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山桃

苏枚和子乔的婚期定下来了，就在五一节。三月初，他们居住的小区一角，那几株桃花开得好极了，子乔发现苏枚有时盯着窗外的桃花发呆。周六，苏枚说要带子乔去趟桃林村。子乔有些不解，桃林村又不是彼此的老家，有什么重要的人值得专门跑一趟去探望呢。苏枚一边收拾行李，一边说，一会我在车上给你解释吧。

桃林村距离苏枚所在的城市有700多公里，他们为此还请了两天假。子乔心里有些不情愿，但为了让苏枚高兴，也就跟着坐火车去。火车在三月的春色中疾驰起来，掠过原野的一片桃色云霞。苏枚讲述了此去桃林村的目的，是为了兑现当年的承诺，见婚礼的伴娘。

“伴娘？不是邀请了你的大学姐妹么？”子乔很是疑惑。

“嗯，桃林村的这个女孩曾答应做我的伴娘，可惜她已经不在了。”苏枚看向窗外，两行泪默默淌下来。

“亲爱的，别难过，不管发生什么，我都陪在你身边。”子乔把苏枚搂过来，擦拭泪水。

苏枚整理了一下衣服，顿了顿，缓缓地讲起了她和桃林村的故事。

十年前，我曾因参与学校的公益项目去了桃林村的桃林小学。最让我难忘的学生就是山桃。当时我担任五年级的语文老师，山桃就在我的班上。我是在春天桃花盛开时去的桃林小学，开学第一课做了自我介绍后，我便请同学起来做自我介绍。

其他同学有的声音很小，几乎听不清他们说的什么，有的则是嘻嘻哈哈说出自己的名字。山桃的自我介绍却让我眼前一亮：“苏老师您好，我是林山桃。因为妈妈很喜欢山里的桃花，所以给我取名山桃。”山桃的声音大小适中，听起来很舒服，我对她的印象很好。

之后的日子，其他同学课后都围着我问大城市有哪些好玩的东西。山桃见人多，并不围过来，默默地拿了我的水杯去办公室接了水递给我，见人少了才轻声问我大学校园生活的一些情况。如此一来，我更加认可这个细心的女孩。有一次见她在教室值日扫地，扫得很是认真，便让她扫完后来办公室找我。

没一会儿，山桃便敲开了门。“山桃，你的妈妈喜欢山里桃花，她一定是个热爱生活的人。有机会我能去家访，见见她么？”

山桃默不作声，低下头。

“山桃你怎么了，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我递给山桃一杯水。

“对不起，老师，你见不到我妈妈了，因为......因为她已经死了......”我问她名字的故事，却没想到打开了一个秘密。原来，山桃的妈妈在生了山桃后不久就生病去世。爸爸出门打工也受了伤，回到老家养伤因为思念妻子抑郁寡欢，不久也撒手人寰。成了孤儿的山桃便由爷爷奶奶抚养。因为叔叔家迟迟未生育，听说抱养女孩可以招子，便把山桃拿来养了。山桃五岁起便和叔叔婶婶生活在一起。

“叔叔婶婶对你好么？”

“起先两年还是好的。可是婶婶一直没有生出弟弟，他们渐渐对我就凶起来了。”山桃的声音变得越发小，手也不自觉地扯着衣角。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苏老师，我该回去了，太晚了婶婶会骂我。”山桃把杯子放在桌子上，向我轻轻鞠了一下躬，转身出了办公室。

第二天一早，我发现办公室桌上放了一枝开得鲜艳的桃花。我知道一定是山桃放的。果然，课间她微笑着问我，可否喜欢那枝桃花。我说很喜欢桃花，因为我老家的院坝边也有几株桃花。她邀请我下午放学后去她婶婶家的桃林看看。

阳光明媚的午后，山桃和我在桃林间嬉戏，仿佛我也变为了一个十一岁的少女。玩累了，我们在山桃父母曾住过的房子边休息，在院坝前的一棵桃树下坐下来，开始背学过的桃花有关的诗。

从“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到“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我们背了一首又一首。我教山桃唱《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桃花朵朵开》，给她讲《红楼梦》里的《葬花吟》，她听得很认真。

阳光下，我清楚地看到山桃脸上细细的绒毛，她托腮看着远方，细长的睫毛偶尔扑闪着，眼神里写满了渴望。她真像一个青涩的桃子，也像儿时的我，我在心里想着。

“苏老师，我真羡慕你，可以考上大学，去大城市读书。”她的语气里充满了对我的羡慕。

“山桃，你也可以的，只要努力读书，一定可以考上理想的大学。”我鼓励着她，又讲了一些我小时候的事情，分享自己是如何走出大山的经历。

那天的桃林交流，让我和山桃的距离越发近了，私下里她喊我枚姐姐。山桃的作文写得不错，语感极好，用词虽然稚嫩却显得清新自然。课余，我教她写儿童诗、童话，她的作品都让我感动。“我是一朵桃花，我一笑，春天跟着笑......”“小小的山桃长呀长，终于长为一个大大的桃子，这个大大的桃子在新的世界转呀转......”批阅山桃的作文，我就想象着长大后的山桃也像我一样，热爱写作，发表作品。

桃花盛开的三月很快过去。桃花谢了，结出了小小的果。山桃和我约好，等桃子成熟时我们一起去采摘。

那天中午课间，其他同学都出去玩了。我看到山桃坐在座位上，捂着肚子，看起来像是病了。我走近问她咋回事，她说肚子痛。我准备带她去医务室，扶起身时才发现她的裤子殷红一片。啊，原来山桃来了月经。

我带她去了厕所，告诉她月经的来由，教她如何使用卫生巾。她羞红了脸。

“山桃，别害羞，女孩长大了都会来月经的。你现在进入青春期了，说明你很健康，应该为自己感到高兴。”我搂着她的肩回到我的宿舍，找了一条干净裤子让她换上。

之后，山桃有时给我讲她做的梦。梦里，她站在平地上，轻轻一踮脚，就飞起来了。我为她解梦，这是在长身体。有时山桃也很苦恼地告诉我，她来月经时身上没有力气，却不好意思告诉婶婶，只能忍着头皮背很重的红薯藤，免得婶婶说她偷懒。

哎，可怜的山桃，我在她身上看到了多年前的自己。可我却无能为力，只能安慰她，尽量照顾好自己。

五月来临，学校里能闻到金银花盛开的气息。山桃说她每年都去山上采摘金银花，晒干后卖了攒零钱。我提醒她要注意安全，她说自己身手灵巧，从未遇到危险。分别的日子也快到来，我在山桃的作文里读到了伤感。她给我读朱自清的散文《匆匆》，读着读着她就哭起来。感伤的我也跟着哭，我们几乎是哭成一团了。

擦掉眼泪后，我安慰她，照顾好自己，考上城里的中学，将来再考上大学。我们转换话题，聊着聊着就提到了爱情。

“枚姐姐，等你将来结婚时，我给你当伴娘哦”山桃毕竟是小女孩，有着孩子特有的狡黠和纯真。

“好呀，没问题。只是我现在连男朋友都没有呢。”我如实相告自己的情感状况。

“枚姐姐，你这么好，一定会有一个很好的大哥哥来爱你的。我为你祝福哟。”山桃把双手举过头顶，作出爱心的造型。

我忽然感动又感伤起来。何时我才能遇到心仪的对象呢，何时山桃才能长大到可以当我的伴娘呢？但是我又想到光阴飞逝，我们一定会幸福的。有一天，山桃也会长为大姑娘。

“山桃，等你长大结婚时，我也来送你出嫁哟！”我逗着山桃，她害羞地点点头。

一个阴云密布的午后，山桃带着厚重的忧愁到宿舍找我。

“枚姐姐，我婶婶怀孕了！”山桃的声音有些颤抖。

“啊？”我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婶婶怀孕了，这是好事。可是......”山桃欲言又止。

“不急，你慢慢说。”

“算命先生说我们家门口的那棵桃树风水不好，会冲撞婶婶肚子里的孩子，要砍掉。可是那棵树，是当年生我时，爸爸和妈妈亲手栽下的树啊......”山桃说着说着哭起来，“我没有爸爸妈妈了，每年看着那棵树开花，我就假装父母还在。可是如今他们却要砍掉这棵树......”

我陪着山桃回到了她婶婶家，想要保下这棵桃树。可是，我一个外来的支教老师怎么能改变婶婶的主意呢？她的肚子里装着一个小生命，这是她最大的资本，她想砍一棵树只是小事一桩，何况这是为了保全来之不易的孩子。

桃树被砍了。之后的好多天，山桃都无精打采的样子，我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我安慰山桃，要振作起来，即使树没了，也要勇敢地生活。我们作为人，可以比树活得更长久，更健壮。为了更好地安慰她，我送了她一枚粉色的发夹。山桃听了我的话，头上戴着这枚粉色发夹，脸上重新绽放了笑容。

离别在即，山桃写了一封信给我，表达了对我的感谢，还有她渴望长大、渴望走出大山的愿望。我也给她回了信。我们约定好彼此写信。

分别后，我回到了大学，继续学业。分开后的第一年，我收到山桃的几次来信，她说成绩不错，考上城里的中学问题不大。第二年，我忙于读研的事情，没有收到山桃的来信，却来不及过问。我想山桃应该上中学了，以后我们会再见面的。

两年以后，我的一个学妹也去了桃林村做调研项目。我托学妹打听山桃的情况，却得到噩耗。小学毕业前的五月，山桃为了攒钱去采摘金银花。在上山采摘金银花的过程中，不小心跌下山坡，脑部受伤，不治身亡。

听到这个消息，我悲痛欲绝。我的山桃，我的好妹妹，就这样夭折了。多年过去，我总念着去看山桃，却未能成行。每次看到桃花盛开，我就想起这个乡下的小女孩。如今，我就要穿上婚纱了，我一定要去看看山桃，这个曾经答应长大后给我作伴娘的女孩。

“哎，可怜的山桃......”子乔听完苏枚的讲述，情不自禁地抹了眼角，“枚枚，真庆幸，同样是农村女孩，你健康长大，走到现在，走到我的身边......”

到了桃林村后，很快打听到山桃埋葬的位置。在桃花盛开的春天，山桃就躺在一个小小的坟里，鼓起的坟尖儿像桃尖儿，坟头积了一些粉色的桃花瓣。

“山桃，我的好孩子，我的好妹妹......”苏枚轻轻摸着坟头，就像多年前摸着山桃的小脸一般。多年前的苏枚是大姐姐一样的老师，如今的苏枚长到可以做山桃妈妈的年纪，山桃却永远地停留在了十一岁。

苏枚取出一个粉色的蝴蝶夹，就是伴娘戴的那种，造型也像多年前送给山桃的那枚。苏枚把蝴蝶夹子放在坟头间的桃花瓣上，眼前仿佛又出现了山桃那张阳光中带着些许悲伤的小脸。

“山桃，你放心，我会对你的枚姐姐好的。”听到子乔这句话，苏枚靠在他的肩头轻轻啜泣着。

一阵微风吹过，坟头落了更多桃花瓣，粉色蝴蝶夹轻轻晃动着，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像山桃轻快的脚步，也像山桃轻声为苏枚送上新婚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