与朝阳尽情亲密,心灵则全沉浸在沙粒与排球的快乐中。我裹了裹身上的外套,不由得佩服。

先生,在第一天游览栈桥时,我就看到些冬泳者和渔者,只不过再次的相遇,让我得出了一个坚定但不全对的结论——青岛人喜欢冬泳和渔鱼。这个结论并不严谨,或者说,以我的见识和阅历,还给不出太过严谨的结论,所以这结论便可放大缩小,放大可以说青岛人都喜欢这两项运动,缩小也可以辩青岛只那几人爱好这两项运动。就像当时我将这结论分享给别人时,那人反驳道:“我不这么认为,我只有青岛人爱帆船的印象。”但我不以为然,总之,我为自己得出关于青岛人的结论而高兴。

晓风渐息,晚月渐隐,海一如往昔,浪层层不同。几缕晨光从正在兴建的楼宇背后流泻进海洋与天空,我低头看了看时间,又抬头看了看已经发亮的穹顶,然后不紧不忙地吹了好一会儿风,才信步离开。


八大关与小麦岛

先生,您学识如渊,阅读方面浩如烟海,自不必我再赘述有关青岛的历史,所以对于青岛的著名景点八大关,我想您应该也不会陌生。

八大关有十条路,几十个国家的建筑风格,我徜徉其中,脚步慢得相比之前有过之而无不及,可不知什么原因,我不看建筑,也不看路,反倒看起了无处不在的人。天空经过大风一夜的清洗终于放晴,先前那些满面局促的人也被晓风吹散了,只剩下各种各样的笑,轻笑、大笑、窃笑、傻笑、苦笑、欢笑,不仅笑不一样,发出笑的人也各不相同,耄耋的老人、学语的婴儿、魁梧的青年、活泼的姑娘,他们仿佛为着同一件事笑,可又没人说得清这事是什么,只能通过共同的笑来领悟其中的精髓。

我是加入到笑的行列中来了,跟着笑声穿行,路的样子也愈发清晰。有的路人声鼎沸,像黑夜里兀自燃烧的火把,把周围的安静都点燃了,招徕四面八方的游客,如蜂蝶般涌入这巷道;有的路满街飘香,像夏日清晨母亲的厨房,唤醒了沉睡的味觉,直把人胃口勾起来,让人同中了蛊般寻香而去;有的路被各种各样的楼占满了,花石楼、蝴蝶楼、公主楼……我没从它们身上看出什么,却依然感到快乐。

这高兴同我一路从八大关离开,路过第二海水浴场,看过浅滩上的暗红色礁石后,前往小麦岛,并在那里分别。时近晌午,云起风停,午后恹恹的阳光,在灰白的穹顶下不断膨胀。我在小麦岛花了很长时间,却始终觉得这里不适合我。

先生,我以为孤独是种很神秘的情感,它像藏匿在黑暗中的星辰,隐于明月灯火,现于长夜无明。起初我快步奔走,满心焦急,这种情感也无机可乘,可等我走了几天,以为自己对青岛和青岛人有了了解,焦虑也跟着释然,这种感情便狡猾地生发,像发作了的烟瘾,有时要人命地持续那么一阵儿,然后又消退殆尽,无影无踪,伺机等待着某个时刻彻底侵占思想,使人无能为力的沦丧下去。小麦岛上,我便是带着这样的情感沉湎在时光中了。

刚上小麦岛的时候,我看到连接离岛的石桥下有一处浅滩。这浅滩深灰,漫上浅滩的海水青灰,碎成泡沫的海潮银灰。浅滩上,有一对父女,父亲看海,女儿玩沙,两人被沙地上一颗心型轮廓围住,轮廓不大不小,刚好能使两人坐在其中。我心生艳羡,却不肯再看,好容易转开注意力,又瞅见灰褐色石桥上的一对情侣,男生半环着女生的腰,手耷拉到胯部,另一只高抬,指着两人面前共同的海,女生歪头倚男生的肩膀,披肩长发散落到男生的半条胳膊上,颇像新娘头顶的一捧纱帘。见此些情景,心生怅惘,先前的释然如飞出视野的海鸥般消逝,几天来心里涨的满满得复杂滋味,不知同谁去说,最后一并地爆发出来,构成了我对小麦岛的印象。

先生,我首先要说,小麦岛很小,却是个拍照的好地方。这里青天碧海,草甸如茵,目光所及,尽是快意。不知哪冒出来的一片苇丛,生出几鬃白毛在绿野间飘摇,很合时宜地成了当季的招牌;小山脚下的几艘皮划艇,不经意间成了山上游客聊天说地的谈资;一把气球入了镜,便成了又一个摄影师的素材;几个孩子在草地上打滚,让父母们也得了喘息。总之,家庭的甜蜜,情侣的爱意,在这儿全被挤成一团,无不尽致淋漓。

先生,我还要说,小麦岛很大,但景致却不很好。极目远眺,海天生机寥寥,一片灰黯,带走了一切情感,将甜蜜无声,让爱意失语。一些人同我一样,既不观察,也不思考,只是呆呆地看。看远处的海,看近处的人,看天上的蜻蜓,看地上的人影。可身影碰撞,蜻蜓交往,只有人与人,彼此间隔着大海汪洋。

先生,我最后要说,在那半天的时光里,我先环岛一周,而后静静坐在面朝大海草甸上,看远处的海浪前赴后继地投身于岸,川洋过海,载舟驶船,最后化为一团泡沫,被沙粒包裹着回到大海,不禁感到孤独,也感到享受。百感交集之际,我对小麦岛留下了这样的印象:小麦岛与很多岛都不相同,它不同那些过于荒蛮的岛,尽是惊险与刺激,也不像那些过于成熟的岛,满是邂逅与激情。它是属于一些人的岛,它能让他们的情感在安谧的空气中得到滋养,也能让他们的关系在风潮的浑合中变得牢靠。所以我想,我既是一个人来,便是会错了意,这种情况下看到的小麦岛,便谈不上真实了。

时光汩没,朝晖西沉,如白浪冲沙,无知觉间增加了海岸的厚度。彼时的汪洋大海,全消化在了更广阔的天地中,海崖尽头的一只小艇,一如先前身心的搅动,也缩小近无,剩一轮半沉的落日,在澎湃的浪涛声中,聊胜于无的自照着。

我看到情侣起身,孩童拍背,知道自己也该离开了。离开的时候我想,如果未来再光临青岛,我还来这里,但那时,岛是否是这座岛,人是否是那些人,我是否又只是我,就不得而知了。


  第四天

来青岛的第四天,天空半晴。那一早,我乘车去了石老人海滩,又因兴致索然返回,一路走走停停,最后到了燕儿岛山公园。

先生,如果我对您说青岛十分传统,那说明我对青岛的新城没有了解,如果我对您说青岛繁华不寐,那就是我对老城没了记忆。总之,这天我从老城走到新城,又从新城回到老城,兜兜转转,自以为对青岛又多了些见解,到头来却发现这见解仿佛儿时练习题上自己给出的答案,不仅缺东少西,还总也不到点子上。到燕儿岛山公园的时候,天起凉风,日影飞去,太阳有了西沉的架势,我沿着燕儿岛山公园一直向西走,遇到了件有趣的事儿。

燕儿岛山公园中,有一处距海岸有些距离的离礁,说是离礁,其实礁石与海岸间也星罗棋布着几个石块,虽不好下脚,但勉强能让人借道。可要是等涨起潮来,那几个石块便像长了鳍的鱼一样遁入水中,任水性再好的潜水员也寻不见踪影,只留一处孤零零的离礁,在海面上突兀地露出半个额头。

我到离礁上方的观景台时,海水涨涌,我望见离礁上一对年轻情侣,两人相互倚坐在礁石上,不看海,看远处的天。看到他们的不只我,还有其他游客。接着,我听到周围有人说:“这俩人还不走啊,都涨潮了。”

另一人接话:“你替人家着什么急,这水兴许都淹不过那几块石头。”

“用不用喊喊他们?”

“行了,管人家呢。”

我望着礁石上的那对情侣,他们像沉浸在塞壬美妙的歌吟中似的,丝毫不注意浪潮的变化,大有要共赴生死的浪漫和姿态。又过了5分钟,海水涨起来,急不可耐得将石块揽入自己的怀抱。

周围也躁动起来了。

“欸,你看那俩人,他们还不回来。”…“他们连这点常识都没有,要涨潮了都不知道?”…“嘿,你看那俩人可真行,我倒要看看他们一会儿怎么回来。”…“他们不会是想不开吧?”…游人全注意到了他俩,声浪像被火煮的沸腾,叽叽喳喳乱成一片。

水越涨越高,侵占了归路,一步步地向离礁的高处逼近。我站在高处想,如果这离礁有自己的意志,也有可以自由行动的肉体,那它定会登时站立起来,用手托住额头上的这对情侣,将他们安然护送上岸。可离礁不比动物,更不比人,终究只是一块任凭海水冲积的岩石,纵有其心也无余力。

观景台上的人不知什么时候都靠向了崖边栏杆,从高处远远望着这两人。他们有的嘴里嚼着零食,说说笑笑,仿佛正看一出引人入胜的剧目;有的面露忧思,但忧思中又隐藏不住地透出好奇;也有的神情凝重,像是把自己换做了他们俩,正考虑着如何脱身。

“喂!小伙子!涨潮了!别呆着了,赶紧回来!”忽然间的一声呐喊振聋发聩。这声音带着当地人的莽劲儿,如尖刀般划破海浪的杂响,径直冲向那两人的耳畔。发出这吼声的是个年过半百的大爷。发梢虽黑的不够纯正,但身正膀圆,底气十足。

男人首先听到这声呐喊,茫然四顾,然后如梦初醒般地慌忙起身,同时牵起女人的手。女人虽被拉了起来,但仍不慌不忙,仿佛还没从塞壬慑人心魄的歌吟中逃离出来,慢条斯理地掸了掸裙子上的灰,又扶了扶脑袋上的宽边草帽。

待两人惊惧地发现自己被困住时,归路早已沉入海面,好比山野里遁入黑夜的小道,只提供飘渺的希望,却不给实际的解决。远处波涛泛泛,水面越涨越高。男人无奈,又丝毫没有别的办法,只好硬着头皮往离礁边缘走,一面走一面向后伸手,抵到女人的手腕后便紧紧握住,几乎是同时,他双脚站定,胸脯起了两次可见的起伏,然后一只脚试探性地踏进海里。

观景台上的游客有增无减,紧张的气氛在凝滞的空气中蔓延。人们敛声屏气,目不转睛地望着那两人,全没了刚才的吵闹,只流出一些窃语:喔噻,他们不会回不来了吧,那水涨的那么高…干脆找公园管理人员过来吧…那男的踏进去了…那水已经没过小腿了…哈哈,你看他的表情,估计这水冷的够呛…他们的鞋也要遭殃咯…一个一个走啊,别站同一块石头上啊,真够笨的…他们怎么不走了…你看吧,我就说这条路走不通,前边那块石头没地儿下脚了…刚才不着急,现在看他们怎么回来…男的好像准备跨过去…这么远怎么可能跨过来…他过来了…那女的肯定也过不来…能行,过来了…真没劲…这俩人运气真够好的…太危险了刚才…还好他们平安回来了…

随着两人平安抵岸,一场闹剧结束,游客纷纷离去,有人意犹未尽,有人喟然而叹,颇像散场后的电影院,涌出一大批观影者,嘴里一边嚼着观影时留下的零食残渣,一边吐出些观影后的感想。

我打了一个寒噤,跟着离开观景台,继续向着落日的方向走。走到情人坝时,惊见云霞掩映,几艘白色帆船在视野尽头扬着风帆,被余晖染得鲜红。近晚的微风拂过发梢,拨起层层涟漪,四周的空气中延宕着一份日暮特有的静谧和悠长,我吹着海风,坐在灯塔下发呆。

夕阳落尽,月华初露。情人坝上,没见几对情人,只见灯塔被披上了紫色霞襟,隔湾相望的城市熙来攘往,灯火辉煌,几柱灯光如飘带般投射到海面,游船在漆黑中航行,浮光掠影,让原本黢黑的海面也有了在城市生活过的痕迹。

又过了些时候,我从情人坝离开,并在奥帆中心买了一杯青岛精酿与一袋花生充作晚饭。然后我依着记忆走到五四广场,站在广场对面,看到人群的双眸被映得熠熠生辉,尽是对于灯光秀的期待,恍然知觉,在几十个小时前,自己就裹在那群人里,同他们一样望着天幕,一切仿佛都那么飘渺而不真实。

感想随之生发出来,驱散了那烟瘾似的矫作。广场未变,斑斓灯火也未变,一如前天来时一样,人来人往,川流不息,街道流光溢彩,人群听海看灯。可眼前的广场又与彼时不同。路过广场的人变了,看灯听海的人变了,心中的经历变了,在这里留下的记忆也变了。于是,五四广场就变了,青岛就变了。

先生,我这天晚上虽已疲惫不堪,但心情不错,还是决定去了劈柴院。

劈柴院离住处不远,给我的印象却远不如台东步行街,我简单逛完,穿出小路回到大道,不经意间转眼,发觉主街另一边的岔路竟给一种浓烈的红色漫住了,好奇心驱使下,我循着红光往里走,没想到岔路尽头竟是圣弥厄尔教堂。教堂前的广场上,没了白天的甜蜜,只看到一个舞台,两盏聚光灯,几个围着的人,还听到一把吉他和一腔温雅的男嗓。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我想以我的语言很难再描述出来,我只记得在那个月色溶溶的夜晚,天空的光华透过叆叇云暮倾泻在教堂前的方寸天地之间。哥特式教堂的屋顶下,淡淡的酒红笼罩氤氲,轻柔的曲调萦萦环绕,伴着翩跹细碎的掌声,让这城市的一隅变得馥郁而温存。我闭眼静听,除这吉他与男嗓外,还听到一些琐屑与安谧:我听到月光下阴影里的一句情话,听到了一名观众满足的叹息,听到一个人愉快的脚步,还听到了一阵翅膀扑簌。晚风微起,月色清明,淡淡的银华布向四方,茫茫夜空,眸光、星辰闪耀与共,所以,灯火又岂会孤单呢。

先生,我遇见这样的教堂实属巧合,但我也由此明白,青岛还有数不清的景致我未曾见过,所以我决心明天再来这里看看,就像在离开前要再去一次馄饨店那样。


“青岛”、啤酒

在青岛的最后几个小时里,我像是同它道别一般走街串巷。我从广西路走到黄县路再到大学路,看“老青岛人”清扫门前庭院,看“新青岛人”打卡各式餐厅,但最让我中意的,还要数道路两旁遮荫蔽日的枫树与银杏。我一直走,从小鱼山公园改道总统府,又从总统府去了基督教堂。这一天虽然已经没有了再想探索更多的想法,但是路过的名胜大都因没有预约或正在修缮而不了了之,心中不甘,最后决定去青岛啤酒博物馆。

先生,说来惭愧,我曾说我不爱啤酒,可最后还是去了啤酒博物馆。不过,我要对此稍作解释。我确实讨厌啤酒,严格地说,是不爱所有的酒,我虽不厌烦广博精深的酒文化,但却打小深深嫌恶酒桌文化,不喜欢劝酒的人,一并的也就不喜欢酒。之所以来到这里,与其冠冕堂皇地说想了解啤酒文化,不如和您坦诚相待,我先前少得挤不出一丁点的时间,在后两天的旅行里越剩越多,最后富裕成现在的模样。所以我选择去青岛啤酒博物馆,一是打发时间,二是满足好奇,一探所谓的青岛原浆和普通啤酒究竟有什么不同罢了。

先生,您是知道青岛历史的,可您或许不知道,青岛啤酒厂同青岛这座城市一样,从建厂开始便经历着世事变迁,日耳曼时期、日占时期、民国时期、新中国时期…德国人、英国人、日本人、中国人,纷纷扬起过时代的风鞭,驱使着这辆历史的马车滚滚向前,最后只留下几道清晰明刻的辙印,供后人回瞻。最终,在时间与历史的巨轮下,啤酒厂有了现在的模样,青岛也衍化成为现在的青岛。

博物馆虽由青岛啤酒厂改建,建筑风格却意外考究,从酿造中的酒芽到发酵的机器,从厂子的历史到啤酒的文化,无不在两个场馆中细细陈列,但除了这些,还有件事儿让我很有感受。

先生,我想纵使是您也一定不会想到,这原本尽是历史与文化的啤酒博物馆中,竟还隐藏着一座热闹得如同置身闹市的“都市酒吧”。说是酒吧,却不比有些酒吧那样浮焦躁动,不给人谈闲叙旧、畅吐心声,只让人在震耳欲聋的声响里摇头晃脑,仿佛来日的美好都能从这杂音和摇晃中变出来似的。其内里也不比那些酒吧,尽是些渴不住的人,随着焦炙蛮横的音乐推推搡搡,急不可耐地想要寻个痛快。

在进入顶层的酒吧前,我同所有前来参观的游客一样,原本沉浸在那些不曾听闻的先进制酒技术中,可等通过一个通道,闪烁灯影恍然打进视线,啤酒的香气伴着沸腾的人声扑面而来。酒吧大厅内,杯光盏影,觥筹交错,客人在这儿做成了主人,有的倚着吧台,托着酒杯,惬意交谈,有的静听爵士,手撵花生,大口哈着啤酒。 时间与空气也被这场景勾摄住了,沉浸其中几乎忘了流动。在这凝滞的时光里,笑声、叫声、招呼声、碰杯声,深浅不一又声声入耳,它们遵从着时间的指挥抑扬顿挫,交杂融合成一股扣人心弦的混响,置身其中,繁响竞奏,高低音调齐声共鸣,如鼓槌擂击鼓面,又似纤纤柳条抚荡涟漪,时重时轻,超越了历史的轰鸣,只留下记忆对这个下午的懽迎。

这场景忽然让我想起适才在博物馆中看到的一句话。青岛人有三件事儿最重要:洗海澡,吃蛤喇,哈啤酒。隐约中,幡然知晓,在这朦胧而坚定的命运里,啤酒厂与城市就像某种梦寐连结着现实。

老城、新城,现代、历史,在这里离合聚散。它发展,衰败,落魄,重生,它带着历史的伤痕,披起时代的霞衣,默默接受着时间与命运的轮转。时间铸就了遗忘,记忆塑起往常,最终,只留下青岛人这样一句话:“洗海澡,吃蛤喇,哈啤酒”。

博物馆最后的参观部分,是啤酒厂的现代化设备。检测机、杀菌机等纷纷登场,一罐罐青岛啤酒被有序、高质量的批量化生产,同时,我听到走廊的广播中播放了这样一句话:“青岛啤酒,走向世界,开创未来。”

我在博物馆足足呆了半天,其间,只是看着人来人往,看着杯中啤酒慢慢变浅,都倍感满足。同时,这一下午,让我对青岛又有了更深的看法。

在这座由时间铸成的城市里,我想通过不到100个小时的时间,终不能将它了解全面。四天前,初抵青岛,未作功课,傲慢地以为这城市单调匮乏,非山即海,像一幅精美的简笔画,给人提供乐趣,但这乐趣并不深刻,引不起思考。可几天里的徘徊来去,总有新看法伴着脚步萌生,缝缝补补,才发现青岛是由“历史”费尽心思雕琢而成,且作品中每一部分都不相同,像由几位顶尖大师同时操刀,虽各执己见,却又相得益彰,一如那时在信号山上由心而发的感慨:浪卷千层,楼屋纵横,仿佛这海不只海,城也不止城。

哦,对了先生!关于青岛啤酒的味道,我想我已经说的很清楚了。


  离开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太阳变得慷慨起来,迟起早落,还给了我们它侵占去的大部分的夜。在青岛的最后两个小时里,我又去了那家馄饨店。老板同老板娘依然热情,得知我要离开后,他们问我:“小伙子,现在青岛算逛遍了,觉得青岛和青岛人咋样?”

这话我没肯回答。

而现在,先生,我想把这个问题转问给您。诚然,我在青岛有过一些时间,我记得那个飘雨与霓虹并存的夜晚,记得红蘑菇观景厅和夜晚的教堂,记得小麦岛与博物馆,记得银杏树下与广场中的那个老人,也记得冬泳和渔鱼者,但是,我却仍不敢说自己了解青岛,更不敢说自己了解青岛人。

先生,我曾经以为,青岛依海而建,便是为海而建,青岛人除了爱冬泳和渔鱼,其他与别的城市的人没什么两样。可是在之后的旅行里,新的发现一次又一次地冲击着我先前的认知,人世百态,像曾经那样认识青岛,仿佛天真的孩子认定了巧克力只甜不苦,又或盲人摸象,总以为自己知道的便是全部。现在,我才认识到这城市虽然邻海,却不只有海,这老城虽慢,新城却同样的快,小麦岛、教堂也只是向我展现出了它们其中的一面,而这座城市的人,更是前赴后继地在浩渺时光中寻找着自己的位置,绝不可能用冬泳,渔鱼,或是帆船几个字就能了了概括。

领会的愈多,愈知道曾经自己思想的浅薄。如是说,碍于面子,我也就不肯向店老板轻易开口,既不了解,更是不敢轻易评论了。

先生,我同您讲这些,绝不是随便说说,放在平时,这话我绝不肯轻易出口,因为从嘴里出来的观点,总轻飘飘的,纵使一阵比絮语还轻的风也能轻易吹散,而且这观点就像一扇虚掩着的门,外人总能由此轻易窥视到言者的见识,又或被人误解着传播,像抛出去的引线般惹火上身。所以我平时不爱讲观点,只爱讲些比风还轻的玩笑,随它们怎么飘也与我无关。

可对于您,我是要讲这些的,我既向您袒露了心怀,便是不怕展现自己的狭隘。现在您知道,我虽到过青岛,但对青岛的很多都不甚知之,别说城市的每个角落,可能就连小麦岛,我也无法认清它的全貌。我虽见过些青岛人,但我也终无法像一个老青岛人那样,背负着时间的沉重,去感受昔日中城市的分量,更难以像一个新青岛人那样,将自己扎根于这座城市,吸汲城市的营养,同它一起在新时代中成长。

所幸的是,我还可以做些什么。我庆幸能通过感受,去了解自己的局促与有限,庆幸通过旅行和文字,从这样的逼仄中跳脱出来。我想,这或许是我写这篇文字的根本目的,也是我能想到的,在旅行结束时,所能为这篇文字弥补的最终的“感情”。


  “尾”

那个早晨,我走出店门,风忽而吹起,将海、岛与城连同馄饨的香气,一齐卷进记忆。穿过十字路口,人来人往,潮涨潮落,恍然知觉,青岛已从我身旁匆匆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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