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村的年味儿离不开腊肉,香肠,绿豆腐,汤圆。屋内,一家人推杯换盏,其乐融融。年夜饭后,山村开始热闹起来。带上鞭炮、礼炮、香烛纸钱,一家人沿着小路来到房子周围的坟墓,山村祭祀开始了。
老的坟墓积累了一年的野花青草,青草在冬季变成枯草。满是枯草的坟头显得几分凌乱,这份凌乱却和周围的山林相融一体。通常是男主人拿着镰刀收拾坟头,不一会,便显露出光生的坟墓来。取出鞭炮,搭在坟头,再蹲在坟前烧纸钱,一边念叨“祖宗来领钱用,保佑家人平安、发财……”大人教孩子在坟前跪拜磕头。烧完纸钱,插好香烛,就点鞭炮和礼炮。“砰砰砰”的声音,在村庄里此起彼伏。
在我的老家宋家湾,初一早上的祭祀队伍最为热闹,穿梭往来的人相互之间是大致熟识的。那些提着鞭炮的人都是本村或是周围村落的人。对于我这样在外求学的学生来说,只有过年祭祀这段时间,可以见到大部分的人。其他许多青壮年也在外务工,回家过年和祭祀也是团聚的一种重要方式。
对于村庄来说,香烟袅袅的祭祀,此起彼伏的鞭炮声是一年之中最热闹的时候。可以说,这是一场鞭炮的狂欢。
轰隆隆的响声,坟墓里的逝者可否听得到这样震天的鞭炮声呢?对于活人而言,炸得越多,表示孝心好,更多的是显示出经济收入不错。鞭炮声里,纸钱烟雾里,包含着怎样的思绪呢?对亲人的怀念,或者是生前照顾不周的歉意,或者是对死者有灵的祈求,希望得到庇佑。复杂的情感都化作烟雾,弥漫在山林间。响彻云霄的鞭炮声让村庄突兀地热闹起来,坟头上满是大红的鞭炮碎片,披红挂彩的坟墓,如同给逝者披上红衣。
祭祀让人感受到死亡,也让人感悟到生命的延续。有的坟墓前立着石碑,造型俊朗挺拔。大的石碑分为三层,顶层是山形的碑头,中间是碑身,底部刻有碑文和后代名字。底部碑文的两侧是一副对联,多是“青山出贵子,水秀育贤人”之类的字样。那些墓碑上的字,都是无声的故事。曾经,坟墓里的人也曾是鲜活的生命,他们也曾年轻,也曾疯狂,也曾经历喜怒哀乐,如今,一切都变为黄土,所有的悲欢离合变成了墓碑上的名字。那些名字是逝者的后辈,继续延续着生命,上演着各自的故事。
年轻人给逝去的亲人上坟烧纸钱,表达哀思,祈求保佑。年老的人也蹒跚着脚步走在祭祀的队伍,这样的画面让我产生了别样的思绪。老者听到鞭炮声,是否会想到自己百年福满之后的事情呢?老者比年轻人更趋近于死亡,他们听到这样的鞭炮声,内心是怎样的思绪?
陪同爸爸在给曾祖母烧纸钱时,我遇到了这样的一位老人。他戴着绒帽,穿着灰色的几分破旧的棉袄,蹲在坟前,默默地烧纸。我不知道坟墓里的人与他是什么关系,在袅袅的烟雾中,老人显得孤单。坟墓里,或许是他的妻子,或者是父母,或者是朋友?总之,一个老人在祭扫坟墓时,让人心里颤动。与死亡对话,用一缕香烟与逝者连接的老人,是山村祭祀中独特的存在。
爷爷过世近十年了,埋在我家对面的菜地里。我和爸爸在爷爷的坟前烧纸,祈祷爷爷保佑我们。炸鞭炮时,我站得稍远一些,爸爸在坟前点火。爸爸的腰身稍弯着,微白的头发,那一刻我的眼泪不自觉的掉落。爷爷过世了,爸爸变老了,我长大了。又是轰隆隆的礼炮声,擦干眼泪,我们继续穿梭在山林里,走向下一个亲人的坟墓。生命就是这样一代代传承下来的。我不敢去想,若干年过后,爸爸会埋葬在哪里?再过若干年,我的后人又会以怎样的方式祭奠我?
在爷爷这一代人,逝去老者的埋葬方式是以土葬为主。在山村,菜地,稻田边都有坟墓。一个个圆鼓鼓的嵌着石头的土堆,传达出的死亡意象很明显。在山村里长大的孩子,都从坟墓间爬过,走过,跑过。
从父辈开始,许多人走向了城市,慢慢脱离了土地和村庄。城里,没有那么多土地可以埋葬死者。死者变成了一缕青烟,变成了亲人在殡仪馆的眼泪,最终变成了陵园里一块嵌着照片的墓碑。城市的祭奠显得安静。静静地祭祀,静静地哭泣,一束鲜花寄托哀思。相比村庄墓碑上的子孙后辈名字,城里的墓碑简洁许多。逝者的生辰,忌日,名字,一张照片,如此而已。城市的墓碑更像是单独的存在,村庄里的墓碑是一张家族图谱,复杂交织。
或许,村庄里的坟墓,会越来越少的。从历史的长河来看,古老的坟墓消失不见,建起新的村落。一代代人迁移变换,新的坟墓修起来,经历岁月沧桑变成老墓,老墓又将消失不见。一切,都变成岁月的尘埃。
祭祀的人们各自散了,鞭炮声停了,山村又归于沉寂。那些坟墓和墓碑在山林间静默着,守护着。一年又一年的山村祭祀,坟墓里的亲人随着稻田菜地的荣枯,迎来又送往回乡的人们。
(此文首发于《武陵都市报》,被收录进作者的首部散文集《生命的芭茅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