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上午,我在清水河边散步遇到一对母子,他们面前是一片绿色藤蔓。孩子大约六岁,蹲在藤蔓前,摸着一枝高出叶片的金色花朵问这是什么。年轻的母亲解释这是南瓜花,又说花谢了就会结出南瓜。此番场景触动我心,那些关于南瓜花的故事顺着记忆的藤蔓重现出来。
在乡下,人们把南瓜称为荒瓜。对此我有两种理解,第一种是听爷爷奶奶提过南瓜帮助人们度过饥荒年代,荒瓜之名沿用至今。第二种与南瓜的生长环境有关,因其长在土坎边、田埂下、篱笆脚等较为荒芜的地方,且不需人们过分照料,故得名荒瓜。荒瓜一名,显出几分随性、坚强。瓜如其名,种子在僻静的土窝里生根发芽,很快延展为绿色盎然的藤蔓。
那时的妈妈年轻,矫健,勤劳,以种庄稼为生计。盛夏时节,荒瓜花开。清晨,原本爱赖床的我却自觉早起,提个小竹篮跟在妈妈身后,向菜园走去,和她一起打荒瓜花。菜园的土坎边爬满了荒瓜藤,金色的花朵朝天开着,像骄傲的喇叭。有的还是紧锁的花骨朵,羞涩地藏在叶子间。有的已经结出果儿,那果儿如此娇柔细嫩,惹人爱怜。
妈妈说要采摘不结果的雄花,如何区分雄花雌花呢,重点看花蕊造型。花蕊中一根柱头的是雄花,多根柱头的是雌花。她摘下雄花雌花各一朵,指给我看其间区别。学会了辨认雄雌花朵,我迫不及待地开始采花。荒瓜花,别怕疼哦,把你采回家做美食呢,我在心里默念,小手伸向花朵。大拇指和食指关节卡住花托处,用力一掐,一朵荒瓜花连同上面的露珠、一抹晨曦都在我的手中了。有时我误采一朵雌花,大喊一声,妈妈,糟了。妈妈便说,哦豁,这下地里少结一个荒瓜了,后又提醒我细心点。在自家菜园边采摘过后,我们又去其他人家的菜园边寻找,直到我们的竹篮装得满满当当。
提着小竹篮跑在前面,我回头叫妈妈快点。轻柔的阳光打在妈妈的脸上,她露出笑容,手中竹篮里的荒瓜花似乎也在笑着,那一刻真是美极了。回到家,妈妈抠掉荒瓜花的花蕊,花瓣撕开一条缝,把花朵展开铺在竹筛上,一朵,两朵,一列列的荒瓜花像金黄的瓦片,铺在竹筛边沿的如同一个花环。花朵依偎在竹筛上,我依偎在妈妈的怀里,撒娇亲昵。她的手上、衣服上沾了些黄色的花粉,身上散发出荒瓜花的清香。
铺满荒瓜花的竹筛端到院坝上,放在竹架子上晾晒。晒花的过程中,妈妈开始调制糯米浆汁。晾晒一会的花朵变得软绵有弹性,把糯米浆汁包裹其中,卷起来的形状如一条条金鱼,这就是荒瓜鱼啦。荒瓜鱼们很快被放入锅里蒸熟,取出放凉后又被置入土坛中。腌几天后,荒瓜鱼取出便可炒青椒,或是油炸着吃,软糯微酸的滋味真是妙不可言。从荒瓜花到荒瓜鱼,时间与智慧绝妙地融合着。在我看来,妈妈简直就是魔法师,她总能做出那么多美食。荒瓜鱼是我全程参与着做的,因此格外美味,吃的时候还戏称自己吃了几条鱼。
后来,生计的藤蔓爬出了村庄,妈妈被迫出门打工。盛夏时节,再也没有妈妈陪我打荒瓜花。每一朵盛开的荒瓜花,都像一张大大的嘴巴,和我一样呼喊着,妈妈你好久回来啊?没有女主人采摘,那些雄花挺拔开着,然后寂寥地枯萎,消失。妈妈不在家的日子,我和那些雌花结出的小荒瓜一样,藏在草叶间,默默生长。
我进城读书后,只能寒暑假回老家看一看。好多次路过菜园,看到那些开得热烈的荒瓜花,想起以前和妈妈采花的场景,我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命运弄人,爸爸妈妈分开后,她彻底地走出了村庄,不再是菜园的女主人,曾经在乡间采花耕作的手在城里摸索求生。
小学毕业至今,我再没有吃过一次荒瓜鱼。荒瓜鱼的样子和滋味,变为梦境时分的呢喃。那个吵着闹着要和妈妈同摘荒瓜花的孩子多年来在外求学,如今定居他乡。那抹金色的晨光,那些昂扬的荒瓜花,那段如初阳般清新温润的岁月,永远地留在了过去。我渴望和妈妈重访故园,再采一次荒瓜花,沉醉在晨曦和花香里。我多想做一条荒瓜鱼,被妈妈置入母爱的坛中,在静好的时光里腌制入味。
乡村故园,荒瓜藤一如既往地爬满土坎边,荒瓜花依然高昂着头,向天吹奏一支永不疲惫的歌。荒瓜花开的流年,浸染着雨露晨曦。每一朵荒瓜花,都是我的姐妹,温柔而坚强。它们在故乡留守,包裹虫鸣鸟语,我在异乡倔强地生长,体味包裹在花蕊间的酸甜苦辣。一朵出走乡村的荒瓜花,被命运烘烤,任岁月晾晒,包裹着乡思的浆汁,在盛夏时节回味着久远的从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