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的街头有许多银杏树,大的小的,有的结果,有的不结果。在成都这些年,我看到它们从赤裸裸的枝干变得嫩芽满满,再到全身都是绿色扇子,最后是璀璨金黄的绚烂,那是一年中最美的时候。它们属于这个城市,挺拔摇曳着存在于大街小巷,可是不在我的心里。是的,我总觉得城市的银杏树不属于我。在我心里的银杏树,是乡下外婆家村头的那一棵,那是一棵古老的银杏树。事实上,乡下人把银杏树叫做白果树。
童年时候,相当多时间我在外婆家度过。陪伴我的,除了吊脚楼和小河,便是村头的白果树。那是一棵很老的树,到底有多老呢?我问外婆,外婆也回答不上来,告诉我说她刚嫁到村里时,这棵树就有这么大。如今几十年过去了,这棵白果树依然挺拔盎然。我不甘心,非要弄清楚白果树的年龄,又跑去问嘎祖。
“雨雨,嘎祖我也不知道白果树多大呀,我像你这么大时,白果树就和现在一样粗细咯。”嘎祖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一边回答我。哇,白果树比嘎祖还老,那就是很大的年龄了。年幼的我有些知足地不再追问,去找小伙伴玩耍。冬去春来,白果树赤裸裸的枝干上开始冒出鼓鼓的小包。不过多久,一把把嫩嫩的小扇子就出现了。我站在树下默念,小扇子呀快点长吧,等你们长大了我就可以拿来扇凉风了。白果树不急不躁,慢慢地长着,叶子们估计没有听到我的心里话吧。
白果树披上绿色盛装时,我已经迎来快乐的暑假。下河游泳、摸鱼是我们的乐子,傍晚我们就去围着白果树玩耍。秋天的时候,田里的稻谷黄了,白果树枝头的果实也黄了。一夜风雨后,地上就掉下许多乳黄色浆果。村里的大人孩子提着竹篮去捡白果,这成为一年一度的果实节日。更多的时候,大人会爬上白果树,摇下果实,底下的人们欢快地哄抢着。
外婆把捡来的白果放在盆子里,除去外面的浆汁,露出坚硬的棱角分明的果实。再把果实晾干,用小锤子敲开缝隙,去掉硬壳,里面绿色的果核就是真正的白果啦。炖腊猪蹄时,把白果放进去慢慢炖,吃起来糯糯的软软的,可好吃了。有时,我也用火钳夹住白果丢进灶孔里,瞧,我就是一个爱吃烧烤风味的小娃娃。
幼年时,白果树给我的印象就是高大挺拔,果实好吃,给我童年许多的保护和乐趣。如今长大了,在异乡求学多年,已经很久没有捡白果的体验了。可是,白果树却早已在我心里扎根,开枝散叶,在年年月月流逝间站成了一种永恒,变成了一种挺拔的摇曳的乡愁。
我长大后才知道白果树又叫银杏树,是植物中的活化石,它的历史比人类久远得多。村头的白果树至少也有几百年了吧。几百年来,它默默地守护着村庄。它不奢求什么,只是扎根大地生长。甚至,它连一只小虫子都不忍伤害,它只喝雨水和地下水,只吃泥土,可是它给予我们的却是阴凉和丰盛的果实。
喜欢写作的我曾写过好几个微小说,都是以这棵白果树为题材创作的。每当想起白果树,心头的那种暖意,暖意里又有几分淡淡忧伤的感觉,原来这就叫乡愁。去年回到乡下,我看到白果树根部围了石头,垒了砖块,中间供奉了一尊菩萨。白果树腰间还系了一块红布。家人告诉我说,现在村里人请了风水大师看过后,把白果树供奉起来,称作“神仙树”。哦,原来是这样,可是村民们现在才意识到这棵古老的白果树是村庄的守护神么?还是说,通过这种仪式化的东西来加强对古树的保护和认同。
我没有去想太多,即使白果树没被封为神仙树,它在我心里,也如同一位庄严肃穆的老者,有几分仙风道骨,又带着母性的慈爱和守护。我长大了,白果树在我眼中不再如童年那般高大伟岸。甚至,我还注意到了它身上的几处大的伤疤,那是树皮被破坏后的痕迹。我暗自心疼,不禁觉得被封作神仙树,反而是对它最好的保护。
在乡下老家,和白果树一样古老的,有外婆家的稻田、菜园、吊脚楼,还有传了数代人的竹编手艺、吹唢呐、哭嫁歌等。白果树屹立在村头,老屋静默,竹林摇曳发出细细簌簌的声音。老树、老屋、老人,一片古老静默的土地,把年轻的生命推向山外的世界。白果树还能生长多久,我不知道。我害怕有一天修路的工人开着挖掘机,轰隆地推倒大树,轰隆地推倒百年老屋,打破乡村的宁静。我珍惜每一次回乡的机会,再睡一睡吊脚楼的木床,用脚蹬得板壁咯吱响声,再沿着小路奔向小河,脱掉鞋袜尽情淌水。我渴望再摸一摸白果树,再尝一尝白果香糯的滋味。
枝叶含情,直指苍穹,穿越时光,白果树在风雨里站成永恒。它为我指引回乡的方向,即使踏遍千山万水也不至迷失。村头的白果树,永远的白果树。