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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子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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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3/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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疯娘

疯娘,是我的干娘,也是我们这一带很多很多人的干娘。她没名没姓,因她是个要饭的疯子,人们都习惯地叫她“疯老妮”。

在我记忆伊始,疯娘就在大街小巷以乞讨为生,背着一个很烂很破的蓝布兜袋,她身材瘦小,花白凌乱的头发长年没有梳洗过,拄半截朽木拐杖,为的是支撑她残疾的身体,更是为了驱赶那些围着她追咬的恶狗。她身上和蓝布兜袋缀满了五颜六色的补丁,都是好心人为给她遮体,东家一针,西家一线缝补上去的。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鲁西平原很贫穷,大街上经常会看到,一家人拉着一辆破烂的地排车,沿街四处乞讨的景象。疯娘应该是在六十年代末期流落到我们这一带的。

疯娘因为是个疯子,常常遭到人们的嘲弄。有操蛋的人(二流子之类的人)为了戏弄疯娘,说:疯老妮,疯老恶(我们当地的一个男性暴力疯子)来了!疯娘就会不停地用双手互相抓挠,直到挠的满手是鲜血,人们才在开心大笑后走开。疯娘要饭时,时常会被猛然从院子里窜出的大狗扑倒在地,撕咬着。在我的记忆里,疯娘的衣服经常被撕破,脸上、手上,也从未断过伤痕,以至于,她走起路来的样子,总是一瘸一拐的。

我认干娘则纯属“命硬”所致。我在兄弟中排行老三,因我出生时,一见面就撒了一泡尿,邻居贺二嫂(一个比母亲还长许多岁的东北女人),给我取了乳名叫“破”,意思是我命硬,叫“破”,取意破解破解。在我这个年龄段,乳名叫“破”、叫“尿”的,基本都和我同属一种情况,因一出生时就撒尿而得名。我们鲁西农村一直沿用着这种传统的取名文化。仍有给孩子取乳名叫“狗”的,叫“剩”的,叫“丢”的,寓意孩子不娇气,好养活。

叫“破”这个乳名,我感觉给我造成了极大的伤害,让我在同学面前没少出了丑,到我快结婚时,都听不到有人喊我的大号(大名),最终也没能改变家中的窘境。打我记事,母亲就体弱多病,我四岁时,父亲又在本村建学校施工中摔伤了腰。家庭的重担,都压在了正在读高中的大姐身上。16岁的大姐,在学校学习成绩一直很优秀,在当时窘迫的家庭环境下,辍学是她唯一的选择。做为家庭主要劳动力,大姐白天顶上男青壮劳力干活挣工分,晚上还要熬夜给兄弟们衲鞋底做鞋。也正是由于大姐的辛劳付出,我家才没有加入举家逃荒要饭的行列。

母亲不识字,象很多鲁西农村妇女一样,特别尊崇卜算之类的异术。我三岁那年,一个卖芦席的(鲁西一带都习惯用芦苇编的席子做炕席),路过我家讨水喝,见到我时,顺口说了句“这孩子命硬犯克”。母亲便当了真,连忙把我的生辰八字,一一告诉了那个卖芦席的人,那人白白喝了我家一痛开水,还卷走了我家仅存的3毛钱,做为“封礼”,并给母亲指点了破解之术:给我认个干娘。

家庭的接连不幸,加上卖席人一痛的“白话”(我们这一带把不靠谱,唬人的话叫白huo),我被定义成了全家的“克星”。母亲曾对我说,生我的那年,邻居刘大娘家的凤比我大十三天,因刘大娘生了六个全是闺女,到凤这里是最后一个,还是闺女。在农村,如果家里没男孩子传家,就是无后,就会被人看不起。刘大娘多次找人登门说和,有意把凤和我对换一下,母亲同情刘大娘,勉强同意了,当刘大娘抱着凤来换我时,母亲说什么也不换了。母亲一直说,那次娃娃幸亏没换成,要是换成了,她会愧疚一辈子的。

我们这一带把压麦场用的石碌碡,叫石马滚,有认石马滚做“干娘”风俗。林副统帅叛逃的那年,大年三十晚上,万籁俱静时刻,母亲把我从熟梦中叫醒,用碗端着三个白面馍馍,拽着我来到了家前的打麦场里,在一个石马滚上摆放好馍馍之后,摁住我跪下磕头,懵懵懂懂的我,说什么也不跪,屁股在挨了重重的几巴掌之后,我“啊啊”地哭着被母亲又拽回了家,因我的奋力抗争,干娘没认成。

我的“命硬”,成为了一直萦绕在家庭上空的阴影,在母亲的心头久久挥之不去。

一个深秋的清晨,我在院子里手捧着野菜团子狼吞虎咽,伴随着“大娘婶子行行好,给点吃的吧”的乞讨声,我家那扇豆腐架似的破宅门被吱呀呀地推开了,只见一个花白头发,肩头斜挎着蓝布兜袋,身着五颜六色的补丁衣服,手持半截木棍的乞讨人走了进来,我当时扔下手里的野菜团子,哭着扑进了母亲的怀里。母亲赶忙把我抱进里屋,从碟篮子里(鲁西一种用高梁秸上节杆编的,盛干粮、盛食物的用具)掰了一块“净面”窝窝(不掺杂野菜、红薯面等杂物的玉米窝头),递到了那个人手里,当年,在我家只有病中的父亲才能享受这种高规格“待遇”。接着,又给那人舀了一碗棒子(玉米)糊粥,那人在院子里吃完喝完之后,安静地离开了,这就是我第一次见到疯娘,那时,我真的不知她是男是女。

可恶的贺二嫂,不光给我起了“破”这个再难听不过的乳名,更可恶的是在她的怂恿之下,母亲给我认了疯老妮这个“干娘”,贺二嫂死后多年,我一直还在忌恨她,忌恨这个裹着小脚,爱抽烟、爱喝酒的东北女人。

自打那次疯老妮到我家乞讨之后,贺二嫂和母亲就把疯老妮确定为我“干娘”的最佳人选。这次认“干娘”,贺二嫂踮着她那又小又不活的小脚,跑遍了大半个街,才把疯老妮“请”到了我家,搬把椅子让她坐好,我们鲁西地区拜师、行礼等重要场合必须坐椅子,以显示受礼人的尊贵。我的屁股先是挨了几鞋底子,接着又被母亲和贺二嫂摁在地上,给疯老妮磕了三个响头,哭着喊了一声“娘”,然后,母亲给了疯老妮三个特意蒸的白面馍馍,又封了一毛钱的“礼”。自打那以后,疯老妮正式成了我的“干娘”。就是现在,我老家这一带,认干娘,也得买衣服、送礼品。

自打我认了疯老妮做“干娘”之后,我始终不愿见到这个疯疯颠颠的疯女人,也再没有喊过她一声“娘”。上学路上,遇到她在大街上行乞时,我要么找个地方躲起来,要么换条胡通绕行。在我的心里,认这个疯女人为“干娘”,只不过是个形式上的事情,她和我毫不相干。在我们这一带认她做“干娘”的孩子很多,究竟有多少孩子认她做了“干娘”,别说疯娘不知道,就连很多是疯娘干儿子、干闺女的人,如今,恐怕都已想不起来疯娘的模样了。

十七岁那年,我参军当了兵,退伍后,我再也没听说过疯娘的任何消息,就象没人问过她从那里来一样,也没有人问过疯娘去了哪里。再后来,听说疯娘是在一个大雪夜冻死的,更没有人知道疯娘的坟在哪里。

有年冬天,一个下着鹅毛大雪的日子,我踩着“咔吱咔吱”作响的雪地,漫不经心地走着。一位身影佝偻的老人,不小心在我前面不远的地方滑倒,我急忙跑过去将老人扶起。刹那间,老人那花白的头发和那满头的雪花,让我猛然想起了疯娘。

那夜,疯娘从遥远的时空里走来,走到了我的面前,走进了我酒足饭饱之后,那深深的愧疚里,走进了我绵绵不绝的思念里……

听老人说,疯娘原本是一个很漂亮的女人,三年自然灾害后期,她带着六岁的女儿四处求生,娘俩饿的实在是走不动了,为了给孩子找条生路,她用围巾把孩子捆在了一棵柳树上,以便让路过的好心人领养走。孩子在哭,她也在哭,天下哪有狠心的娘啊!走了很远还是放心不下孩子,等她回来再寻时,树下只有大片的血迹,和被扯咬的一截一截的围巾,打那起,她就疯了,再也没有生育过儿女,可总有人在说,疯娘的儿女多的数也数不过来。

在那个贫穷的年代里,疯娘就是一个沿街乞讨的疯老婆子,一个帮人消灾避祸之后,却又不受人待见的要饭的,即便是哪家的孩子认她做了“干娘”,都不会让她抱一抱,更别说让她亲一亲了。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一遍又一遍的在记忆的深处梳理着疯娘的影子,重塑着疯娘的形象,在她零乱的花白头发遮挡下,我始终看不清疯娘的面容。我清楚的记得,她见到孩子时的那股子狂热劲,和嘴里总在不停地呼唤着的“样子孩孩!”(应理解为漂亮、可爱的孩子),让我们都很害怕她。她总是把历尽冷嘲热讽,在人们充满岐视的目光里乞讨来的食物,一小块一小块地分享给那些饿的可怜巴巴的孩子们吃。我能深深地感知到,做为母亲,那是她强烈而又炽热的爱,是那样的博大、无私,是透底人性的彰显。

我没吃过疯娘乞讨来的食物,也从没被疯娘亲抱过,我和疯娘的缘分,只不过是被迫着磕的三个响头,和一声不情愿的呼喊“娘”。在无数次和疯娘的相遇中,我总在刻意躲闪着疯娘的身影,嘲笑疯娘的疯相,甚至,面对她自已的抓挠和被恶狗撕咬流血的伤口,我一直都无动于衷。

时光荏苒,霜雪落发,当我的灵魂,在被有疯娘的岁月里浸泡过,被炽热的阳光清洗过之后,回过头去再看看,她蓝布兜袋里,那些零碎的、发了霉的食物,是那么的丰厚,那么的有营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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