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睡着了,病痛的折磨让她瘦脱了相,原本红润饱满的脸庞凹陷进去,苍白瘦弱的样子令人无比心疼。
我坐在病床右侧,用左手虎口托起她的右手,一阵细微的温热在掌心间弥漫开。我第一次觉得外婆的手这么软,又这么轻,无力地搭在我的手间。这是怎样一只枯瘦的右手啊,发黄长着老年斑的手背,起皱的指节,不规则的指甲。食指的指甲向内陷,我以为是住院这一个月以来戴监护指甲套的影响,妈妈说,这是外婆剥豆子剥到指甲发黑发痛的结果。辛劳的外婆,辛劳的双手啊,我的泪珠顺着脸颊淌下。
外婆年幼丧父,一双手早早地触到人世的悲凉沉重。外婆的手养大了四个子女,也抚养了孙辈。27年前,我在黔江城里出生,在乡下的外婆得知后,赶忙提着猪油鸡蛋来城里探望。我七岁那年,外婆牵着我们姐妹俩去镇上拍照,把照片寄给远方的妈妈。外婆每隔半个月就去我们家,收拾屋子,给姊妹俩洗澡,还反复叮嘱我们要爱干净。
外婆的手一年四季从未停歇过,在这片土地上变出不同的魔法。她把一个个苞谷球埋在地里,绿油油的苞谷苗在风中摇曳。她的手在晨间露水中穿梭,摘回嫩绿的豇豆、四季豆,吃不完的又水煮晾晒成干菜。她的手把墙上挂着的黑黝黝的腊肉变成亮晶晶的炒肉片,把粗硬的腊骨头炖成香浓的肉汤。秋天风起,她提着篮子颤颤巍巍地走向白果树,弯腰拾起果实,为子女孙辈做美味的腊肉白果。
我在自己年轻饱满的世界里快活地长着,却从未凝视过她的手。这几年,或许我长大了些,懂得了世事艰辛,体会到了外婆这样的乡间妇女有多么坚强隐忍、不辞辛劳,我开始凝望这双苍老的手。外婆的指尖布满许多黑色的小细纹,长的短的,像黑色的小河流,摸起来粗粝,有点砂纸般的触感。她的指甲不规则,嵌着一些黄黑色的油渍。
我握着她的手,她却说怕手粗糙硌疼我。我说,外婆,没事的,能握住您的手是最幸福的事情,您的手是有故事、有质感的手呀。她笑我憨傻调皮。我握着她的手,给她读我写的文章,她听得落泪,把我的手握得更紧了。乡下分别时,腿疼不便的她坐在后阳沟的凳子上,朝我们挥挥手。这样挥手目送不舍的画面,还能见到多少次呢?
窗外,冬阳懒懒地照着,我在病床前握着外婆的手。这双手摸过土地村庄,摸过吊脚楼耍子,摸过我们孙辈稚嫩的脸庞。可是此刻,她的手无力地搭在病床上,无力到不能梳头发、吃东西,我的心隐隐地疼着。
我握着她的手,想给她力量,把我炽热的生命的激情传递给她,让她尽快好起来。外婆啊,我握着您的手,我想握住您一生的辛劳,一生的苦涩。我什么也做不了,我写了那么多文字,也抵不过此刻守在病床边握着您的手。我想您好起来,答应带您坐飞机出游呢。您的手触摸大地一生,坚硬粗粝,我想带您摸摸天空的柔软。
外婆的手触摸过清晨的露水,摘过细嫩的豇豆,也缝过紧实的背系。她握住自己沉重的乡间岁月,从未喊过苦与累。外婆的手,从先辈那里接过苦涩与希望,把村庄的土地照顾得生机勃勃,又把年轻的生命送往大山外面。
外婆的手,牵住了我最深的爱与暖,我希望这双手重新变得有力起来。我要牵着外婆这双饱经沧桑的手,触摸人世间的柔软与温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