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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雨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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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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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的托举

那年初夏,我不满20岁。本该是鲜艳的年纪,却蒙上了一层灰,灰得密不透风,灰得沉重,把我拉得很疼,很低,低到一个深不可测的黑谷中去。在我以为坠落得无可救药时,他的一番话将我托住了,哪怕短暂地托了一小段时间,也让我无比感恩。

他脸庞有些沧桑,花白的胡茬细密地分布在脸颊和下巴,脖子手臂是长期被阳光晒过的黄红色。我猜,他大约五十出头吧。当然,这是我几天后才观察到的。他第一次进病房时,我已经在医院里躺了一天了,像一个虚胖的蚕蛹,空洞苍白。长时间的躺卧,我感到眩晕,恶心,却又不能自由活动。就那样躺着,脑袋里充斥着无限的悲哀、迷茫、绝望。

我待的那个病房共5个人,都是年纪较大的患者。我最小,也最引人关注。我感到困窘,并不爱说话,也不想和患者或者家人搭话,我沉浸在自己的痛苦中。他母亲的病床在靠窗的位置,安顿好他的母亲后,他出来要经过我的床尾,他看了我一眼,露出淡淡的笑,我忘了自己是否回馈一个同样的笑,估计没有。

因为一天进出好几次,他中等身躯一天不时经过我的床尾,我对他渐渐地熟悉起来。那天早饭后,妈妈买东西去了,我一个人寂寥地躺着,有时也对病房里的咳嗽声感到厌烦,但我只能忍着。谁叫我不争气,困在这白色病床上呢?

“小妹妹,你啷个了哟,看起来你这么小。”我正郁闷时,他不知何时来到我的床头边了。即使在病中,我还是保持基本的礼貌,低低地叫了声:“伯伯,你好。”

“你莫动哈,我看你是这个病房最小的,关心一下。”他见我想要衬着起来,赶忙拦住了我。“哦,谢谢你,我没啥子的。”我保留着自己的戒备心。其实我的病因在床头的患者牌上一目了然。

“哦,你这么年轻,要好好的哈,身体是第一位的。”他大约扫了一眼我床头的患者牌,语气里带着劝慰的味道。“你有啥子需要帮忙的,可以给我说一声,都是一个病房的,我在照顾我老母亲,你不要客气。”他的话像说给自家子侄一般。“好的,谢谢伯伯。”我疲惫地回顾他。

自那天说了话后,他好像真把我这个年轻女孩当作了自己的侄女一样关心,有时主动拿了洗过的水果放在我床头。有时也和我妈妈简单聊几句,但我依然紧张,我怕,怕自己的秘密泄露。

在接触的过程中,他应该大致勾勒出了我的生命样貌——一个抑郁焦虑的大学生,对前途感到悲观失望。有一次,他得知我考上来的是四川大学,带着夸赞的语气和我说话:“呀,小妹妹你好厉害哟!能考上那么好的大学,一定很聪明哈。一看你也是有福气的长相,你要爱惜自己,生命还长着呢。”听他这样说,我感到淡淡地欢喜,考上名校的经历为我在病房里争得了一点荣耀,可是此刻我躺在病床上,却是冰冷无助的事实。

大概是我在病房待的第六天吧,他看我妈妈在替我整理衣物,走过来说对妈妈说:“妹子,我想和你说个事。我这几天和你家女儿简单聊了下,觉得她是多乖的一个细娃。你要是不嫌弃的话,我想介绍我儿子给她认识。我儿子今年26岁,开了个小药店……”听到这里,我妈妈也有些诧异,打住了他:“啊,我幺儿还小,大学还没读毕业哈,何况她现在生病了……”

“没关系的,我看得出小妹妹是有福气的人,只是年纪小好多事没想开才生病的。等她出院了再安排嘛。”这是他第二次说我有福气,我躺在病床上,感到苍白里有一丝暖意。

我大致明白了,原来他看中我了,想要我成为他的儿媳妇。我不禁在心里笑了,躺在病床上的我竟然还有人相中呢。这给黑暗中的我带来一丝光亮和温暖,原来我不是一无是处。

可能我精神确实有些萎靡不振,言语中透出不想回大学读书了,他又对我说了这样一番话:“小妹妹,别担心哈,不读大学也没关系的,你人聪明,学个其他手艺也能养活自己。我看你胖嘟嘟地,五官长得好,逗人喜欢,所以想介绍给我儿子。”见我没回答,他又说:“你莫嫌伯伯啰嗦哈,我说的老实话,人生难免走许多弯路、错路,但不能自寻短路。从娘胎里出来走一遭,不容易,你不要自轻自贱,读不完大学又啷个嘛?还不是那么多人没读大学,也过得好好的。你听伯伯一句劝,先养好身体,啥子事情都会好起来的。”

听他这么说,我几乎是要哭出来了。第一次有人告诉我读不完大学也是没关系的,我还可以有别的出路,比如学个手艺,比如找个合适的人结婚。我突然对这伯伯产生了一种依恋,因为他的理解和慈悲,质朴的生存哲学。

如果说努力考大学、读大学,顺利毕业是一条路,我就在刚走上大学之路时遇到了重大挫折,击败了我。我把自己逼到了绝路,我以为路断了,世界塌了。这样的绝望,使我躺在了病房。可是如今这位伯伯的话,却仿佛为我开了一扇窗,尽管粗粝,但它透出求生的光芒。我开始对活下去有了新的期盼。对呀,我还可以去学手艺,去相亲呢,万一遇到的小哥哥适合我呢?

那时,我羞涩,天真,迷茫,并没有主动问他的儿子多高,长啥样,是啥学历。我只是觉得,他的儿子似乎成为一个符号,连接我对新生活的期待。原来我在病中,也可以有一份潜在的恋爱和婚姻等着我呢。那我何必想不开呢,我得好起来,说不定真可以去见见伯伯的儿子呢。这样想着,我在病房的日子多了一点期盼。在医院二楼的小小天台山,我吹着凉风,看着外面的车水马龙,我不再感到那么陌生和害怕了。可不,我是有准男朋友的人了。即使不再是大学生,我依然可以有新的身份和生活呀。我感到一种被托举的温暖与希望,不再于黑暗中继续下坠了。

最后几天,因病房调整,我去了另一间病房。搬东西离开时,伯伯不在房间,我有些淡淡的失落。自那之后,我再也没见过这位伯伯。我也不知他的母亲何时出院,他何时回了正阳的老家。当然,我的准恋爱也消失了。我感到淡淡的伤心,但很快在阅读和家人的关爱中调整了回来。

后来,我渐渐地恢复了身心健康。大学,依旧是我未完结的梦,我得回去。我重新回了川大,开始新的学习,直到硕士毕业。重回川大后,我爱上了写作,并在这条路上摸索前行。私人日记和公开发表的文字成为我生命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在写作的过程中,我慢慢体验到托举、被照亮的感觉。在一个个文字中,在一次次地回望和展望中,我把自己的喜怒哀乐托举了起来,时而轻盈时而沉重。身边人的故事也照亮了我,时而明朗时而摇晃。这种感觉,和当初伯伯劝慰我的那番话,是一样的。他让我感受到,即使在生命最低处,也是有希望托举着的。如今,写作成为我的托举。即使处在生命最低处,即使我一无所有,我还可以写字呢。好的爱情和婚姻也能成为生命的支柱,托举着我们前行。我期待自己可以拥有写作、爱情、婚姻的支柱。

如果我当初没有重回川大,说不定真就相亲结婚,过上了朴质充实的家庭生活呢。当然,命运的列车还是载着我驶向了最初的轨道,读完大学,再进入热滚滚的社会生活。我渐渐懂得了,被爱,被看见,被理解,被宽容是多么的不容易。尤其是当梦想之弦绷得太紧时,听到一句暖心令人放松的话多么幸运。

伯伯只是一位朴实的农民,他却让我看到生命更多的可能性,即使读不完大学又怎样呢,还是要珍惜自己,好好活着呀。当我蜷缩在生命逼仄的角落时,他的话犹如一双温暖的手伸向我,把我拉向这生机勃勃、悲欢交织的人间。他的话,也曾托举过我,给我重生的温暖和向上的力量。我至今未与伯伯重逢,也未见过他的儿子。但我心里仍想说,谢谢你们,在我绝望无助时托举过我的生命。

生命的价值有许多面,这一面灰暗时,不要忘记另一面还有光呀。走过生命的最低处,闯过最黑暗的日子,如今我壮硕有力地活着,真如伯伯说的,我是有福气的人。身心健康地活着,不紧不慢地前进着,有生命的托举,不就是最大的福气么?我这样想着,又浮现起伯伯那沧桑质朴的脸来。他笑着说,从娘胎里出来一遭不容易,要爱惜自己,好好地活着。

(此文首次发表于《武陵都市报》,2020年9月18日,收录于我的第一本散文集《生命的芭茅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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